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圖關 第3節
梳妝打扮過的馮清如下樓來,見此情狀,悄聲讓用人去小洋樓請老爺和姨太太過來。 馮清如上前給夫人請安,婉言道:“小年心有郁結,難免言行出差錯,那些舊料子我收起來了,小年答應和我一起做手工,到時候可以送去臨江門的保育院。前些日子院長還跟我說起,夫人捐贈的魚肝油,孩子們很喜歡呢。” 夫人睇了馮清如一眼,正要說話,瞧見老爺和姨太太來了。 陸家早餐比尋常人家豐富,但陸霄逸還是喜歡到鋪頭吃二三兩麻辣小面,要細柳葉面,骨頭湯熬的湯底沖一碗紅湯,灑上調料。 “小年吃不吃面?”陸霄逸故作什么都不知道,轉頭見人跪在地上,露出驚訝之色。 姨太太隨之道:“這是怎么了?” 夫人哼笑一聲,“都吃飯去吧,就讓她在這兒思過。” 陸詔年眼觀鼻,鼻觀口,口觀心,入定似的。一聽這話,急忙賣乖,“母親,小年餓了……” 夫人譏諷:“哦,你曉得餓?不知豐儉,真該把你送到鄉下去過一過,你才曉得什么叫日子!” 陸霄逸咳了一聲,“你這,一會兒老大就回來了,怎么好嘛。” “大哥真回來了?”陸詔年欣然道。 夫人瞪她一眼,她癟嘴,垂頭,“母親,小年知道錯了,就讓小年吃一口飯再罰吧……” 陸霄逸最見不得陸詔年作委屈,何況也不是什么不得了的事情。他走過去把人拉起來,“好了,去把衣服換了,下來吃飯。” 陸詔年歡呼起來。 “就你最慣使她。”夫人搖頭,卻是沒有責備之意。 陸詔年上樓去梳妝,同朗聲道,“老漢兒,我也要吃面!”(老漢兒:爸爸) 陸霄逸高興地點點頭,差人出去打兩碗面回來。 父親寵溺她是不假,可她也清楚,陸家里里外外的事情實際是父親說了算。父親不許她出門,從前是怕她逃婚,而今是為著陸家的顏面。 陸詔年覺得眼下是一個絕好的時機,穿戴好,上了飯桌,細聲細氣道:“父親,母親,小年深知自己犯下的錯誤,小年能有今日,全靠父兄在外奔波。為表小年之悔改,請讓小年給大哥接風洗塵,去碼頭幫忙搬行李。” 陸霄逸笑了,“得了便宜還賣乖哈。” 夫人舀一勺葛根粉,道:“這家里還不夠你鬧的,要是出去了,那不跟山豬兒出籠似的。” 陸詔年鼓了鼓腮幫子,“母親,那山豬是野的,小年是你養的。” 用人端來斗碗小面,放到陸詔年跟前。她作出十分懊悔的樣子,不敢拾筷,“就讓小年家豬兒享用一口得來不易的美味面湯吧,真的吞口水了……” 第三章 父母松口讓陸詔年跟著大嫂去碼頭。馮清如早已望眼欲穿,讓人備車,用過早飯便叫陸詔年出發了。 嘉陵江與長江合抱,其中的重慶城呈狹長半島之勢。因山高水低,半島天然劃分出上下半城。上半城靠嘉陵江,過江至江北城;下半城依長江,與南岸對望。 從立于兩江交匯處的朝天門,過東水門、太平門、金紫門、儲奇門到南紀門,下半城歷來是重慶城核心。 轎車自繁華的白象街駛出,經太平門。街巷如溪流般往山嶺蜿蜒,穿透,青磚樓房與竹吊腳樓挨挨擠擠。初次來渝的人免不了驚嘆一番,這奇異的城市建筑景觀。 陸詔年久違出門,貪戀車窗外景色,不新奇也覺甚是新奇。 吆喝聲四起,小販沿街兜售紙花、銅銀器、混合香料。