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圖關 第22節
陸老爺設宴,賓客們前來賀——幺小姐考上城里最好的公立中學。 陸詔年穿著亮晶晶的流蘇洋裙, 從相機背后來到鏡頭前, 金色漆皮瑪麗珍鞋踏過東印度編織地毯,她從廳堂跑到回廊, 像小蝴蝶般穿梭于整個公館。 人們尋找她, 擁簇她, 送上贊美,也聽她說兩句俏皮話。 陸聞愷彈完幾首曲子后,得以從客廳抽身。他遠遠看見回廊下的陸詔年,她仰頭聽與一位大人物說話,一點不畏怯。陽光映在她粉撲撲的臉蛋上,美好得不像塵世間的人。 這一天,陸公館的姨太太總算出來露面。姨太太好生打扮了一番,也和夫人一同應酬賓客。她招手將默默倚靠門邊的陸聞愷叫到身邊,仿佛來面對太太小姐們,就多了分底氣。 陸聞愷不喜歡這樣的母親。他的母親溫柔、賢淑,更是一個堅韌的女人。 在來到陸公館以前,她一日復一日等待著她離家的丈夫,等待他像從前一樣,回到他們的木屋,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陸聞愷聽說了許多關于父親的事跡,來到陸公館以后,全都成了失真的傳說。 他不知道母親是否也這樣想,只是他兀自感覺到,重慶的總是霧蒙蒙的,那個在藍天白云下唱山歌的女人來到?????這里,不再自由、快樂了。 也許不再自由快樂的,只是他自己罷。 偶爾也會快樂,但不是像今天這樣的日子。 那個總是和他較勁女孩子,還是那么驕傲、神氣,她天真的應對每一個人,竟顯得游刃有余。但陸聞愷覺得她今天沒那么可愛了。 “你羨慕了?”母親把陸聞愷叫到一邊,輕聲問。 “那是嫡出小姐,你名義上只是一個養子,到底不同的。” 母親為什么要告訴他這些,難道他不知道么?他暗暗有點生氣,于是抿唇不語。 “兒子……”姨太太嘆息。 “我想先下去休息了,請母親準許。” 傍晚,公館院子里搭好戲臺,擺上桌椅。城中名角兒登臺獻藝,眾人一面聽戲,一面吃飯。 “好……!好!” 窗外傳來陣陣喝彩,陸聞愷充耳不聞,研墨、鋪宣紙,臨摹顏真卿碑帖。寫大字讓人心靜。 賓客們很晚才陸續離開,陸公館恢復平靜,姨太太回到小洋樓,看見陸聞愷在書桌上睡著了。 他臉上沾了墨,有幾分糊涂少年的樣子。姨太太看著他,笑了。一整天恪守禮儀的疲倦,和著這聲笑釋放出來。 姨太太屏退用人,親自打了盆水,給陸聞愷揩臉。 陸聞愷迷迷糊糊地醒了:“娘……” “哎。”姨太太應聲。 陸聞愷原來叫爹娘,來了陸公館后,學規矩,稱呼一應改了。 “回房去睡罷。” 陸聞愷起來,把水盆端去倒了。洗臉,拿牙粉刷牙,然后往房間走去。 經過樓梯時,他看見母親還坐在靠窗的書桌旁,靜靜望著窗外,好像有許多心事,卻無從訴說的樣子。 陸聞愷轉身回房間,睡了下來。 但這一晚上注定不讓他安睡。沒一會兒,院子里傳來動靜,小洋樓的用人說,幺小姐不見了,姨太太急忙和用人一道去院子里。 守門的長工說,那會兒人多,他也沒看仔細,估摸幺小姐就是那會兒闖出門去的。 “這么晚,她出去干什么呢?”姨太太道。 夫人睇她一眼,急得不行:“肯定是外面的人拐了她!老爺,老爺,你趕緊上警察廳找人……” “幺小姐……” 人群中,出現一道柔弱的聲音。 “哎呀,又綠,你別來添亂了!”管家呵斥道。 又綠怯生生道:“許是又綠講錯話了,幺小姐一氣之下……” 夫人一驚:“你和小姐說什么了?” 又綠欲言又止,管家掐她胳膊,迫使她趕緊說:“我看二少爺早早地回別院歇息,就提醒小姐,有這個成績,少不了二少爺的功勞,可人們卻把二少爺晾在一旁……” 夫人揚手就要給人一巴掌,又綠嚇得躲開了,夫人惱怒道:“你在小姐跟前提那不相干的人作甚,若是小姐有什么事——” 陸老爺道:“你怪細娃兒干啥,恁個一句話就把小年氣到了?小年個人跑出去,搞些燈兒!” 夫人道:“陸霄逸,你不要太過分了!小年才是你親女兒!她什么時候一個人出過這大門,三更半夜,啊,要是人不在了,你等到,看我不跟你板命!” 幾個用人從屋里出來,回稟還是沒找到小姐。