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圖關 第47節
他從不曾背棄他的誓言。 又綠端來晚飯,他們稍稍分開來。 夜晚寒噤,又綠像從前一樣,守著他們入了夢。 翌日清晨,半夢半醒間聽到人聲,陸詔年還以為在學校宿舍,睜開眼睛看到醫院帷簾,接著聞到一股濃烈的藥味兒,她猛地坐了起來。 又綠聽到動靜,從簾子那邊繞過來,看到陸詔年的樣子不禁低呼:“小姐!” 陸詔年摸了摸唇角,竟然發夢流口水了。 陸詔年一邊任又綠整理衣裝,一邊問:“在做什么?” “護士在給二少爺換藥。” 陸詔年急欲起身去看,又綠拉住她,使勁搖頭。 陸詔年更要去看了,旗袍領口還有兩顆盤扣沒系上,兩步沖到病床前,掀開帷簾。 護士正在給陸聞愷纏紗布,大半背都被纏了起來,余下腹背,只見烈火燒灼過的潰爛傷痕。 陸詔年捂住嘴,倒抽一口氣。 陸聞愷余光瞥見她,一下牽起衣衫擋住。 “要么趴著,要么坐著,千萬不能亂動了。”護士叮囑。 陸詔年上前,小心翼翼道:“疼么?” 陸聞愷單手系扣子,轉身道:“不疼。” “你騙人。” “你可能會疼,可我是你小哥哥,不怕疼。” 陸詔年鼻尖泛酸:“上藥的時候一定疼死了……我磕破膝蓋擦藥酒都那么疼。” “可你還是要騎馬啊。” 陸詔年默了默,道:“你還是要回去……” 八點多鐘,馮清如和姨太太趕來了醫院。馮清如一定要陸詔年回家去,陸詔年瞧著,覺得這是姨太太的意思。 “我明天再來看你。”陸詔年道。 “我恐怕已經回基地了。”陸聞愷道。 陸聞愷沒有說大話,當晚辦理了出院,回到基地。 姨太太回到南岸宅院,好幾天沒有招待客人。陸詔年想安慰姨太太,可這么些年,她們沒怎么說過話,也不知如何開口。 陸詔年心下懊惱,該勒令小哥哥回信給她,忽然就收到了他的來信。 信很短,祝賀她期末取得好成績,隨信的還有一個紅豆杉做的戰機模型,巴掌大,機身刻印英文——lady l。 “是什么意思?”又綠問。 陸詔年沒答,她用白玉鎮紙撫平信箋,提筆回信。 * 民國二十九年,香港封鎖港口。 報紙刊登章亦夢來渝的消息,卻沒有多少人關心。這幾年她的電影不溫不火,漸漸成了留在30年代的一個羅曼蒂克符號。 人們追捧起豐腴女星,穿低領旗袍,墊肩大衣,燙蓬松鬈發,口紅涂出飽滿唇弓,無一處不彰顯力量感。 不過,章亦夢的到來仍驚動了名流圈子—— 舞會上,陸老爺對章亦夢一見傾心,欲強納其為二姨太。 陸詔年補課后回城,碰到宿舍同學,從她們口中得知此事,驚詫得說不出話。 當天傍晚,陸詔年就在飯桌上見到了章亦夢。 章亦夢握著一桿煙,青煙裊繞中,她容貌與當年無二。 她抬頭大笑,快活自在,不像是被強行帶來的。 陸霄逸向陸詔年介紹,這位是章小姐,南京人。 陸詔年道:“我認得。” 章亦夢對她笑:“陸小姐竟認得我?好榮幸。” 陸詔年語氣冷淡:“過氣明星也是明星嘛。” 章亦夢一點不懊惱,笑著吐出煙霧,“聽老爺說,陸小姐在南開念書?這般年紀,許是該嫁人了。” “念書什么時候都不晚。章小姐不是演過摩登女性,難道不知何謂摩登?” “我虛心請教。” 陸詔年一頓,蹙眉道:“總歸不會去做別人的姨太太!” 氣氛頓時有些尷尬。章亦夢瞧了眼另一端的姨太太,輕笑:“我么做不了姨太太。” “不要臉——” 陸詔年話沒說完,陸霄逸猛然拍桌。 陸詔年恨恨盯著父親,忽然撇了筷子離席。 晚上,樓下傳來歡鬧之聲。因為章亦夢在,氣氛比往日更熱烈。 章亦夢住進了陸宅,陸霄逸進城應酬,章亦夢更陪伴在側,儼然比姨太太更風光。 街頭巷尾都是關于這位過氣女明星的流言蜚語,可她不在乎,縱情玩樂,紙醉金迷。 這天,陸詔年再也忍不了了,下樓關掉留聲機,呵斥道:“吵死了!” 人們驚詫地看向她。 姨太太上前勸慰,陸詔年低聲道:“你就坐視不管么?” 姨太太笑了下,頗有些畏怯。 “我們繼續。”章亦夢全然無視陸詔年,打開留聲機,招呼客人繼續飲酒跳舞。 陸詔年攥緊拳頭,咬咬牙,道:“她是大哥的外室!” “章亦夢原本是大哥在南京養的妾!” 滿堂嘩然。 唱機里傳出昔日流行的《何日君再來》。 章亦夢回眸,笑道:“就你干凈?” 她舉起香檳杯,似遙敬她,而后一口飲盡。 陸詔年對上姨太太驚疑的眼神,轉身看見門廳邊臉色煞白的馮清如,她逃離似的跑了出去。 * “小姐!” “幺小姐!” 用人們漫山遍野找陸詔年,就連又綠也沒轍。 姨太太憂慮道:“這可怎么好……小如,不然你給老大打通電話……” “小如?” 馮清如回過神來,道:“是,我現在就打。”她往宅子里走,忽又止住腳步,“不,小嬢,還是你打吧。我出去找找。” “天這么黑,你怎么——” 馮清如頭也不回地往山林走去。 * 陸詔年把鳥窩放回樹椏,跳下來,看到不遠處一道身影。 “誰?”私下漆黑,馮清如的手電只能照亮一隅。 “大嫂?” 馮清如略略放心,走上前,將光打在陸詔年身上。她身上沾了塵土,有點窘迫。 “瞎胡鬧。”馮清如柔聲責備。 “大嫂,我是胡說的……” “我知道,先回去吧。” “真是胡說的,我造謠!” “好了。” 她們一前一后走在林中蜿蜒小徑上,寂靜令人生出妄念。 忽然,陸詔年聽到馮清如問:“什么時候的事?” 陸詔年抿了抿唇,道:“我去南京那年。” “這個女人不能留在家里。” 陸詔年轉身:“大嫂……” “辱沒家門之事,就是老爺我也得阻止。” 陸詔年一下慌了神,低頭不再說話。 宅子里賓客散了,章亦夢獨自坐在藤編圈椅里喝酒。 馮清如看也不看她,回了房間。 翌日一早,陸詔年便聽說章亦夢離開了。 并非馮清如勸住了老爺,而是老爺讓章亦夢搬進了陸公館。 “荒唐!”馮清如攥著手絹,氣得上氣不接下氣。 馮清如向來端莊自持,不將心緒寫在臉上。陸詔年看著她此刻的模樣,不禁想起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