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圖關 第73節
施芥生臉頰微紅,片刻,他搖了搖頭,道:“我就是想來看看你。” 陸詔年呆呆地看著施芥生,他后來的話,她都沒能聽清。 * 在學長幫助下,陸詔年修改了課題,比過去更認真地念書、工作,過著簡樸的生活。 城里的怪談再陸詔年無關,什么歷史系的小施助教幫吳醫生撫養她的孩子,那孩子大約是什么負心漢留下的。 聽學妹講起,陸詔年后知后覺道:“怎么這才告訴我?” “我以為學姐不關心這些呢......” “小施助教關照過我多次。” 陸詔年托司令部的關系買到干凈的白米,稱了一大塊豬瘦rou,包給小施助教。 小施助教讓她進去坐坐,她拘謹地站在職工宿舍門外,道:“我趕時間,就不坐了,謝謝。” 小施助教笑:“你給我提東西來,怎么反倒謝我?進來喝杯茶吧,耽誤不了你什么時間。” 師長如此說了,陸詔年沒有不應承的道理。她跟著進了房間,見小施助教朝里屋說笑。 “這學生怪可愛,別人巴不得打聽清楚怎么回事,”吳醫生一邊從里屋走出來一邊說,“你就不好奇?” 陸詔年不知說什么,附和地笑了下。 “變笨了。” “若是小郁見了這學生,不知要怎么捉弄呢。” 陸詔年適才道:“小郁是......?” “我表姊妹。”小施助教道。 狹小的單間放收拾得干凈敞亮。吳醫生把倒扣的彩釉茶杯翻過來,給陸詔年倒茶。 陸詔年道了謝,把茶杯捧在手里,忍不住瞧了瞧背上的彩釉。她想偷偷瞄杯底刻印,被吳醫生發現,一時有些尷尬。 “是了,這些個茶杯可不菲。”吳醫生笑容明媚,“都是我精挑細選從我二哥那兒偷來的,以后有個什么,就靠它們救命了。” 陸詔年愣愣道:“可萬一有個什么,哪有時間典當換盤纏呢,不如早些換些金銀。” “真信了。”吳醫生朝小施助教笑。 “騙你呢,她這人沒一句真話。”小施助教道。 “哦......”陸詔年看著茶杯,“你二哥待你應當很好吧?我家也有兩個哥哥。” 沒說一會兒話,里屋傳出小孩咿咿呀呀的哭聲,她們不得不去哄小孩,陸詔年便告辭了。 回去的路上,陸詔年恍恍惚惚的。在公寓樓里遇上同學,對方驚訝地說:“你怎么哭了?” 陸詔年倉促地低頭,鉆進房間。 毛巾架旁有一面壁掛鏡子,陸詔年洗臉擦凈,抬頭看到鏡子,一瞬間以為看到了小哥哥。 不知是否是錯覺,她似乎愈來愈像小哥哥了。 她想看得清楚些,貼近了鏡子。 呼吸迷蒙了鏡面,臉頰冰涼。她擁住身上過于寬大的呢絨外套,仿佛擁進guntang的身體。 當初她把這件外套帶來了昆明,就成了她唯一沒被奪走的小哥哥的遺物。 床底下上鎖的箱子里有一把左輪手-槍,彈夾上滿了。 陸詔年把槍拿出來,端詳良久,最終合衣而抱。 不受控地墮入欲望的彼岸,她看見了兩個靈魂。 * 野貓啼叫,夏的潮熱腐蝕竹席。 學長要去美國了,臨別前對陸詔年說,比起任何人,他最不放心她。 陸詔年開朗地說:“沒事的,你并不欠我的。我們都朝著更遠大的前程奔去吧!” 第五十章 陸詔年拿到了學位證書。沒什么儀式, 教務處蓋了個章,她歸還學籍證件,就可以離開學校了。 由于國府制造的一系列恐怖事件, 傾向左-派與自由主義的教授陸續離開,陳教授帶完陸詔年這一屆,也覺得完成了使命,要去一個能潛心做學問的地方。 教授還是建議陸詔年赴美深造,陸詔年說:“還有很多事等我去做。” 她考學念書, 是為了做個有用的人。 離開昆明那天, 是空軍節。昆明的人還記得飛虎隊與空軍,許多門店張貼著空軍的海報。 空軍基地附近還是那么時髦,新面孔的飛行員穿著那身卡其色常服,戴一頂美式船型帽。 街頭隱隱傳來老航校的校歌: “得遂凌云愿, 空際任回旋, 報國懷壯志, 正好乘風飛去, 長空萬里復我舊河山。努力,努力, 莫偷閑茍安,民族興亡責任待吾肩, 須具有犧牲精神,憑展雙翼, 一沖天……” 陸詔年走過城外野花盛開的山坡, 一路到墓園,給哥兒幾個敬了酒。 周耕順趕來為她踐行, 將一個空運包裹給了她。 “是二哥留在緬甸的東西, 經了幾次手, 我想沒什么貴重的東西了。還有些書信,我給你帶了過來……” 見周耕順吞吞吐吐,陸詔年當他面拆開包裹。 