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圖關 第56節
陸詔年一把推開陸聞愷:“你渾身都是煙味!” 陸聞愷微愣,注視陸詔年好片刻,確定她真的生氣了。他感到莫名:“我在學校門口等你到現在?!?/br> 陸詔年不可置信:“你的意思是,你等了我很久?” 陸聞愷輕蹙眉,不知陸詔年在抗拒些什么。陸詔年豁出去似的道:“你……杳無音信,就是為了泡miss?” 陸聞愷和緩道:“沒那個閑心?!?/br> “我都撞見了!你,還有好幾個美國大兵,周圍一群……妓-女。”陸詔年說出這個詞都覺得難堪。 “剛回來,無處可去,跟他們喝兩杯又怎么了?” 陸聞愷對世事總有自己的框架,他一絲不茍,有時甚至過分認真。陸詔年覺得他變了,浮浪、輕佻,令人感到陌生。 “你一定要跟我計較,我還沒管你和男同學的事兒?!标懧剱馉科鹨荒ㄐ?。 陸詔年瞧見地上的外套,反應過來:“那是我學長,若不是半路下雨,我——” “不用解釋?!?/br> 陸詔年無處出氣,抬手將桌上的書籍、墨水盒揮到地上,不小心把“lady l”也拂了下來。 細小的螺旋槳禁不起摔打,一片扇葉折落下來。 陸詔年怔住了,兩個人再沒話可說。 陸詔年繞開地上的東西,脫下她身上微潤的開衫,掛到衣架?????上,拿毛巾擦頭發。 陸聞愷看了看陸詔年刻意的背影,三兩下把地上的東西撿起來,放回桌上,就連飛機模型也只是隨手一放,好像那并不是什么珍貴的東西。 他拉開椅子坐下來,仿佛給彼此騰出時間來冷靜。 陸詔年只當他不存在,打開衣柜,換起衣服來。 陸聞愷靜默地看著陸詔年脫下旗袍,滑開胸衣的肩帶,一只手伸到背后解開大口。她皮膚細膩,仿佛剛剝開的水煮蛋,若隱若無地散發水氣。包臀褲裹得緊緊的,筆直修長的腿沒有絲毫修飾。 陸聞愷松開領口紐扣,還不夠,他脫掉外套,散開后背熱氣。 她在用這份樸素懲罰他,然后呢,她還能做些什么? 只見陸詔年摘下胸衣,緊緊遮擋著,躊躇要不要轉身。 陸聞愷哂笑,低頭摸煙。 陸詔年瞥見陸聞愷無所謂的神情,心反而被蟄了一下似的。她怒斥道:“要抽煙,回你的地方去抽!” 可她不敢再看他,換好了衣裳,轉過身去,見他只是把煙捏在手里。 “你該換盒火柴了?!彼阉幕鸩穹呕刈澜?。 “那很容易得病,我不敢讓自己生病?!彼麤]由來地說。 好一會兒,陸詔年才意識到他指的是什么問題,她紅著臉駁斥:”誰管你了?!” “你不管,還生什么氣?” “我才懶得跟你置氣?!?/br> “是嗎?”陸聞愷看著陸詔年,似乎心底有什么就要撕破他表面的平靜,他再度拿起火柴。這次陸詔年沒有阻止,她捋了捋頭發,在床沿坐下。 陸聞愷劃亮火柴引燃煙,側身把右胳膊搭在椅背上,他斜著瞧了她一眼,又從正面端詳。 “好看?!彼杆录舻念^發。 陸詔年不自然地看向別處,又抬腳踢了下椅子。 “你要真是恨我,罵我好了?!?/br> 陸詔年轉頭,恨恨道:“你就這么對我!一年了,我等了一年,這才幾分鐘?你回來了,一點兒聲也沒有,你根本不知道,我……” 陸詔年說著就想掉眼淚,她雙手蒙住臉,察覺靠過來了,她索性把臉蒙到枕頭里。 陸聞愷這才有些慌張了,觸碰她肩膀,試圖讓她緩和下來。 “我很讓你有負擔?”她的聲音從枕頭里發出來,仿佛浸過雨的棉花。 “我沒有因為你感到負擔,”他拿走嘴里的煙,搭手置于旁邊,“我不敢?!?/br> “什么叫不敢?”陸詔年轉過頭來,眼角泫著淚。 陸聞愷笑了下,手部習慣性撣了撣煙灰。 在陸詔年看來,這又是忽視她的動作,她一下奪走他的煙,不知丟到哪里好,在木地板上戳出一個煙窟窿。 他傾身,她往后退,撇開他想要觸碰她的手。 “不敢讓老天知道,我牽掛的女人,是我的meimei。” 好似電流穿過身軀,陸詔年震然而不得動彈。 陸聞愷撥開她額邊的頭發,觸碰她臉頰,目光晦澀難懂:“也許對你來說,這是好玩的游戲——” “沒有!我沒有當作游戲……我分得清?!标懺t年攥住陸聞愷的衣襟,可是愈加無力。 “我長大了?!?/br> 陸詔年話語中的篤定令人心顫,陸聞愷輕聲問:“你不害怕嗎?” “我發過誓,小哥哥,我跟母親發過誓……可那天,我還是趁著醉意犯了禁,我沒辦法欺騙自己,難道你能說服自己,兄妹也可以那么動情地親吻?