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丑妻難追 第38節

    然而他生前不過一介不起眼的仆從,死后自更不會有人去細究他的神色了。

    “背主忘義,該殺。”也不知是在說誰,段征拭凈匕首,起身退開兩步后,突然抬眸看向薛稷,“閻越山,挑斷他的手筋腳筋。”

    “你我所事二主,我與阿姐亦不虧欠你,你若恨她,今日不若直接殺了我!”

    朗然厲喝里,段征又重重咳了兩下,他煩躁地壓下咳音,目光極快地掃視了一圈幾個部下,忽然想著了什么,又轉頭朝閻越山下令道:“慢著!先將他關入死牢,沒我的令不許擅動。”

    閻越山屢次被叫停,敢怒不敢言地只得躬身應是。聽外頭報說隨軍的大夫來了,幾個將領也依次告退而去。

    “橫舟港么…”他背著身子咬牙切齒地念了一遍地名,想著那地方不過離此處八十里,不由得捏緊了匕首冷笑出聲。

    秦老太醫適時地聽見了這一聲,花白的胡子抖了抖,他只以為這煞星嫌自己治病不好,遂膽戰心驚地繞過淌了一地的鮮血,顫巍巍地拱手喚道:“是老夫無用,亦實在是王爺中毒太深,當初化去您半身功力,倒讓這咳疾一直延到今日……”

    “秦太醫安坐。”段征收了匕首回頭笑著安撫,“咳…不知,本王這咳疾幾時才能好透?”

    “快了快了,不出三月,哦,是兩月應當就能大好的。”秦太醫并不敢坐,號完脈之后又小心地添了句:“只是王爺傷了肺脈,若要大好,還得靜心調養,最好是去南邊溫濕之地生活……”

    當晚日暮,八十里外的橫舟港,趙冉冉目送著海外客商的遠去,毒辣的日頭終是暗了些,她揚手掀開遮面的帷帽,回頭牽上柳煙的手,神色不安道:

    “這兩個月再不要往蕉城去販貨了,叫各處的漁船糧船暫且也歇歇,也先別往各島上來去了。昨兒稷弟沒來信,我總覺著不對,說不得外頭亂得路途都斷了。”

    第50章 插翅難逃

    交待完從人后, 趙冉冉謝絕了島民的篝舞宴請,她同柳煙一起朝竹屋走去,面上神情凝重不安,是數月來不曾有過的愁慮。

    天邊烏云沉沉, 炎熱的海風吹著, 難得的在申末時分就暗了天色。

    橫舟港終年無冬, 山巒隆起連綿著,稱得上是一處山明水秀的海島。

    可以說, 在這處的短短五個月,算得上是趙冉冉生平里最放達無拘的時光。

    它離岸只四五十里,可也因著山地多不宜耕種,古來多有戰亂之際逃亡避難的人,果木蔥蘢, 然而并出產不了多少糧草, 朝廷便只是象征性地將其劃歸閩地, 歷朝以來皆無固定的治所。

    憑著薛稷留下護衛她們的人,她只用了五個月的時間, 就在橫舟東岸擴建了港口。也是機緣, 正月末他們一來, 就恰好有一艘南洋的船只遭了海難, 迷航中在海里飄了月余, 順著洋流意外間到了這處荒寂小島。

    那船上滿載了一群呂宋商人, 又正有個落第的粵地老秀才。趙冉冉同那老秀才筆墨交談, 定下了用橫舟山里盛產的幾種藥材,同他們交換貿易。

    短短五個月里, 橫舟人守信好客的消息就傳遍了南洋諸國, 幾乎每旬都有客船固定來此商貿。

    不僅是島民們日子好了, 趙冉冉覺著自己心境都變了。

    聽說呂宋諸國開國八十載,據那老秀才說,其地花果豐美,一年只分雨、旱兩季,終歲炎熱,如今諸國皆臣服于張氏家族,正是一派太平盛世。

    跟著那老秀才出海跑了一次琉球后,碧海藍天的寬闊無垠讓趙冉冉震撼,若是沒有逃亡來此的奇遇,怕是她此生都絕難想象,還有這樣一種活法。

    原來老莊所謂的世間之大,是當真存在的。

    她甚至得了些晦澀古書,靠自己修習起南洋諸國的哩語字母,心中已經計劃著,待來年再同那些呂宋人混的熟一些時,索性想法子說動薛稷,幾個人一并離了此地,去南洋討生活才好。

