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圖關 第21節
胖哥和她講方言,很快就有熟絡的感覺了。他個子不高,壯實,但稱不上胖。陸詔年道:“你們天天訓練,哪有胖的?” 杜恒道:“陸幺妹有所不知,‘胖哥’不是我們先叫出來的。” 胖哥忙叫他們打?。骸拔倚r候胖。” 陸詔年疑惑道:“是這樣???” 陸聞愷握拳咳了一聲,率先走進華洋飯店。幾位后生接連進去,杜恒在最后邊,輕聲同陸詔年道:“這人就這脾氣,勿介懷?!?/br> “我不……”陸詔年想說她哪有這么計較,可杜恒已大步走開了。別人似乎只是客氣一句,不在意她到底怎么想。 陸詔年覺著他們這些飛行員,各有各的怪處。 華洋飯店一樓設咖啡室,這會兒麥修姨父不在店里,認得陸詔年的侍應生快步迎上來。 吧臺上立著英文餐牌,陸詔年要一份“local cherry”,侍應生說已經賣完了。所謂本地櫻桃,是姨父家自己種的幾顆櫻桃樹上結的。 本埠崇尚西式生活的人是少數,除卻一些洋行工作的人,鮮少有人喝得慣苦咖啡。以前店里人少,而今不一樣了,天色暗下來,店里還有幾桌男女,喝咖啡的,吃冰淇淋的,相談甚歡。 陸詔年點了一份普通的冰淇淋,飛行員們也都一樣。問到陳意映那兒,她搖搖頭表示不要。 陸詔年一下就想起上學時同她不對付,就是因為她這股矯情勁兒,好像旁人都委屈了她似的。 陸詔年正欲開口,陸聞愷出聲道:“麻煩給我們兩杯檸檬水?!?/br> 侍應生瞧著陸聞愷,認出他是陸二少爺,陸詔年趕忙把侍應生推搡走了。 待陸詔年回到沙發座上,胖哥恍然大悟道:“能不成你是陸老爺?????的女兒?” 陸詔年道:“我不就姓陸?” 胖哥道:“我們四川老鄉,多多少少還是聽說過‘碼頭’那些事,就說重慶有個陸老爺,那是只手遮天,翻云覆雨……” 陸詔年咯咯笑:“是聽過一些傳聞,但我還是頭一回聽見這樣的,說得我父親跟軍閥似的。我們家現在做正經生意,我父親陸大爺前幾年還是禁煙代表呢?!?/br> “怪不得你要去捉什么藥販子?!?/br> “是呀,我外公就是因為……”陸詔年說起話,停不下來,就要把家里的事一股腦倒出來了。抬眸撞進陸聞愷稍顯冷淡的目光,她的聲音漸漸小了,“陳年舊事,沒什么好講的?!?/br> “你們原先在武漢吧,來這兒,多久了?” 陸聞愷默不作聲,似乎這是機密??膳指绱罄卣f了出來:“剛到,就這兩天休息,趕忙來城里看一看?!?/br> 陸詔年抬眼瞥陸聞愷,他座位靠窗,看著窗外,好像外邊有什么值得欣賞的景色。陸詔年轉頭看去,透過人淺淺的倒影,只看到街燈夜幕下尋常的街景。 再回頭,陸聞愷已經收起了視線,端起杯子喝檸檬水。放了冰塊,杯子表面結起水珠,他寬大的手掌輕輕一撫,水珠便不見了,杯身只余一層薄霧。 陸詔年低頭舀冰淇淋,一口一口地吃,不怕涼似的。陸聞愷聽著旁人說話,看著那高腳玻璃碗里最后只剩融化的糖水,和四川本地產小而淡的櫻桃的核。 “你們……” 陸詔年抬頭,再度撞進陸聞愷的目光。她頓了下,道:“你們住這兒吧,我都吩咐好了?!?/br> “太麻煩了吧。”陳意映道。 陸詔年道:“你不覺得這里條件比你們訂的那間旅館條件好上許多?” “我們志愿團有司令部的撥款。” “司令部的人天天往我們家跑,本來這些事,應該是我們來安排的?!标懺t年瞧了陸聞愷一眼,他沒什么異狀,她便接著道,“這樣幫政府省了開銷,你又送我一個人情,改日我一定謝你。” 陸聞愷卻起身,道:“弟兄們愿意,可以住這兒,我還是照志愿團的安排吧。” “你這……”杜恒仔細一想,這陸幺妹非富即貴,一來就對他們如此熱情,即便沒有目的,他們貿然接受了,欠一份人情,往后難還。 杜恒便改口道:“我們糙慣了,還是住回去,免得睡太香,后頭回基地睡板床,再睡不著了。” 青年們笑起來,陸詔年只得附和地笑笑。 “時間很晚了,兩位先回去罷?!标懧剱鸬?。 胖哥看了眼時鐘,自告奮勇道:“家住得遠嗎?我送你們回去罷?!?/br> “勞煩你送陸小姐吧……”陳意映道,“我和陸小姐不順路。” “你要去坐船?”陸聞愷問。 “嗯?!标愐庥齿p應。 “我送你到碼頭?!?/br> 陳意映抿唇:“有勞了?!?