攀附 第77節
他清楚地記得他站在辦公室窗前,看著樓下的白車,和秋澄打電話,等秋澄過紅綠燈。 他應該是在綠燈跳起、白車駛過路口的時候便轉身離開辦公室下樓的。 他會在地庫接到秋澄,然后牽著秋澄的手,和秋澄一邊說笑一邊坐電梯上樓。 他怎么會在這里? 穆行天的大腦從未經歷過這樣停滯運轉的時刻,連情緒都好像消散了,靈魂都仿佛被禁錮住一般。 稍微恢復點意識,是聽到有人喊他,他動了動,感覺整個身體都是僵硬的,他想去回應喊他的那道聲音,卻忘記了回頭,過了會兒,他低頭抬起手,看到自己兩只手上全是血,鮮紅的、冰冷的、已經凝固的血。 穆行天的雙手開始顫抖,意識與情緒回籠前,恐懼率先侵襲填滿胸腔。 他整個人都開始不受控制地發抖。 他想起來了,當時是他第一個趕到現場的。 車身翻倒、車門拉不開,他跪在地上,從主駕半落的車窗看到里面昏迷的秋澄。 他喊秋澄的名字,秋澄一動不動,他伸手進車里試圖叫醒秋澄不讓他昏睡過去,卻從秋澄頭上摸了一手的血。 血、手上的血,都是秋澄的,是秋澄的。 穆行天渾身發顫,意識與情緒終于徹底歸位,這個時候,他的心緒已經完全被恐懼填滿了,但他的理智卻又在這一刻拼了命地占領了大腦,告訴自己,會沒事的,醫院、醫生、救護條件都是最好的,剩下的就是時間,對,時間,等,只要等,等搶救結束,秋澄就會沒事了,會沒事的。 穆行天在搶救室門前站了不知多久,僵硬地抬步,挪去了搶救室門旁的座椅坐下。 他染了血的手就這么垂落地搭在大腿上,沒有表情,眼神也沒有焦距。 裴玉辦好手續快步來到搶救室這邊的時候,看到的便是穆行天空洞著神色木然坐在那里的畫面。 其實別說穆行天,裴玉自己都反應不過來——為什么會這樣? 怎么會發生這樣的事? 但這會兒需要處理的事實在太多了,裴玉來回奔波、電話打了無數,現在也有不少決定需要做。 裴玉來到穆行天身邊坐下,低聲喚了聲「老板」,告訴穆行天,撞秋澄的是杜炎炫,杜炎炫醉駕,車也翻了,人剛剛也被救援隊的人救出來了,送到了離這里幾公里遠的另一家醫院。 裴玉剛說完,就看見穆行天太陽xue處的血管一下爆了出來。 男人緩緩扭頭,眼白處盡是赤紅的血絲,看過來的目光跟要生吞人似的,格外的冰冷。 “你說誰?” 穆行天的聲音也沉到了地心。 裴玉:“杜炎炫。” 穆行天回過頭,什么也沒說,裴玉能感覺到身邊男人的氣場一下變了。 裴玉接著道:“是我們這邊報的警,警察之前問的時候,我說我們這邊是被撞一方的親屬。警察已經去調路口的監控了,我等會兒會帶律師跑一趟警局。” “杜炎炫那邊,他的車雖然毀得面目全非,但他從車里被救出來的時候還有意識,我看到他打電話了,似乎是打給了美國那邊的家里。” 穆行天看似沉默地在聽,實則渾身的肌rou都已經緊繃了起來,下頜也咬得死緊,是情緒逼近臨界點的表現。 恰在這個時候,不知從哪里聽到風聲的陸江淮跑到了搶救室前。 因被門截住了去路,陸江淮氣憤地在門上重重地錘了一拳,扭頭看到坐在一旁的穆行天,陸江淮幾步上前,一把拽住穆行天的領子把人提了起來,怒瞪著近乎爆凸的雙目,大吼著喊了出來:“我有沒有警告過你,讓你把杜炎炫那瘋子送走!有沒有!?現在出事了,你滿意了!?” 穆行天本就在忍耐與爆發的臨界點,陸江淮的這一舉動無疑是一把催化劑,激得穆行天當場爆發了出來,一拳就沖陸江淮揮了過去。 陸江淮被揍了一拳,抬手朝著穆行天也是一拳,兩個男人跟你死我活的野獸一般,直接就在醫院搶救室門口打了起來。 跟著趕來醫院的郭夢心驚訝自己看到的這一幕。 不是說秋澄出了車禍正在搶救的嗎,這兩人在搶救室門口干嘛!? “都給我住手!” 混亂暫止,陸江淮最后被裴玉隔開,遠遠地警告地抬手指了指穆行天,扯著被揍破的唇冷冷道:“穆行天,會變成現在這樣,都是因為你。” 穆行天沒理陸江淮,也沒管被扯得凌亂的領口,重新沉默地在門邊坐下。 目睹這一切的郭夢心總覺得有什么一閃而過自己卻沒有抓住。 她暫時也顧不上這些,見穆行天冷冷地坐著不理人,就問裴玉秋澄怎么會出車禍。 裴玉簡單地說了下情況,郭夢心心驚竟然是杜炎炫撞了秋澄。 她第一反應,杜炎炫是故意的? 她是不知道杜炎炫和秋澄一直不合的,她只是純粹了解杜炎炫,知道杜炎炫做得出這種事。 現在也不是糾結杜炎炫為什么會撞秋澄的時候,郭夢心抓重點地問:“小澄送過來的時候情況怎么樣?醫院有說嗎?送進去搶救多久了?” 這個夜里,誰都沒有睡。 裴玉找律師去警局看調出來的路口監控與警察拿到的杜炎炫車里的行車記錄,穆行天、郭夢心、陸江淮三人一起等在搶救室門口。 