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妻難追 第34節(jié)
從霍嬤嬤嘴里,趙冉冉知道了段征夤夜離開的因由。她捧著杯熱茶在東廂門前等著戚氏夫婦回來,一面便將那朝堂砥事想了一番。 先前段征同她講過,他同閩地封了河?xùn)|王的白松從來就是死敵,然如今家國當(dāng)前,黎民亦亂久貧苦,雙方皆是一面練兵布陳,私下里卻都欲在今歲暫息。 如今好不容易和談做成了,且那白松已應(yīng)了上繳十萬件兵器出來,可以說,算得上是一樁頗足稱道的功業(yè)了。 怎么會在此時(shí),那崔克儉聯(lián)絡(luò)幾家士族大姓,一紙?jiān)V狀遞去御前,痛陳他鎮(zhèn)南王結(jié)黨營私,隨意侵吞官員田產(chǎn)呢? 而今江南轄地漸漸恢復(fù)生息,而他又圣眷正隆,崔大人即便嗜財(cái)若命,此時(shí)上奏,豈不是反而容易引火燒身,得不償失嗎? 事出反常必有妖,她實(shí)在是不大懂,依崔克儉那樣的老謀深算,如何會于這檔口如此行事? 朝野中事,她到底都是從紙面得來,是以這一整日,她心神不寧的,一邊等霍嬤嬤尋人的消息,一邊也盼著他回來說話。 只是,一直到金烏西沉,蘩樓里依然靜謐一片,兩邊都沒有著落。 彈劾之事倒可緩緩,然而戚氏如今還未有消息,趙冉冉再也坐不住了,隨手披上那件淺藕色大氅,拖著酸軟的步子就朝院外疾步而去。 或許是霍嬤嬤真?zhèn)€將人都派了出去,她一路行至行宮巍峨的門前,才恰巧遇見從外頭送禮回來的秋紋,后者見她臉色不好又似要出門的模樣,即刻將手上的一塊絹綢交與身后的小丫頭,上前扶了她就對守門的侍從喊道: “沒瞧見姑娘要出門子?還不等等關(guān)門。” 秋紋素來在下人面前有些體面,然而她這一句嬌斥過了,那縱九橫七的朱紅大門依然重重合上了。 “上頭的令,趙姑娘也是知道的,還請恕罪。” 這是半月前段征許她出府時(shí)定下的規(guī)矩,為防她再次逃走,她同戚氏夫婦三人,必須始終留下一人。趙冉冉知道這個,她亦知道此時(shí)同守門的侍衛(wèi)糾纏無用,遂一臉凝重怔然地拉著秋紋回了頭。 天幕徹底暗下來,秋紋心思敏銳,看出她身子有異并不說破只是好生扶著,兩個一邊走時(shí),一邊說些閑話。 趙冉冉只覺右眼皮跳得愈發(fā)快起來,她用力揉了下眼角,轉(zhuǎn)頭瞧見小丫頭手上抱著的兩匹蘇繡時(shí),隨口問了句:“年關(guān)就到了,買這么薄的衣料,是留著開春制衣吧?” 秋紋一笑,扶著她跨上掛著宮燈的抄手游廊,一時(shí)找著了話頭,連珠兒炮似的就將今日上頭交待的事兒說了。 “…那桂大將軍實(shí)在喜歡王爺送去的珍寶,這不非要留著李管事與駱校尉用膳,我們這些作奴婢的也一并沾了光,正巧桂將軍的jiejie在府上,隨手竟賞了咱們這蘇繡一人一匹呢……” 這一處抄手游廊橫跨過一片溪水,曲折蔓回,走的慢時(shí),足要行上半刻才到的了盡頭,秋紋后頭的話她都沒有多聽,腦子里漸漸萌生了一種有些荒唐的猜測。 什么時(shí)候,段征竟同桂家交好了?這一層關(guān)系,又存在了多久,總不至于…… 然而這些隱匿瑣碎的猜想還沒鋪展,游廊后頭忽然響起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秋紋和幾個侍婢當(dāng)先轉(zhuǎn)頭去看,有兩個侍女比趙冉冉高一些,是以宮燈雖亮,奔走而來的兩個仆從并沒看清她。 