/br> 胖哥露出詫異之色,杜恒笑著拍了戲胖哥肩膀:“你啊,你還有另外的機會。” “我……” 陸詔年一下笑出聲,挑眉瞧了胖哥一眼:“你可要幫我牽馬?” 他們說話之間,陸聞愷去吧臺埋單。陸詔年欲出聲阻止,可陳意映跟在他身后。不知道陳意映說了什么,陸聞愷低頭朝她笑了下。 從前沒發覺,陳意映這廝竟對陸聞愷芳心暗許!好一個心高氣傲的優等生,處處看她不順眼,原是看上了她家的哥哥。 陸詔年心下冷笑,抄起手套與馬鞭,快步走過去。 陳意映回頭來看,臉上笑意還未散去。 “陳意映,我有話同你講?!标懺t年頗有點嚴肅。 陳意映愣了下,陸聞愷亦看過來。 陸詔年不快地乜了陸聞愷一眼,對陳意映道:“你跟我出來?!?/br> 陸聞愷拽住了陸詔年的手腕。陸詔年暗暗瞪他,他低聲道:“方才在街上還沒鬧夠么?!?/br> 陸詔年呵笑,用力甩開陸聞愷,徑自走出飯店。 馬鞍金屬扣作響,而后踢踏聲響起,漸漸遠去。 其他人不知發生了什么,走到門口一看,已不見陸詔年身影。 “抱歉,她……”陳意映也不知作何解釋才好,最后只得對眾人蹙眉而笑。 “我們走吧?!标懧剱鹚朴袊@息。 * 陸公館燈火通明,又綠一個勁兒在大門口張望。遠遠看見陸詔年策馬之姿,又綠松了好一口氣。 “可算回來了!小姐,方才你在街上鬧市的事情,給老爺知道了,老爺要找你問話呢?!?/br> 陸詔年心情惡劣,態度不佳:“他找他的,本小姐不聽!” “小姐你……” 見陸詔年穿過廳堂,直接上樓,又綠才知陸詔年不是一時玩笑。又綠追上去,勸慰道:“小姐在外邊吃了嗎?怎么也要到飯廳和老爺問候一聲吧?!?/br> “等他的好兒子來問候吧!” “大少爺?少爺就在飯桌上啊……”又綠的聰明勁總在這些時刻發揮,靈光一閃,道,“難不成你聽說了二少爺的事情?” 陸詔年猛地回頭:“什么事情?” 又綠搖搖頭:“可是小姐你……” 陸詔年走進房間:“家里都知道了?陸聞愷回來的事情?” “啊?” “果然,他心里哪里還有這個家……”陸詔年咬唇,“竟連我也不認?!?/br> “小姐,你胡話些什么啊?!?/br> 少傾,別的用人來請陸詔年,陸詔年不能違抗父命,到飯廳聽父親訓話,她一句辯解也沒有,只承認自己錯了。 陸詔年難得這么誠懇,陸霄逸準許她上桌吃飯。陸詔年假意扒拉了兩口飯菜,便稱吃好了。 夜色漸晚,陸詔年裹著郁氣入睡,夢里都覺得那氣堆積在胸腔里。這覺睡得不安穩,她醒來時發現手竟撓著心口。 陸詔年想撳鈴叫人,轉念想,大半夜,也不是什么天大的事。她下樓去找水喝,昏暗中聽見輕微的腳步聲。 陸詔年對鬼神心存敬畏,有點兒害怕,她喚著“又綠”往偏廳走去。 一聲聲愈來愈高,對方疑心驚動家里的人,從門廊邊探出來,一把蒙住陸詔年的臉,連帶將人拽了過去。 陸詔年咿唔,完全發不出聲。尚能呼吸,隱約聞到男人手上的香煙味道,一定剛才捻滅香煙。 他的手干燥而溫熱,有薄薄的繭。因為她掙扎,他箍得更緊了,他虎口掌心的薄繭不經意摩挲她的唇。沒由來地,令人心底發慌、發軟。 陸詔年趁機張口咬男人的手,男人雖然吃痛,卻是沒吭聲。 緩了緩,他道:“是我?!?/br> 這聲音是那么熟悉,在暗夜里,教人心驚膽戰。 背上與他相貼的肌膚發起燙來,她有瞬間完全屏住呼吸。 他的胸膛與臂膀變得更結實了,一種男性成熟的氣息,從四面八方圍剿她。 她低頭,借窗外月光瞧見一雙軍靴。 作者有話說: 叮咚———— 有人在嗎? 第十七章 就在這個偏廳, 陸聞愷“代替”陸詔年開始學鋼琴。 禮拜天,鋼琴老師來家里,陸聞愷和陸詔年一起上課。平日放學回來, 練琴的就只有陸聞愷。 夜色如水,一盞油燈放在鋼琴上,照亮琴譜。d大調卡農,英國民謠《綠袖子》,《致愛麗絲》, 陸聞愷從最簡單的曲子練起, 陸詔年則在旁邊寫功課。 陸聞愷即將升入高中那年,陸詔年考上了中學。 八月,蟬鳴肆意,愛克發風琴相機在陸詔年cao縱下緩緩轉動, 她一只眼睛貼著取景器, 就像觀察萬花筒一樣。 廳堂里堆滿奇珍異玩, 連一旁的鋼琴也黯然失色。用人不斷穿過廳堂, 好不忙碌,珍饈佳肴的香味飄散, 香檳氣息將人沉醉。 琴聲流淌,陸聞愷專注地彈奏鋼琴。高朋滿座, 可不大有人真的在欣賞這西洋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