還有擺攤的,廣柑和椒鹽花生碼一堆,香煙成雙成單賣。街頭店鋪和小販爭搶公共空間,搭起涼棚,設座椅。 幾步一茶肆,見那坐席間水煙霧氣裊裊,旁邊水壺灶上煮了臘rou,想來是鄰居給銅板小費,托店小二煮著。 前些年城里建成自來水廠,大部分人家仍用水不便,只得雇挑夫挑水上門。壁上畫著正字,一桶一畫,月底好結錢。 聽見彈棉花的來了,樓上人家將舊被子拿出來。幾個孩子追逐著搶蛐蛐兒籠,瞧見棉花飛舞,注意力被吸引,駐足將人家的勞作當表演。 石板路上提菜籃子、圍作裙的女幫用,還有神色匆匆的長衫先生。希罕得見,長胡子的洋袍哥正坐在茶館里聽川戲呢! 到東水門,行人不少,街邊形成集市一般。車過不了,陸詔年和馮清如下車,往碼頭走去。長街陡峭,馮清如行走不便,只有坐滑竿,一種竹子制的簡易轎子。陸詔年嫌滑竿顛簸,還沒她走得快,不過顧及大嫂安危,她選擇了跟在腳夫后邊。 這邊下,那邊上,人們還算有秩序。不經意間,陸詔年瞧見一道熟悉的身影,對方很快也注意到了她。 “陳意映!” 女孩著水藍色布衫和長裙,抱一個舊布包,不用想也知道里面裝的書。她瞥了陸詔年一眼,不予理會。 “陳意映,你怎么在這兒?”許久不見老同學,陸詔年真有些好奇,尤其看見了她布包上的高中校徽。 陳意映蹙眉道:?????“只許你住在城里嗎?” 陸詔年眨了眨眼睛,“我不是這個意思呀。現在應該放暑假了,你怎么一個人來城里……” 陳意映微抬下巴,“那么陸小姐來這人多臟亂的碼頭又是作甚么?” 陸詔年往抬眸望去,大嫂坐的滑竿已不見影蹤,她“哎呀”一聲,道:“我來給哥哥接風,不說了,再見!” 陳意映一頓,“哪個哥哥。” “自是我大哥!”陸詔年揚眉,提起旗袍裙擺往臺階下跑去。 一陣花香氣息散落在風里,陳意映攥緊布包,快步往上走去。 * 陸詔年下了最后一步臺階,那邊馮清如也下了滑竿,付錢給腳夫。 “作甚么去了?”撐起洋傘,馮清如溫柔地睇了陸詔年一眼。 “遇到以前女校的同學了。” 烈日當空,江水浩瀚。陸詔年抬手擋光,朝江面上張望,“大哥在哪兒呢?” 馮清如笑說:“客船到朝天門了,他們要取了行李,再乘小船過來。” “哦……那么有得等了。” “你呀,方才說得好好的,怎么這個耐心都沒有?”馮清如逗趣。 “我!我自是要等的。”陸詔年退到馮清如傘下遮涼。 遠遠地,一艘烏篷船劃過來了。陸詔年瞧清坐在船頭的是隨侍大哥左右的用人,興奮道:“是勇娃子!大哥他們來了!” 馮清如神情克制,卻是藏不住激動,抬步往前去。 烏篷船靠岸,陸詔年扶著馮清如走到遍布礫石的岸邊。 “幺小姐!”勇娃子跳下船,又向大少奶奶問安。 片刻,陸聞澤也從船里走下來。他一身靛藍色長衫,手持西式煙斗。 馮清如望著他,笑了。 * 城里做吃食生意的挑夫一根扁擔兩邊掛木桶和爐子,走到哪兒賣到哪兒,光顧的多是腳夫。碼頭邊還有專做內臟火鍋的,幾個腳夫圍爐大口吃飯。自然,這就是火鍋的發源。 勇娃子招呼腳夫過來,他們幾口刨干凈瓦碗,到船邊來搬運行李。 待腳夫把行李放到車上,他們都擠上停在路邊的車。 陸詔年舍不得回去,卻是顧及外邊天熱,大哥舟車勞頓,早些回家歇息得好。 