秋紋眼尖認(rèn)出了其中一人,攔住人就問他何事急躁。 “哎呦霍嫂子讓咱尋人,人卻從城南運(yùn)河里撈了出來,泡了一日,臉上身上都腫的不成樣子,慘吶!” 趙冉冉腦子里嗡得一聲,跳了一日的右眼皮終于是停了下來,她一口氣哽在喉間,不自知地晃著身子倒退幾步,小腿撞著一塊湖石,漆黑天幕倒轉(zhuǎn)間,她甚至都不曾驚呼一聲,便墜入了數(shù)九寒冬的溪水里。 頃刻間,冰冷刺骨的水流淹沒她的五感。 第44章 替死 一把打開侍女端著的湯藥, 趙冉冉赤紅著被高熱熏熱的眼,她啞著聲堅(jiān)持問道:“王爺呢,我方才分明聽得有人喊他。” 侍女蹲下身收拾碎瓷,仍是一臉恭敬而冷漠:“是姑娘聽岔了, 王爺從昨夜就去了府衙, 并未回來。” 昨夜被刺骨冰水泡了, 她一直高燒昏迷到了今日晌午才清醒,本就是前兒被折騰的狠了, 下頭傷處被寒氣侵了,外加陡然得知戚氏慘死的消息,她整個人虛弱恍惚到了極點(diǎn),五內(nèi)如焚的,素來溫婉的眉目都變的狠厲狂躁起來。 “滾開!”又有一個侍女端著粥碗趨步上前, 她抬手搶過瓷碗撐著床榻喊道:“他不來, 那我自己出府去!” 好端端的, 戚氏莫名被人推去運(yùn)河里溺斃,迷離間她更是通過這幾人的竊竊私語, 意外得知了薛大伯因毆傷貴人被定為死囚之事。 從前在尚書府時(shí), 戚氏性子潑辣, 嘴里刻薄護(hù)短, 原本就不討桂氏母女的喜歡, 那時(shí)候有外祖薛家撐腰, 她才得以在尚書府里陪她長到十二歲。 前日她被截去花船, 此事是何人所為,大體上已經(jīng)是不言自明的了。 薛大伯同戚氏感情甚篤, 如今她無瑕傷懷, 務(wù)要冷靜下來, 先將活著的人救下再說,那對母女是怎樣的性子,她是最清楚不過的。 “誰敢再攔我!”嘭得一聲抬手將粥碗遠(yuǎn)遠(yuǎn)擲出去,竟一下將屏風(fēng)也砸倒下去,趁著侍女亂作一團(tuán),她翻身滾落下床榻,拾起離著最近的一片碎瓷抵在了項(xiàng)上:“都讓開路!” 就在侍女們面面相覷無所適從之際,眼看著鋒利碎瓷都已然劃破了皮膚,門外適時(shí)響起了男人的說話聲。 “速速收拾了,你們都出去吧。”在侍女們俯身收拾魚貫而出的檔口,段征只是皺眉望了她一眼,而后又轉(zhuǎn)身同門外的駱彪慎重低語了兩句,待人皆走完了,他緩步走到桌前,朝她伸出一只手:“別鬧了,冉冉,你在流血。” 他神色瞧著極為疲累,眉睫間亦是少見的愁慮。 可是趙冉冉并沒如何覺察,這個新的親昵稱呼,讓她一下子回到了前日黃昏,自然也想起在繁華熱鬧的廣陵城內(nèi),那竟是她同乳娘最后一回相見,如今她陳尸含冤,她恨不能手刃仇敵。 外頭天色陰沉沉的,屋子里的幾扇窗戶又被人拉了帷幔遮了,此刻唯有一盞昏黃宮燈,映著趙冉冉一張高熱潮紅的臉,她眸光中是連自個兒都未覺出的痛心癲狂。 她半坐在地上,見他腳步動了,手中的瓷片卻握的更緊了,想要開口時(shí),卻是未語淚先流,哽著喉嚨劇烈地喘息起來。 京中的巡御史還等在花廳里,正同桂大將軍的得力干將一起飲茶。 此次江南兩派中,以崔克儉為首的文臣鄉(xiāng)紳們因了將行的賦稅新政,已然同他們這些新貴武將勢不兩立,動靜越鬧越大,驚動了天子。 這兩日新仇舊恨一并發(fā)作,段征忙得焦頭爛額,才知道鎮(zhèn)守一方要用的心思,委實(shí)比行軍打仗要復(fù)雜莫測的多。饒是有陛下信任,崔克儉此次上奏,他也務(wù)必得慎重處置。 因此,不得已的,才將同桂家的關(guān)系拉到了明處。 “你先將瓷片放下。”