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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玄幻小說 - 伏龍(女帝NP)在線閱讀 - 四四、惡鬼(第一卷結)

四四、惡鬼(第一卷結)

    掖庭賤奴容珩近日新得了一只貓。

    那貓兒通體一色凈黑,唯四只腳爪潔白皓曜,在貍奴里算是叫得上號的名貴花色。古來多有sao客雅附曰為“踏雪尋梅”,蓋因其爪色若凜冬出游,乘興濯雪而歸也。

    小家伙不大親人,卻也易于相處,無需刻意照料就能讓彼此各自安好。白日里總叼著草葉睡在陋室門口,尾巴時不時脫開遲滯的腦的束縛,獨自靈蛇一般豎起來,撩動檐下游移的光影。

    定睛望去,便是烏油油的一大攤,想來過往幾載伙食甚好,是個養尊處優的小小少爺。如今跟了他,倒是只能吃糠咽菜,沒幾日的功夫,連皮毛也暗淡了幾分。

    生靈無辜,總歸是他拖累了它。

    貓兒的主人是誰,他早便知曉,送貓過來是什么意思,他也心知肚明。

    那是種明晃晃的,傲慢而直白的羞辱。像是將那人與成璧之間無數情愛纏綿的時光都剖開、攤平,只揀選其中最家常的一段,優哉游哉地撂給他看。

    容珩自知,他所占據的,只是成璧少女時期所有的天真孺慕,至此以后固步自封,再掙不開他自作的繭;而那個人卻這場競斗中的真正贏家。

    他從不只是占有。他讓成璧破繭化蝶,成為了驚才絕艷、萬千須眉難掩其光華的女中神瑛。

    臨樓王送這只貓,約莫是抱了些惡意鄙薄的念頭??哨w元韞與他并無深交,其實終究不了解他容珩。

    這只名叫烏珀的小貓,只因曾沾染過她的氣息,他便永不會遷怒于它。

    做完了這一日的雜活,容珩回歸陋室,見黑貓正蹲在門廊上沖他搖著尾巴,眸光隱隱一軟。他低下頭,將手伸進懷中,不一會掏出個沾了rou汁的饅頭。

    昔日矜傲的高門貴子,端嚴清肅的容家二郎,手里捏著個臟兮兮的饅頭,俯下身向只貓兒招手。

    “烏珀?!?/br>
    黑貓濕潤的鼻頭拱了拱,懶洋洋邁著步子湊過來輕嗅了下,旋即一撇頭,琥珀似的眼睛里竟流露出極生動的鄙棄之色。

    容二郎家風嚴謹之至,自幼被嚴父教導著走那清高持重的路數,就算曾有過豢養玩寵的心念,也被容竟以玩物喪志的由頭駁了回去。故而,莫說貍奴,就是畫眉、黃雀也沒養過一只,哪里曉得貓性貪腥愛rou,挑剔得緊,連米面都不打牙?

    容珩垂下眼,修長的指將那饅頭沾了葷湯的部位撕去,安安靜靜地吃下今日的第一餐。他的形容舉止溫緩而有方,雅俊毋庸置疑,即便是品嚼著寡淡無味的饅頭,亦是一派風致卓然,仿佛坐立天君殿上,啜飲仙花甘露。

    那貓兒長尾擺動,自身下拖出個肥碩的蚱蜢,亦埋頭享用起自己的零嘴兒。

    貍奴牙尖齒利,將那可憐蚱蜢的腿腳和翅膀咬得吱吱作響。

    容珩食完饅頭,俯身下來想摸摸它的腦袋,留意到指間滿是油垢,那手猶豫片刻,又緩緩放下了。

    不光手指,他的那身粗布麻衣也早就臟了。門襟之上暗黃斑駁,染的是洗不脫的油漬。而他這位少年太傅、門閥巨子,原本清貴的心與骨上,染的又是誰人的鮮血?