    爬上高高的吊腳竹樓,兩人才一低頭進門時,瓢潑大雨夾雜著咸腥海風忽然就下了起來,氈草棚沿上雨幕震耳。

    見趙冉冉立在門前出神,薄麻的衣角也被漸起的雨水打濕了,柳煙颯然一笑,開口勸她:“不過是耽誤了一次信件,你這人,旁的都好,又聰慧又周到,就是太多慮了,他這回又不沖鋒陷陣,別多想了。”

    “你說的有理,希望如此吧。”這么說著,可她眉宇間的思慮分毫不減。

    從藤籃里端出一碟豬油糕,一道拌涼菜,幾個蛇皮果,這些都是南洋來的做法,口味偏甜,往日里是趙冉冉最愛的吃食,可是今兒,她只是隨口吃了兩筷涼菜,又問了許多后幾日海船該來的數目,便再無胃口,早早洗漱了也就上塌歇息了。

    .

    到的半夜,雨勢淅淅瀝瀝的,她在一陣強烈的心悸中一下子驚醒過來。

    劇烈的喘息中,趙冉冉起身去開了窗,濕涼咸腥的海風裹著雨點飄了進來,她試圖平復起伏不定的胸口,終是從夢魘里醒過些神志來。

    遠處暗沉卻開闊的大海讓她漸漸安靜下來,驅散心頭那莫名的惶惑思慮。

    或許柳煙說的對,一切只是她慣常的多慮罷了。

    仰頭對著遠處的海天一線,她張口深呼吸了幾次,垂眸神色溫柔得笑了笑。

    過往種種權作云煙,如今腳下的土地才是真實的……

    然而她剛要伸手去闔窗時,忽然瞥見遠處一艘馬船靠了岸,正奇怪間以為是哪家客商夤夜而至,因著竹屋地勢頗高,她穿戴齊整,不一會兒再去看時,眼見的幾隊人舉著火把從海灘上過來。

    只是再多看了兩眼,趙冉冉腦子里轟鳴,開門的手抖了抖,知道事情不對。

    尋常商戶至多四五十人一船,便是半夜入港也最多扎了錨,遣幾個人來接洽一下。

    而這些人,密密麻麻列了數隊,眼瞅著竟是小跑分幾路沿山麓而上,步伐齊整敏捷,哪里像是普通客商的護衛!

    她一路往后山保甲營奔去,偶然一個踉蹌回頭再往山下一望時,一眼就瞧見了那橫刀馬上的人影。

    那一刻,趙冉冉呆立在雨里,幾乎說不出話來。

    “是楚國的軍服!”柳煙從一側鉆了出來,一把扯住她催道:“來了至少百余人,我帶底下人擋著,你快坐船出去避一避。”

    說話間,兩人已然跑至保甲營扎寨的開闊地,趙冉冉看了眼那三十余個日常護衛自己的將士,狠下心一把甩開柳煙的手。

    見那些游龍似的火把已然近在咫尺,她眼里浮現起宿命般的無可奈何。

    垂著碧眸深吸了口氣,趙冉冉低頭語意堅決:“你們不必為我白白送命,此處往西邊小港只有一條道,若是咱們一齊走,定然一個也走不了。”

