捧霜雪 第29節
她立刻命人把喻九娘撈起來,又去請來胡大夫。 胡大夫就在現場觀禮,被喻府下人從外抓了進來,本來是氣憤無比,張口就要罵人。 當他看到躺在床上的喻九娘,才明白過來,拿出隨身攜帶的藥箱,坐在旁邊診脈,對著女娘混亂的脈象,他愁眉苦臉,止不住地抓胡子發愁。 他又看了看喻九娘的傷處和眼睛,面色冷硬地去找喻大夫人。 喻大夫人在外頭訓責下人,想起喻九娘的樣子就覺得心疼,當她趕過去時,九娘子已經不知道在池子里面泡了多久。 她壓抑不住怒火:“院子里面這么多人,你們這么多雙眼睛看不住一個女娘,怎么會讓她落在水里!” 新調來的丫鬟們被壓著跪下,惶恐不安:“九娘子說要睡會,婢子們一直守在門口,實在不知九娘子怎么會從床上跑到池子里面。” 喻大夫人覺得都怪這些人害了她的喻九娘,陰森森道:“將這些沒用的丫鬟都帶下去打板子。” 喻九娘從小聰明伶俐,不料在身邊丫鬟的教唆下,性子越來越歪,一批丫鬟比一批沒用。 喻大夫人有些心煩,她前兩天已經替九娘相看了江陵通判的小兒子,等著正式見一面,雙方滿意就可以定下來。喻九娘這一生病,等修養好身體,又要耽擱不少時間。 她面無表情地看著丫鬟們被拖走,轉臉和胡大夫對上。 胡大夫眉頭緊皺,明顯對她遷怒于下人的行為不認同,但他也識趣地沒勸人,只是搖了搖頭:“大夫人,九娘子的腦袋問題嚴重,我只能治好她表面的傷,其余的我只能盡力而為,不敢保證九娘子恢復到以前的狀態。” 喻大夫人面色頓時一白,想起來喻十二娘,她萬萬不能接受她的女兒變成從前那癡傻無能的十二娘。 本就冷凝的氣氛,一片肅殺。 喻大夫人牢牢盯住胡大夫,僵硬的臉別扭微笑:“十二娘的病能治好,九娘子的病也能治好,胡大夫可要盡心盡力才好。” 胡大夫行醫多年,最煩這些威脅:“九娘子比十二娘傷得很重,我治不了,大夫人盡可以去找杏林圣手。” 他提起藥箱就走。 喻大夫人推門進去,在屋里角落坐了一刻鐘,默默盯著女兒,隨著太陽漸漸落下,屋角的身影被黑暗吞噬,最后大夫人失望地走了出去。 走出喻九娘的院子時,喻大夫人能聽到廂房里傳來喻九娘的叫喊聲。 她能想象得到女兒在屋子里披頭散發,又哭又笑,躲著丫鬟們的手,瘋瘋癲癲哭喊的樣子。 哭喊聲驚得零星鳥雀呼啦啦飛走。 與江陵通判的親事,做不成了。 * 徐苓不知道自己在喻府錯過了什么,她只是催著車夫,要將馬車趕得飛起來,好不容易到了江陵最大的渡口。 幸好是及時趕到了,喻沅還沒上船。 徐苓跳下馬車,一口氣松了又提起,看著渡口四周圍了一圈喻家的車馬, 旁邊站了幾個喻家人,和喻沅分列兩邊,涇渭分明。因為喻五娘出嫁的緣故,她們穿的十分喜慶,只是此時面容嚴肅,像在等待著些什么。 她和為首的喻老夫人打了個招呼,走向喻沅。 江邊風大得很,徐苓嗆了兩口冷風,才慢慢走到喻沅身邊,越發覺得此時氣氛冷靜。 有些喻家人甚至眼神仇恨地看向喻十二娘,總之這情形不像送別。 要知道,她和爹爹從帝京到江陵來的時候,家里人哭天搶地,在渡邊依依惜別了好一會,就連兄長都忍不住落淚,臨走時還想勸她留在帝京。 秋風里,喻沅站在渡口旁邊,不動如山。 她穿著芙蓉紫色的襦襖,遠看是水邊唯一一抹暗色,小小一團人,眉間郁色濃烈。 