    容家的血。

    趙家的血。

    他的父族,她的父母。所有的不幸,皆由他而始。

    現如今,他不過是在這掖庭呆了月余,而成璧,卻蹉跎了整整三年。他無力施救,亦無從關懷,直至她決意獻出自己,被另一只蓄謀已久的惡犬銜回掌心。

    他并沒有理由去恨那個人的,更沒有立場去質疑成璧的決定。成璧恨他,他無力辯駁,本該用這條性命來償還容家的余債,可是如今……他卻還不能死。

    他還有兩件要緊的事,尚未了結。

    陋室小桌上有個水瓢,里面是他先前打的井水。容珩取了些來凈手,才剛用帕子揾去水漬,忽聞屋外一陣喧嘩,有女人的叫喊聲摔鑼一樣響起來:

    “畜生,趙成璧那賤人養的小畜生!本宮摔死你!”

    容珩一驚,連忙奪門而出,恰見一廢妃赤足披發沖入院中,扼著黑貓的后頸將它一把抓起。

    那女子形容枯槁,兩只手臂形同干柴,虛弱得似乎風一吹就能倒下。然癲狂之人心迷神散,不懼死生苦痛,下手時更是毫無顧忌,拼盡一身氣力將那黑貓掄起來,高高地往天上舉,嘴里直道:“賤人!畜生!都給我死!”

    烏珀受驚,立時蹬頭甩尾地掙扎起來,廢妃不知閃躲,被抓得滿臉血花猶自仰天癡笑,膀子時前時后地晃蕩著,“我的兒,母妃馬上讓它去底下陪你!”

    此言一出,容珩已然認出那個女人的身份,疾步上前道:“麗婕妤,住手!”

    麗婕妤李湄白眼一翻,沖著他嗤笑兩聲,“你算什么東西,竟敢阻攔天子嬪妃,本宮要治你的罪!誅你九族!”

    容珩蹙眉,卻因著男女之防,不好上前拉扯。

    正在此刻,院門處忽響起另一道溫藹嗓音:“meimei,不可?!?/br>
    一宮裝婦人款款而來。

    她約莫四旬上下,保養得眉目光潤,氣質高華,蠶尾眉下生著一雙和藹的細長眼眸,極肖大儒方德潛工筆畫中慈眉善目的佛菩薩。

    秋香色的宮緞之上映著松柏綠的山林青崖圖,這等紋樣與宮中各色俗艷繡案一比,高下立判,更襯得她整個人雅韻非凡。

    這中年婦人先是側頭對著下手吩咐幾句,立時便有兩健壯仆婦大步上前,一左一右將麗婕妤鉗住。那麗婕妤周身被制無法動彈,仆婦在她手臂麻筋處狠狠一戳,她便松了手,爛泥一樣癱軟在地。

    貓兒嘶叫一聲,踩著她的肚腹跳回地面,隨即飛速旋身逃離。

    麗婕妤呆呆地凝望著黑貓遠去的身影,雙眼無神,嘴唇無意識地張合著,面上神情似哭似笑,“我的兒,你怎么走了,丟下母妃一個人在這里?”

    才說完,便順勢往旁一滾,整個身子伏在地上嗚嗚啜泣起來。

    宮裝女子輕嘆著收回視線,轉而面向容珩福身施禮:“我這meimei……后宮婦人無知,且又不幸患了失心病,方才多有冒犯,還請容太傅見諒?!?/br>
    “瓊太妃?!比葭窆笆?,即便剝去官職落入掖庭依舊禮數周全,“珩已非太傅,太妃無需多禮?!?/br>
    瓊太妃點了點頭,視線在他周身一掃而過,眸中涌上感慨,“你未出生時,哀家還曾同你母親笑言,這一胎腹尖而脈滑,寸脈搏動有力,好似行云流水,應是個男胎。將來成人了,不論像爹爹還是娘親,都會是滿腹經綸、頂天立地的好男兒。可如今,成璧待你……”

    “太妃慎言?!?/br>
    容珩眸子低垂,面無表情,瓊太妃亦自知失言,連忙噤了口,轉而道:“陛下圣明。哀家如今雖遷居太廟為國祈福,卻能常在宮室內廷走動散心,此誠仰賴陛下仁德。若太傅有暇,還請在面見皇帝時為哀家代述謝意?!?/br>
    她說的一點不虛。常言道一朝天子一朝臣,可臣子到底還能從太子那頭努努力。舊主垂垂老矣,難免昏聵迷糊,這時候去捧一捧幼龍的臭腳,待到改朝換代之時再擺出個喜迎王師的態度,豈不又能再續一代榮華富貴?