餅干鐵盒里裝著書信,是這些年她給小哥哥寄的信,厚厚一疊,他全部好好保存了起來。 最底下有張他們的合照,陸詔年拿起來看,看到背后一行小字。 陸詔年繃緊了唇角,不讓一點情緒流露。 周耕順又從懷里摸出一張折疊的信箋:“我們空軍,上戰場前都會被要求寫好遺書。這封,是他最后一次離開昆明前交給我的,雖只是玩笑……” 陸詔年直接拿過信箋,展開: 從此無心愛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樓。 字跡灑落,短短一行也引用的詩文。詩出《寫情》,收錄于《全唐詩》,小時候他教她念過,那時他沒將這首詩畫作重點,只說其講的是戀人失約之悵然。 他是野鴿子,不確定什么時候能回來,于是從不約定。唯一的一次約定,他失約了。 * 回到重慶,陸詔年在江北鄉下住了一陣,每天陪馮清如帶孩子,教陸惜年認自己的名字。 艾維姨母和麥姨夫帶著兒女來玩,院子里常常回蕩著孩童們的歡笑。 陸詔年久違地憶起了自己的童年時光,在小哥哥到來之前,她對這個還懵懂好奇。 “如今你回來了,打算做些什么?” 姨母總不自覺要充當母親的角色,關心起人來讓人感到壓迫。 陸詔年頗具敵意地說:“我是不可能聽從你們安排嫁人的。” 姨母冷笑:“成日要死不活的,原來還有精神跟我置氣。那好了,死不了。” “我巴不得姨母咒我。” “我才不要咒你,你往后的日子,都得跟上帝懺悔。” 艾維是第一個發現陸詔年與陸聞愷有違兄妹倫常的人。當年她把事情告訴了陸夫人,陸夫人逼迫陸聞愷離家,兄妹二人就此分離。 姨太太驚聞此事,不知如何勸解陸聞愷。她這個兒子,骨子里最是倔強,認定的事沒人能扭轉。她想著,兩人分開了也好,少年人一時糊涂,等時間久了也都忘了。 直到陸聞愷調回重慶,姨太太漸漸發覺事情沒有這么簡單。可她要阻攔,已經太遲了。夫人臨終前讓陸詔年發了誓,她聽陸聞愷輕描淡寫提及,一面不忍兒子痛心,一面稍稍松了口氣,她以為這件事真正會結束了。 后來陸詔年去了昆明,好幾年。陸聞愷給家里寄信,祝賀大少奶奶母子平安。姨太太看到陸惜年這個?????名字,就曉得一切完了。 那次陸詔年企圖吞鴉片自戕被救下,盡管大少奶奶隱瞞緣由,艾維還是洞悉了背后的事實。 她們沒能分開他們。 “罷了。”自家姐離世,艾維愈發討厭陸老爺和整個失常的陸家。從小看著長大的陸詔年,竟然變成這樣的怪胎,說不好正是上天給這個家的懲罰——早些年,陸老爺做了有損陰德的事。 “走都走了,說這些有什么用?你好好過,孝敬你小孃,別再折騰大家了。” 陸詔年獨自待在房間里,一點知覺也沒有似的望著遠方的山巒。 她寧愿變笨,變鈍,沒有感覺,可是不愿意丟掉一秒與他有關的記憶。 * 陸詔年謀得幾份美差,最后決定去研究所工作。 施芥生很高興,買了酒,叫上一幫朋友慶祝。 白小姐悄聲道:“不知道的還以為你們好事將近呢。” 施芥生臉頰駝紅,只是笑著。 陸詔年也喝多了,水盈盈一雙眼看過來,教施芥生低下了頭。 白小姐攛掇他告白心意,他道:“她才剛剛參加工作,還太早了些。” “這么些年了,還要等到什么時候?” “人生莫過得一知己,不趕這一時半刻。” * 日歷一頁頁翻過,陸詔年適應了研究所枯燥的日子。偶爾得閑,他們就上縉云山郊游。有時,陳意映會從江津的女校回來,和陸詔年相約上歌樂山的戰時兒童保育院參加義工活動。 逢年過節,陸詔年也回江北鄉下看望一大家子人,她把大部分薪水津貼交給馮清如。馮清如說,哪里需要你補貼家用。陸詔年笑笑說,反正我也用不上。 陸詔年穿工裝,頭發剪得極短,像男孩。院里那位首屈一指的化工科學家時常出入陸詔年住所,人們打趣她們,更甚有人當了真。 開春過后,城里人又有了談論戰爭的興致,說是以美國造軍艦航母的速度,日本要吃敗仗了。 民國三十四年,八月十五日,日本天皇通過廣播宣布日本投降。各地電臺與報刊爭相報道,一時間街頭巷尾摩肩接踵,擠滿了人。 陸詔年正在實驗室做渦輪測試,忽然聽到歡呼傳來,整棟樓都在搖晃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