半夜驚醒,我總會想,是否因為我違背了誓言,陸家的人才遭遇了不幸——勇娃子死了,你知道嗎?” 陸詔年閉上眼睛,“可我仍心存僥幸,只要你安好,我怎樣都行?!?/br> 陸詔年覆住陸聞愷的手背,緊緊握住。他手大,她只能把他幾根手指攥在一起,即使如此,也感覺他會隨時從她手心抽開。 曾經摔下馬背也不會畏懼騎馬的女孩,害怕起世上的一切。戰爭毀滅了每一個人,巨大的不安籠罩她,她不敢假想未來,只能確證他還安好。 她恨不得每分每秒去確證。 “一開始我就知道,我們是兄妹,我從來沒怕過,可是現在我怕了,”陸聞愷道,“年年,如果有天我不在了……” “我不許你這樣想!” “老天懲罰我就夠了,我不希望你因為我……” “不好!不好!” 陸詔年兩度打斷陸聞愷的話,她拽得太用力,他沒有絲毫防備地同她一起倒在了單人床上。 被褥散發著進口肥皂與香水的氣味,陸聞愷忽然有種放心的感覺。她會生活得很好,有沒有他都一樣。 “你答應過的,你都答應過,你總食言……” “對不起,以后不再講了。”陸聞愷換了稍微輕松地語調。他把陸詔年往里擠,單手圈住她。 “我們有現代警報系統,聽說還有很好的密碼破譯專家,不會輸的……” “噓?!?/br> 陸詔年收了聲,蜷縮在陸聞愷懷里。 “小時候你做噩夢,我就這么誆你睡覺?!保ㄕE:哄) “我常常做噩夢?!标懺t年咕噥。 好巧,我也是。陸聞愷連這樣的玩笑話也不敢說,他害怕她關心他,害怕她追問,他的夢魘是什么。 是人燒焦的氣味,金屬殘片刺穿皮rou的感覺,血海淹沒田野…… * 去年九月,第四大隊于璧山失勢,撤離重慶。陸聞愷飛機cao控系統被擊毀,飛行高度不夠,他沒法跳傘,連同飛機一起墜地。 他感覺到了死亡的氣息。 飛機燃燒了起來,大概日本人地認為飛行員必死無疑,一陣射擊后,撤離了。他們的狂妄給了陸聞愷一線生機。 陸聞愷用最后的氣力救下的小孩,跑出去求救,躲起來的村民和主任都來了。 主任擔心陸聞愷出事,他擔不了這個責任,便將陸聞愷送上了最后一輛飛往昆明的運輸機,幾位醫護人員給他止血,進行急救處理。 美國醫生給陸聞愷做了兩次縫合手術,一次是顱骨,一次是被飛機壓折的小腿骨。 醫生們都說,陸聞愷不能飛了。 短短半年復健之后,陸聞愷到第四大隊報道。升作大隊長的杜恒一開始不愿接收陸聞愷歸隊,杜恒甚至放了狠話:你執意要飛的話,就去中航飛運輸機,第四大隊不需要死人。 緬甸戰局危及昆明,加之國府組建美國志愿航空隊的消息傳出,幾支飛行大隊猜測起,是否會有隊伍被派往緬甸。 既然是個死人了,就讓我去吧。陸聞愷對杜恒說。 陸聞愷致電身為航空委員會秘書長的夫人,夫人賞識這位擁有五星序列獎章的英雄,盛贊其魄力,命上校親自考核。 國府計劃派一批飛行員赴美進行高級訓練,人員由上校考核決定。上校問陸聞愷要不要去美國,陸聞愷笑說,以后吧,有的是機會。 上校目睹過陸聞愷與零式戰斗機纏斗的場面,認為當前戰場需要這樣的飛行員。最后上校與周將軍決定了駐緬甸的中國飛行員名單。 在日本情報機構發現他們之前,他們日復一日進行實戰訓練。包括被稱作“狗斗”(dogfight)的空中進行近距離格斗——敵我都試圖進入彼此的后方區域,好比互相撕咬尾巴的狗;以及由于太過危險而為美國軍方禁止的“頭撞頭”——當兩名飛行員在空中相遇時,對沖而過。 但無論如何,都沒有真正的戰場野蠻。戰爭是經過精心謀劃與馴養的野蠻行徑。 從航校畢業到服役,經歷過數年空戰,陸聞愷忽然意識到,他恐怕選錯了路。 然而他飛得太遠,他的意志就像殘余的半箱油,除了飛抵目的地,沒有別的路了。 他們,從一開始就無法回頭了。 * 陸詔年在他懷里睡著了。 陸聞愷輕手輕腳地起身,把飛機模型與碎片拿走。 夜晚,陸詔年醒來,看到書桌上亮著一盞油燈。書桌齊整,房間被人收拾過。 “lady l”以一根透明魚線懸掛在窗前,微風吹拂,它的雙翼微微擺動,好似飛行著。 陸詔年來不及擦臉,拿起一件風衣外套與帽子,急匆匆跑下樓。 陸聞愷坐在樓梯口,擦拭著他的軍靴。旁邊放著一雙嶄新的瑪麗珍皮鞋。 “睡好了?”他起身,望向她。 “同我一道赴約罷。”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