細看之下,才發覺十二娘梳著雙螺髻,點綴著一枝金鑲寶石碧璽桃花簪,花朵栩栩如生,簪子的主人面容雖俏麗,然冷若桃花含霜,如花蕊上一簇深深的積雪。 瑩玉在旁邊抱著披風,貼心地給十二娘重新換了個銅質手爐。 徐苓發現不遠處便是官船,上面的人在井然有序的走動,她暗自看四周,沒看見孟世子。 喻沅在渡口等了很久,實在沒什么耐心,又問了一遍孟一:“孟西平怎么還不來,還要我等多久?” 孟一羞愧地搖頭,含糊回答:“世子爺沒說,應該快來了。” 徐苓剛剛聽到這一句,走神了一會,不知道如何開口。 喻沅見到她來,主動提起:“苓jiejie來了,想必喻五娘已經出城了。” 在來的路上,徐苓也在猜測,是不是喻沅和喻五娘鬧矛盾了,才故意選了喻五娘成親的日子離開江陵。她發覺如今十二娘竟連姐妹都說不出口,更加認定心中的想法。 其實徐苓和喻五娘都想錯了,喻五娘成親的日子早早定下,喻沅倒不是故意選的這個日子,她早想離開,只是孟西平想搭官船,每年從西南到帝京的官船時間不定,昨晚才到江陵。 孟西平得到消息,今天凌晨將喻沅叫起來收拾東西,結果臨出發前,他人反而不見了。 “是呀,我去了喻府,才知道你今天去帝京。”徐苓拿出一個泛著幽香的香囊,慶幸自己早上出門前將東西帶在身上,“我親手準備的,里面放了白芷和薄荷,有助于清心醒神。” 喻沅笑著接過,嬌俏的女娘又摸出一個煙粉色的蓮花絡子:“巧了,我也有個禮物要送給苓jiejie。” 她親手做的玉絡子,重來一世,做的還是不怎么好,拆散重新編了許多次,只有眼前這個看得出來是個荷花絡子的形狀。 徐苓面上歡喜接過去。 喻沅淡淡掃過送行的喻家眾人,喻家人分為兩波,喻老夫人送她,喻大夫人留在府中送喻五娘。 喻九娘不在。 十二娘被風吹得鼻頭微紅,新換的手爐失了熱氣,瑩玉搓搓手,給喻沅加了層披風,動作里都是對孟西平的不滿。 渡口安安靜靜,沒有車馬過來,徐苓猜測孟西平一時半會來不了,勸喻沅:“外面風大,十二娘隨我去馬車里面坐坐。” 兩人攜手在徐苓的馬車里坐下,車里鋪著絨毯,比干站著暖和許多。 徐苓讓人守在附近,才輕聲說:“我聽說最近有刺客專挑帝京貴族下手,連皇子都中了招,你和世子爺回去要小心。” 喻沅已經從慧宜公主的信里得知這消息,事情愈演愈烈,竟傳到江陵,想來事情不小:“還沒查出來背后行兇者?” 兄長徐靜敏還沒找出眉目,徐苓對這事很關切:“還沒呢,帝京里許多人都知道世子來江陵,我擔心他們也會沖著你們來。” 喻沅提起唇角笑了笑,要是刺客來了,她寧愿缺胳膊斷腿的,也不想去帝京。 她心里想著,竟將心里想的內容說出口。 徐苓覺得自己聽錯了,面上大震:“難道你竟不愿?” 她見十二娘沒有回復,浮上來許多的猜想,但一想到她和孟西平的交易,倒也不好多勸喻沅,寧王世子妃的位置,多少人趨之若鶩。 喻沅只見徐苓茫然張了張口又閉上,她淡淡說:“有空到帝京找我玩” 剩下的時間,徐苓便抓緊和喻沅說了些帝京趣事,裴三娘這個名字在她口中頻繁出現。 喻沅知道她是一片好心,想提前介紹帝京局勢。 她應付兩句,裝作對帝京人事完全不認識的樣子,認真傾聽,不想辜負徐苓的一番心意。 就在這時,瑩玉突然敲了敲車廂,伸進頭來:“世子爺到了。” 徐苓想起帝京諸事,心中隱隱擔憂,送喻沅下車。 