    聽她這么說,幾個將士皆面露猶疑,而柳煙自然不愿,上前帶了怒氣地就要拖著她走。

    就在兩人僵持間,東邊密林里忽然殺出一群甲胄精良的軍士,赫然穿著閩地的戎裝,兩隊人一觸即發得刀兵相接,趙冉冉一行三十余人見狀心生希冀,趁勢就要朝山下逃去。

    越過一處山坳時,只聽身后一聲冷厲喝聲,竟是那人在喊她的名字。

    那聲音冷厲決絕,聽起來莫名充滿了恨意。

    她忍不住回頭時,睜大了雙眸,愕然瞧見了又一個熟悉至極的身影,俞九塵被十余個閩地精兵圍著,正策馬旁觀著一場實力不對等的對決。

    雨絲連綿里,箭矢破空,趙冉冉連忙掩在山壁后,打算緩過這陣箭雨再走,頃刻后,她蹙眉再看不遠處被包圍的楚軍時,他們竟已然扭轉了被困的戰局。

    她的位置觀戰極佳,雨勢大了些,火把一個個落地熄滅,恍惚間,她仿佛瞧見那人棄馬而下,不要命地領著十余人,強行突破了包圍圈,或許是這種突襲打法太過驚險,閩人未及反應。

    她瞪大了眼睛,下一刻,她看見俞九塵臉上的淡然化作難以置信的驚恐,倉皇間,他從馬上墜下,才要舉劍迎敵時,一道寒光閃過,鮮血噴涌,右臂自肘處斷開,凌空轉了轉就不知滾落到哪一處泥水去了。

    主將凄厲的慘呼亂了軍心,戰局陡然逆轉。

    強壓下心頭不適,一行人才跑了兩步,后頭就傳來閩人大聲呼喝‘他們有援軍,快撤!’的呼喊。

    一時間兩方混戰的軍士潮水般朝東邊退去,將他們先前藏身的開闊地帶顯露出來。

    一道無形的壓迫視線掃了過來,讓趙冉冉心頭狠狠顫了顫。

    電光火石間,她猛然一把將柳煙朝唯一西去的山道邊推了,喊了句:“他不會傷我,莫留下礙事,反倒牽累!”

    言罷,在身后閩人徹底退盡前,她朝著另一側小路縱身滑下,順著滿地的泥濘枝葉,竟一下就滑出了十余丈,而后不管不顧地狂奔起來。

    憑著對山勢的熟悉,饒是她腳力不足,在參天古木間瘋了似地穿梭中,一時間還真的將身后追擊之人甩開了距離。

    海灘已經影影綽綽,她連著躍過兩片灌木,心里頭開始存了些逃脫的希冀。

    不由得腳下生風,甚至連一路蹭破的傷痕都只覺不到了似的。

    五個月草衣木食的自由生活,讓她有了從前想也不敢想的身體素質,此刻眼見的竟能從那人手里逃脫,她一顆心狂跳著,在恐懼之外,頭一回有了種難以言喻的奮勇歡悅。

    似乎生起了能主宰命運的心念。

    前頭海灘邊有一片迷林,連同著西側一處秘密港口,只要她能夠避入那片林子,或許就真的能夠在今夜逃脫的!

    松軟的沙粒被雨水浸得泥濘,她從坡上收勢不及得滾落下去,左腳踝的舊傷傳來一陣劇痛。然而一口氣吊著,她幾乎連緩和的機會都沒給自己,兩手撐在沙粒上,爬起身就朝迷林而去。

    二十丈……

    十五丈……

    還有十余步了,她伸出手,仿佛就能夠著迷林入口處那棵盤根錯節,不知道矗立了幾百年的大榕樹了。那上面還有柳煙非要給她綁的巨大秋千架,日落時分,這處秋千對著大海揚起,就好像要一下融進那海天一色的幻境里去。

    “數月不見,阿姐身子倒養的好。”