夫人等不下去了,讓幾個男人舉起火把,和她一起到外面去找。 “我也去。” 聽到少年的聲音,夫人回頭,冷冷睇他一眼,便提起面馬裙離開了。 陸聞愷問用人要了一支火把,跟著他們出了門。 “兒子……”姨太太擔憂道。 陸聞愷對姨太太和陸老爺道:“放心,我定將小姐找回來。” 這兩年多,他們一起上學、放學,假期也在用人看顧下上街游玩,陸詔年每天樂呵呵的,偶爾憂郁,不過是因為下雨天無聊。陸詔年不高興的時候會去哪,陸聞愷也沒什么頭緒。 他們沿著公關出去的白象街找,到了路口,夫人吩咐一撥人上大馬路,一撥人去學校。 去哪一邊,正當猶豫不決時,陸聞愷想起小學附近有座琵琶山,是塊私地,上頭有座私人官邸。由于整座城就建立在山上,琵琶山雖不算高,卻是俯瞰城市的去處。 他接陸詔年放學的時候,若是到早了,就去山上轉轉。有好幾次,陸詔年見他從山上下來,問他那上面有什么。他哄小孩,有蝴蝶。陸詔年吵著也要上山,陸聞愷帶她上去了,可是天氣冷,山上就只有冷風。 從陸公館走到琵琶山,至少三公里。平時上學放學,陸詔年和他一起,可這夜里,她一個女孩子獨自走過去,不知道有多危險。 陸聞愷一面期望她不會走這條路,一面期望能快點在這條路上找到她。 來到小學附近,陸聞愷一個人上了山。 火把快燒盡了,陸聞愷加快了腳步。 “幺小姐……” 遙遠的呼喊從山下傳來。 陸聞愷亦出聲:“陸詔年!” 陸聞愷踩進高高的野草叢,呼喚著。月光灑在山丘上,蟋蟀叫著,飛蟲跳到他手臂上,陸聞愷背上汗溻了。 忽然捕捉到一抹影,陸聞愷快步跑過去。 “陸詔年?!” 陸詔年聞聲回頭,向前撲倒的動作一下沒收回來,摔了下去。一叢叢花被她壓倒,她慌里慌張地爬起來,頗惱:“哎呀!” 火光映照臉龐,陸詔年抬眸瞧著陸聞愷,一時不敢看似的:“我的蝴蝶……” 陸聞愷蹙眉,不等陸詔年說清,怒吼道:“你發什么脾氣要三更半夜跑出來?夫人擔心得不得了,跟著整個公館的人出來找你!” “我……” 陸詔年癟了癟嘴,不知哪來的眼淚,頃刻奪眶而出。 “還好意思哭!你哭什么哭!”陸聞愷一把拽起陸詔年手腕,將人往回帶。 陸詔年掙脫著,不愿離開:“我的蝴蝶被你嚇跑了!” “什么蝴蝶,”陸聞愷回頭,“你神經發了半夜來捉蝴蝶?” “我……”豆大的淚珠從她臉頰滑落,她蹙眉,“我要給你的。” 陸聞愷愣住了:“陸詔年,不許撒謊。” “我沒有撒謊,今天這么多人祝賀我,可是卻把小哥哥忘了……我能考上學校,都是因為小哥哥。我什么都有,可是……可是都不是我的,我想做蝴蝶標本送給你。”陸詔年說著,竟嚎啕大哭起來。 不知何時,陸聞愷怔怔松了手。陸詔年抬手抹淚,手腕上有道明顯的箍痕。 “喂。” 火把熄滅了,陸聞愷的無措好像得到了黑暗的保護。他伸出手,將女孩攬到懷里。 “笨蛋,別哭了。” “可是,可是蝴蝶……”陸詔年抽泣著。 陸聞愷捧起她的臉,用指腹輕輕抹去淚水。 “回家吧,我們。” 陸詔年吸了吸鼻子,鼻涕擦在陸聞愷衣袖上:“黑黢黢的,我怕。” 陸聞愷背起陸詔年:“我看得清。” “我絕對不會把你弄丟。” “再也不會了。” 他們是從那天起變親密的? 似乎從那天起,陸詔年便小哥哥長小哥哥短了。 * “小哥哥……” 暗夜里,陸詔年發出細蚊似的聲音,帶著微不可察的顫抖。 男人將她身子轉過來,面對他。 月光為他披上朦朧的面紗,離近了,才發覺他的五官比從前深邃,輪廓更加硬朗。 “你還在生我的氣嗎?”陸詔年忍不住將心事說了出來。 陸聞愷卻說著完全不相干的事情:“我回來的事情他們還不知道。小聲點,別吵醒他們了。” “你為什么回來……”陸詔年邁步,踩到他的鞋。 他們離得這樣近,像還未長大的兄妹。慌張錯亂的腳步中,她壓著他抵在了鋼琴上。 “我是說我要回房間……”陸聞愷任由陸詔年挨著她,他一手托著她背,平衡重心。可他終于意識到這樣不合規矩,錯身站到了旁邊。 “忽然忘了路,就坐在琴凳上吸了支煙。” 陸聞愷頓了頓:“你不介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