陸詔年回到家里便覺好生涼快,原是一盞吊扇不夠乘涼,夫人讓人取了冰塊裝在銅盆里,放于各處。 為給大哥接風洗塵,餐席相當豐盛,大人們推杯換盞,陸詔年也喝了兩杯小姨釀的櫻桃酒。 一家人熱熱鬧鬧地吃過飯,陸詔年有些困乏,沒能再陪麥麥玩會兒,就回臥房午睡了。 許是這些日子以來睡得并不安穩,這一覺沉沉地睡到了晚上。 陸詔年醒來渾身是汗,撳鈴讓又綠備熱水洗澡。家里的衛浴是西式的,可自來水時常不作用。 陸詔年梳洗過了,出來看見又綠借著壁柜燈光在讀家里要扔掉的舊報紙,聚精會神,面上傷心著,似入了戲。 “什么這么好看?” 又綠聞聲,面上一紅,“張恨水的小說……” 陸詔年拉攏絲綢睡袍,穿過衣帽間走進臥房,仰躺在大床上。 陸詔年把上午遇到同學的事情告訴了又綠。 陳意映入學時間晚,比陸詔年大一兩歲。 陳意映成績優異,但家在偏僻的江北鄉城,陳意映不得不寄宿,學費、寄宿與生活等費用合計起來不低,讀到中學二年級家里便不愿再供了。陳意映一度面臨退學,后來因為受人資助繼續念書。 那布包上的校徽說明,這一年陳意映升入了城里最好的女子高中。想必,是奔著考大學去的。 “陳意映是農家女子,家里都能供她念高中,而父親還一幅封建作派,將我關在家里……” 又綠道:“小姐這般在意‘大學’,不如繼續念書,也做大學生。” 小年望著床帳上的蕾絲花邊,皺眉道:“是嗎?” “小姐英文能讀會寫,還通曉戲文折子,可謂‘學貫中西’,可以考文學院的吧?” 陸詔年竟不覺此話離譜,思索起來。 又綠俯至陸詔年耳畔講悄悄話,陸詔年臉頰一下就紅了。 “我,我才不要。” 轉頭見又綠笑意盎然,陸詔年蹙眉道:“你就捉弄我吧。” “我可沒有。”又綠一本正經道,“我是小姐的貼身女用,小姐走哪兒,我也去哪兒,小姐若是念大學,那么我也能走出去開眼界了。我長這么大,還從來沒出過城呢。” “小姐,戲文里道,古城金陵,秦淮河畔……” * 窗外枝頭,懸一輪蒙蒙的彎月。 陸聞澤在父親書房里敘話,早過了一盞茶的時間。 他們的會社是清水會社,紀律森嚴,但也不是什么士紳會館,“唯鴉片生意不做,唯民女不搶,唯貧農不劫”,除此以外,他們無“惡”不作。 瀘州是自云南入川之陸路要道,袍哥在那兒賣槍賣煙,□□買煙。鴉片生意利潤之大,陸霄逸其實動過念頭,但答應了夫人,絕不沾染。早年陸霄逸還未站穩腳跟,常遭云南煙幫排擠,而今,城中假模假樣的政商人士暗地里吃鴉片利潤的不在少數,明面上彼此交好,暗地里爭斗不斷,但都看不慣宣講“禁煙”的陸家。 聽聞小妹大婚之不幸,陸聞澤懷疑是有人為之。他在電報中用暗語問詢,沒有得到答復,父親似乎態度曖昧。 董大少爺死了沒多久,黃桷埡鎮上有個郎中就逃出去了,現在還沒找到人。董家有專門配藥的人,不相信少爺是那個郎中故意毒死的,也不愿鬧到法庭,讓仵作驗尸。人已經下葬了,還找女子結了冥婚,所以他們現在根本找不到證據。 今日家宴過后,父親態度和樂,陸聞澤向父親再提及了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