期間搶救室的門開了幾次,三人趕緊起來,可惜都只是醫護進出,沒有問出秋澄的搶救情況。 凌晨兩點多,搶救室門再次打開,一個穿著綠色手術卦衫的男醫生走了出來,問誰是秋澄的家屬、家屬過來聽一下病人的情況。 門口三人一起迎了過去,陸江淮沒吭聲,郭夢心本想說她是秋澄的阿姨,穆行天率先道:“我是。我是他男朋友,跟我說吧。” 郭夢心聞言驚得瞪大了眼睛,用不敢相信的目光抬頭向穆行天看去。 男、男朋友?! 醫生沒少見多怪,既然是男朋友,也沒其他家屬,就看向穆行天,交代了秋澄現在的情況,一句話總結就是不太好: 肋骨斷裂多根,因為撞擊嚴重,肺部等多器官受損,失血量很大。 命暫時是保住了,但什么時候能醒、后續情況會不會惡化都很難說。 醫生最后道了句:“家屬要做好心理準備。” 走廊上瞬間便靜了。 這句「做好心理準備」,就像一把懸起又緩緩落下的刀,刀刃向著的則是一根極細的線,這根線拴在所有人的心口處,顫巍巍的,好似隨便一點風聲都會斷。 郭夢心都已經忘了去在意穆行天說他是秋澄男朋友這件事了,聽完醫生的話,只覺得難受又恍惚。 白天不還都好好的嗎。 秋澄還回來陪珊珊玩了一整天。 還和她聊天說話了,笑的樣子都還鮮活地印在她腦海里。 怎么就變成現在這樣了?! 陸江淮則轉過身去,低著頭、手擋在眼前,看起來格外的痛苦。 穆行天面上還算冷靜,他又與醫生聊了幾句,醫生走后,他默了幾秒,重新抬起頭的時候看起來很平靜,還搭了下郭夢心的肩膀,讓她先回去,醫院有他,家里珊珊還需要她照顧。 郭夢心沉默了片刻,知道現在不是多說別的的時候,便什么都沒問,說了句好,準備走了,穆行天叫住她。 郭夢心轉頭,穆行天對她道:“等秋澄出院了,過段時間我想把珊珊也接回來住,媽你到時候一起吧。” 頓了頓,“我知道你不喜歡老宅那套房子,到時候另外準備套大的,一起搬過去。” 郭夢心愣了下,一時間不太能理解穆行天這時候為什么要說這些。 秋澄現在情況不明,這些不能等以后再…… 郭夢心心下一顫,突然懂了。 人都是有自我保護機制的,有時候越是不能接受一個結果,心底越會編造一種假象,以期給自己希望。 穆行天現在是完全不接受醫生的那句「家屬做好心理」的,在他此刻的意識里,只接受秋澄搶救結束沒事了、過段時間就能出院回家。 可她的兒子她是知道的,從來不是這種會自己騙自己的人。 他向來都是直面問題,雷厲風行地去解決問題的。 他說他是秋澄的男朋友,他們在一起多久了?感情很好很深嗎? 已經到了無法接受事實,需要心理機制自我保護的程度了嗎? 郭夢心的喉頭哽了下,擔憂地看著穆行天,最終沒說什么,轉身走了。 穆行天和陸江淮后來各自走各自的路去了icu那層,秋澄是單人間,沒有脫離危險期,不能探視,只能通過透明玻璃窗往里看。 那實在是無法入眼的一幕,又或者說,那是無論穆行天還是陸江淮,他們誰看了都會終身銘記的畫面: 秋澄的身上插滿了管子,單人床四周遍布各種儀器。 秋澄的臉上覆著氧氣罩,頭被紗布裹住,臉根本看不清,一動不動地躺在那里,唯一能證明他尚有生命體征的,就是床頭一側監測儀屏幕上滑動的心跳曲線。 陸江淮趴在玻璃窗上,看得直接崩潰,瞥開視線不忍再看。 穆行天一直看著,始終看著,一動不動地站在那里看著。 他是無所謂什么忍不忍心看的,他就是要看,一定要看。 只有這樣,他才會覺得玻璃窗內并不是一個他觸及不到的世界。 只有看見秋澄,他才更堅信最搞糟的情況已經過去了。 但盯著監測儀上的心跳的時候,穆行天還是感覺到痛了,血淋淋的痛——那些起伏的曲線不像是規律地游走在監控儀的屏幕上,像是深嵌在他心口,一刀刀刻出來的。 很快就會醒的。 穆行天默默地反復地告訴自己。 透明玻璃上映著男人一動不動的身影,走廊窗外,天光漸亮,全新的一天即將到來。 陸江淮不知什么時候走了,穆行天還在。 秋澄在里面躺著,穆行天就一直在外面陪著。 裴玉再次現身的時候給穆行天帶了早飯,穆行天一口沒吃、碰都沒碰,讓裴玉說警局那邊的情況。 裴玉:“看了路口監控和行車記錄,杜炎炫的車掉頭后就一直在直行加速,最后撞上的時候,車速保守估計在160。” 160。 穆行天搭在膝蓋上的手緊緊地捏了起來。 裴玉又道:“凌晨的時候交警去醫院找杜炎炫錄口供,杜炎炫一直不配合,什么都不肯說,他父母已經在回國的飛機上了,好像是找了關系,現在在拖著,一切等他父母過來再說。” 不配合。 穆行天冷冷地坐著,一動不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