他駐足凝眉,目光懇切地緊緊盯著她手中之物,“地上涼,來,我拉你起來。” 回應(yīng)他的卻只有趙冉冉愈發(fā)不信任的淚眼,這節(jié)骨眼上,桂大將軍的好甥女還偏生為兩個小人物鬧出這等事,他暗自握拳,也只好立在桌前不再擅動。 平復(fù)了些心緒,趙冉冉盯著他的眼睛,只問了兩句話: “你早已同桂家交好是不是……救薛伯伯出獄應(yīng)是不難吧。” 旁的事情,她也猜得了大半,只是如今連問也不屑問一句的。 “好,我會譴駱彪親去救人。”微末小事,他自是想也不想地就應(yīng)了下來,“即便是為你乳娘報(bào)仇,過一陣子,也不是辦不到的事。” 他一面誘哄著,一面試探著就靠了過去,提到戚氏時(shí),見她手腕顫栗明顯松了心神,他遂一個跨步上前,在她腕上經(jīng)處輕巧一捏,那片鋒利碎瓷就應(yīng)聲落地。 段征立刻將人擁進(jìn)懷里,指腹朝她項(xiàng)間探去,確認(rèn)傷處無礙后,便將人抱坐上塌。 “是我大意疏忽,你不必忍著,想哭就哭,外頭的事我都會一一料理干凈。”抬手來回順?biāo)鑱y長發(fā),段征憐惜地將人抱坐在自己腿上,說話間,聽得外頭腳步聲,他目光冷然挑眉朝外看去。 得了肯定的答復(fù),趙冉冉卸下一口氣,不覺悲從中來:“阿娘…她停靈何處,我想去…看一眼。” “還在府衙停著,我已叫人去接了,你好生睡一覺起來,再去看不遲。”他無奈嘆息:“朝中出了些亂子,還有客在等,我叫小蓉來陪你吧。” 說完也不指望她回話,喚進(jìn)兩個侍女陪著,交代了兩句又急匆匆地出門去了。 在安神香的作用下,床榻上高熱不斷的女子渾渾噩噩地進(jìn)入昏睡。 . 衡潢閣花廳。 一個面白無須氣質(zhì)卻極為俊逸的年輕宦者,正悠然撥動蓋碗。 此人原是季國公府收養(yǎng)的一個小宦,名喚凌修誠,因是從小聰慧異常,算是個文武全才,這一年里替國公府為圣上辦妥了不少疑難暗事,故此旁人尊稱一聲凌大人。 在場另一個是桂大將軍麾下的一名何參事,他跟著桂祥在官場上摸爬滾打了半輩子,又是個話多的,一見段征回了花廳,便縱橫捭闔洋洋灑灑地說了起來。 半個時(shí)辰后,段征終于聽明白了他的條陳。 江南即要推行新法,變法者同那些舊紳官商,總有一方是要流血的。 變法者首當(dāng)其沖不就是他自己么,段征默然,離了駱彪和趙冉冉,出于藏拙的目的,他一直安靜地聽著。聽完了,他一臉?biāo)刮暮挽愕匦α诵Γ裘伎聪蛄栊拚\: “不過是要些銀子田畝,鬧得喊打喊殺的。圣意如何,想必凌大人早已心中有數(shù)了?” 這話說的沉穩(wěn),可是他垂在桌下的手掌依舊無意識地捻動兩下。 凌修誠抬眉點(diǎn)點(diǎn)頭,他是個清寒的相貌,過往的經(jīng)歷練就了不動聲色的本事,若非身上這御賜的特殊官袍,乍一看起來,就是個弱冠剛過的年輕士子。 “圣上的意思。”他將碗蓋清脆一扣,視線掃過上首兩人,緩生說了句:“崔大人莫動了,不過此番士紳上奏鬧事,還得有人替崔克儉出一條命。” 何參事聽完竟不掩飾地長出口氣,一拍大腿立起身朝北遙拜:“圣上明鑒啊!”轉(zhuǎn)頭見同為武人又是此次風(fēng)波核心的段征卻好端端正坐著,何參事意識到失態(tài),輕咳一聲又坐了回去。 因著前兩年征討,桂家私底下早同鎮(zhèn)南王府牽扯不清了,雖說遠(yuǎn)沒同氣連枝的情誼,可桂大將軍同他們這班老將皆是年事已高,他們在江南田宅又不多,是以這一回自然是選擇傍著鎮(zhèn)南王府這棵大樹了。 