孟西平縱馬趕來,輕靈落地。 他的目光在徐苓腰上歪歪扭扭的絡子上停留片刻,伸手去扶喻沅:“十二娘。” 喻沅沒看孟西平,選擇扶著瑩玉的手下車,冷冷地說:“世子爺的事情辦完了?” 孟西平自如地收回手臂,握了握拳,點頭:“辦完了,我們可以走了。” 孟西平還在和喻老夫人寒暄。 喻沅忽然被他的衣角吸引,目光凝滯,那上面有幾塊深色神跡,不像潑上去的湯湯水水,就像是……干涸的血。 她將疑惑埋在心里,不搭理喻家人,跟著孟西平上官船,往帝京去。 前世她孤身一人,滿心好奇,如今她身邊簇擁無數護衛,仍覺暮色蒼茫,天長地闊,不知孤身向何處去。 作者有話說: 終于寫到離開江陵了,提前祝周六愉快,大家晚安! 第37章 江上風浪, 水流湍急,官船順風而行,江水被船體破開, 發出嗡嗡的聲音。 喻沅整個身子都倚靠在船邊上, 盯著船底激蕩的水流,神色極淡,細小的水珠濺到臉上,冰冰涼涼的, 她不閃不躲, 默默不語。 本就清瘦的身姿被銀色的襦襖完全包裹, 一動不動,似山巔一層輕薄的積雪。 船上秩序井然, 小吏們身著公服, 除了孟西平和喻沅帶來的人, 船上還有幾個因各種原因意外搭上官船的家眷,只是沒有人敢隨意走動。 大小官吏見到走過來的孟西平紛紛退避。 孟西平在后面看了一會喻沅的背影, 似緬懷,似哀痛,最終所有情緒都陷在黑漆漆的眼睛里, 了無痕跡。 隨著風越來越大,衣袖灌風鼓起來, 她沒有改變姿勢,孟西平提著披風過來幫喻沅蓋上。 他扶住喻沅的手臂, 握住她冷若冰塊的雙手,關切地問:“頭還暈嗎?” 喻沅這次沒有避開, 本能將全部身體倚靠到了孟西平身上, 她面上蒼白, 干燥的唇色白慘慘的,眼神些許恍惚,混沌的腦子用了一會才認出眼前人。 原來是孟西平啊。 他們已經順利出了江陵,在船上走了兩日,喻沅暈船的反應一日比一日重。 她第一天晚上就在船上暈的死去活來,整夜睡不著覺,偏偏她不肯躺在昏暗的船艙里,要走到船上看景色,只有抵抗不住疲憊的身體,才能短暫躺下,睡不到一個時辰又驚醒。 誰都勸不住她,瑩玉剛去倒水,一個轉身沒注意,又叫喻沅溜了出來。 喻沅扶著孟西平的手臂,覺得眼前天地倒轉,從心底涌起來一陣反胃,突然干嘔起來。她早上什么都沒吃,空空如也的胃里什么也吐不出。 她難受地輕哼兩聲,闔上眼去抵抗從腳心到頭頂的暈眩和無力感,眉心冒出來細密的冷汗。 孟西平輕輕拍著她的背,喻沅越來越難受,呼吸也越來越重,他見狀不對,干脆打橫抱著十二娘走回船艙。 瑩玉正跑過來找她,看喻沅反應如此劇烈,瞬間也慌了神,熱淚滾落下來:“娘子。” 喻沅緊緊閉著眼,一截素白的手臂輕輕搭在孟西平肩上,手指無力搭住一片衣服,那姿態不僅僅是依賴,更像是一種隱約的抗拒。 孟西平將喻沅放在床上,用手帕擦干凈喻沅的臉:“去打些熱水來,給你們娘子涂在唇上,擦擦冷汗。” 大白天的,船艙里面昏暗到需要點上幾盞燈才能看清楚,房內更有股難以描述的晦澀氣味,是船上裝的貨物味道。 縱使丫鬟們收拾勤勉,將枕頭被罩全部熏過,點了香膏,也擋不住這一陣陣味道襲來,箱籠里面的衣服都變了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