    鬼魅般的低嘆響起,下一瞬,一柄長刀破空襲來,她只聽得耳邊呼嘯,隨即左腿一熱,刀身便直插入腳前,入地幾達半丈,五尺長刀寒刃沒入,幾乎只留了個刀柄在外頭。

    趙冉冉呼吸一滯,也不知是什么緣故,就被這一聲透著陰冷的問候嚇的心膽俱裂。

    聽得腳步響起,她軟著腿卻沒有去答他。

    瞬息間,撐著傷腿發了狂似地就朝前跑去。不僅是不愿與人為妾的執拗,更多的是對危險的本能覺察。

    三年前她誤傷了他,就被他曳在馬后欺辱,這一回,她自己試過了藥,雖應是不及上一次的程度,可終究是累犯,此次若是再同他回去,只怕今生今世都再難出來了。

    迷林入口只有數步之遙了,身后那人卻始終不遠不近地跟著她,直到走過那深入沙地的長刀時,他也沒有停步動作。

    最后一刻,一截軟鞭攜著勁風襲來,在她后頸處斜過,游蛇般朝她腰間靈活一卷,他輕抖手腕偏了偏力,她整個人就如風雨中的一片落葉般翩蠍著朝后墜去。

    ‘啪’得一聲,她重重摔跌出去,反倒被他甩到了身后,趙冉冉被摔懵了,撐手間不慎碰過鋒利刀刃。

    她這才發現,自己倒地之處,正貼在那長刀單刃旁。

    尾指外側血珠溢出,還有左腿腳裸和膝側,后知后覺般這才生起了被割傷的疼痛。

    眼前的人玄衣如墨,高大的身影立在烏云驟雨的夜幕下,顯著壓抑頹唐。

    她抬手摸了把左膝外側,借著遠處渺遠零星的火光,也能在雨水沖刷之前,看清楚那滿手多的可怕的鮮血。

    怎會如此?她有些怔楞地又去抹了一把腿側,卻是愈發多的血沫,混著雨水泥污,依然紅的刺目。

    倘若他再偏上幾分,自己豈不是就要跛了,甚至于…像表兄一樣……

    “撿起來,咳咳……”段征忽然一陣咳嗽,轉過頭來竭力平息之后,他目光似冰地看著她,指了指刀柄,又重復了一句:“撿起來。”

    雨水將他一張俊臉澆得瓷白陰冷,昔日春和景明般的一雙桃花眼里,此刻冷厲默然到幾乎沒有情緒,發絲黏膩在他額角邊,唇下鬢邊的淡青的須發昭示著他這些日子來的苦戰。

    這樣一張臉,在武將里實在是清秀干凈到了有些艷麗的地步,他甚至為了這個因由,每回接觸新的同僚時,都會被誤以為是好相與的溫吞人。

    段征不笑不怒時,瓊鼻薄唇,一雙眸子澄澈若水,黑白分明到令人心悸。

    然而趙冉冉見識過他的殘酷狠厲,從他那俊逸端和的神色里,她隱約覺著自己好像看出了殺意。

    “撿起來,我只給你這一次機會。”他收了軟鞭負手朝前邁了步,“只要你能傷我分毫,今夜我讓你走。”

    見她大睜著眼只是望著自己,他又朝前邁了步,足尖停在她腰側三寸。

    見他不似玩笑,趙冉冉爬起身朝后退開半步后,一咬牙就欲抽刀,然而她雙手使出全力,那刀刃似乎是刺進了泥沙下的巖石層了,抽了半日,她手腳上鮮血直涌,刀身卻連半分都未曾動彈。

    只聽得耳畔人冷哼一記,段征上前左手握牢刀柄,屏氣略略一提,長刀破土。

    兩人視線交匯,她下意識得倒抽一口涼氣,轉身就欲逃離。

    然而下一刻,她再次跌進泥沼里,后背冷刀襲來堪堪停在了頸項處。

    見過太多回他殺人的場景,趙冉冉僵著身子,一點一點緩緩轉過頭去,仰躺在地上睜大雙目看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