明白桂家已不會被牽連后,那何參事對后面的安排倒是漠不關(guān)心,自顧自喝茶吃起點(diǎn)心來。 留下兩個話皆不多的人,花廳里一時(shí)冷清下來。 大局已定,段征沉吟了番:“與崔老大人一并聯(lián)名上書者共有二十余人,這些人分屬六部,官銜品級各異…”他心思一轉(zhuǎn),意有所指地同下首之人望了眼,不經(jīng)意地又補(bǔ)了句:“除了崔大人外,官職最高者便是一位從三品的侍郎了。” 凌修誠心照不宣地點(diǎn)點(diǎn)頭,輕聲回道: “殺一儆百,安撫從人,崔克儉死不得,就由那位侍郎替他。” 何參事回過味來,一口茶來不及吞下,直直當(dāng)空噴出。 “咳咳…”他顧不得咳嗆,急慌慌抱拳開口:“凌大人有所不知,您說的那位俞侍郎,是大將軍甥女入贅的夫婿啊,還是換一個吧。” 誰料這一句說完,那凌修誠只是淺淺嗯了聲,而后掀眼皮看了眼天色,離座回禮:“原也是圣意如此,參事大人見諒。” 言罷,何參事也曉得他看著面軟實(shí)則說一不二的性子,連忙也起身,匆忙作別回家報(bào)信。 段征喚人進(jìn)來送客,出了院門,凌修誠看了眼天邊薄暮,駐足接過侍從遞來的披風(fēng)后,回頭冷著臉問了句:“郡主的婚儀妝宼盡已齊備,應(yīng)天府司禮監(jiān)也一切妥當(dāng),王爺何時(shí)忙完,譴人走一趟司禮監(jiān),將婚期定了吧。” 段征一愣,而后沉吟許久鄭重道:“凌大人安心,本王既應(yīng)了郡主,絕不會食言。” 送完了客,他又令駱彪將王府幕僚同廣陵城里一些心腹官員急召過來,一群人就方才議定的結(jié)果,往來爭辯著,直商議到子時(shí)過了,才各自攤派了差使紛紛告辭。 下樓到蘩樓時(shí),段征也沒驚動人,只在凈房胡亂擦洗了一番,就疾步上了木梯。 他已有兩日未曾睡過,遣走侍女后,他坐到床邊看了看趙冉冉檀口半張的睡顏,揉了揉額角,便走到三足香案前,熄了安神香后,輕手輕腳地躺進(jìn)床里,一只手將人圈了,才及摩挲了下,頃刻倒頭入眠。 . 第二日天光才透窗而入,他便梟鳥般猛地睜開雙目,替身側(cè)人掖好被角后,他穿好衣袍走過香案前,低著頭系好玉帶后,又將那安神香燃上了才邁步出去。 不過晌午未到,六部里幾個心腹就已將俞九塵占田害民的罪證羅織完畢,效率之高令人瞠目,一個禮部的小吏甚至連陳罪彈劾的檄文也寫好了,筆端犀利辭藻儼然。 段征展開看了看時(shí),發(fā)現(xiàn)檄文的十個字里他能有三五個不認(rèn)得的。 可他看得高興,同時(shí)也未免旁人看出他的拙陋,他特意將檄文夸了兩句,順手賞賜了那小吏。 底下人見狀,以為這事關(guān)乎王府運(yùn)命,更是各自審查找來的罪證,力求不遺余力地將罪名做死。 諸事齊備,段征想起了戚氏的丈夫薛興伍,那人不自量力地跑去襲擊桂家尋仇,他想了想,也不耽誤去侍郎府戒嚴(yán)的進(jìn)程,另遣了個隨從同時(shí)去獄中提人。 然而一個時(shí)辰后,兩隊(duì)人馬同時(shí)回來傳信,卻意外得俱不是什么好信。 一個是薛興伍早被桂家提走了,人并不在死牢里。 而另一個消息,讓段征當(dāng)場擲碎茶盞,咬著牙死死盯著地上隨從:“你將方才所說,再同本王復(fù)述一遍。” 那隨從深知他的秉性,驚恐萬狀地伏在地上打著擺子說道:“是、是…俞侍郎早上出門未歸,我等入府后,在內(nèi)院瞧見…見到桂將軍的甥女,人、人已經(jīng)死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