    可妃嬪這頭,卻只剩下如實質的鐵鏈一般捆著雙腳的拘束。天子一旦到了壽限,不論是伴君數十年的年長妃子,還是剛選進來鮮氣勃勃如豆蔻花兒似的美人貴人,都得棄了宮中的錦衣玉食,只帶著貼身的包裹被趕去太廟修行祈福,為下一代帝王的后宮佳麗騰出地界。

    可悲的美麗雀鳥。絕少有人主動地飛進這宮城,她們不過是被裝在籠子里,由父兄提拎著交到君主的手中,或是賞玩羽色,或是一展歌喉。滿以為這一生已高出同類許多,最起碼有的是仆婢跪在一旁侍奉著打理羽毛,可誰又能看透金籠仍罩在頭頂,命運便從未更改?待到前任主人去了,新主子自是不愛殘羹冷炙的,故又換了雙手將她們拎出去,遠遠地打發干凈。

    皇宮內院尚有廣廈三千,即便太妃們個個身高丈二又膀大腰圓也能容下,怎么會窘迫到要把人往外哄攆的地步呢?究其內情,無非是因昔年有些年輕美貌的雀鳥為自尋生計,嘗與新帝勾纏,穢亂后宮,生下的孩兒都不知該叫兄弟還是叫爹,后世君王自覺也俱不是完人,唯恐妖姬尋了空隙禍亂聲名,故索性絕了兩方交際。

    反正過苦日子的是她而非他,上位者才懶怠管些二道舊貨的瑣事呢。

    如今女帝當政,雖仍是依著舊例將太妃驅于別院,卻不大管太妃們的出行,只要不是往軍機政要、東苑六宮君侍處走動,旁的地界皆盡予人觀賞,就是想在上林苑里逛到半夜三更也無礙。因此太妃們的日子比起前代寬閑了許多。

    瓊太妃崔照正是沾了女帝的光,才得以常至掖庭關照舊日姐妹。

    容珩聽了太妃的話,默默搖首道:“珩已是賤奴,無緣得見天顏?!?/br>
    瓊太妃微微一笑,眉眼彎成柔和的弧度,溫聲道:“皇帝的性子,哀家還是曉得一些的。她么,一直還是那個執拗的小丫頭,有時候愛同太傅置氣……”

    見容珩神色愈發沉郁下去,瓊太妃也止了話頭,又看向地上啼哭不止的麗婕妤。

    “麗婕妤也是個可憐人。當年才失了孩兒沒多久,神智一直不甚清醒,只因某次口出惡言觸怒了先帝,就被無情發落至此。不過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陛下當年在此,怕是沒少受她的折辱??蓢@陛下心性豁達,至德至善,竟從未怪罪于她,哀家想著,成璧那孩子嘴上不說,心里大約也能明白麗婕妤的苦衷?!?/br>
    瓊太妃并不知曉成璧當年在趙元韞的安排下悄然離宮,掖庭里待著的是個影女替身,其實與李湄不過是幾個月的淺薄緣分,過后登基便是埋首在政事里與各路賊頭勾心斗角,哪還顧得上當年那點子女人間的傾軋?

    且這麗婕妤畢竟是李家嫡女,即便落入掖庭也無人逼迫她洗衣做工,甚至還有不少婢子因著李家的權勢時而幫襯著她。是她自己無法面對現實,只得躲進瘋病的殼子里,時而張狂,時而畏怖,硬生生將自己迫成了最丑惡的模樣。

    瓊太妃眼看著落魄如乞丐一般的李湄,漸漸眸中盈淚,用手絹在眼角輕輕摁了摁,“天底下的女人都是一樣的,為了孩子,縱是惡鬼也做得了。如今陛下朝綱穩健,李家又送了嫡子進宮,卻怎么一直沒人管我這meimei的死活?李昀那孩子實在不像話……麗婕妤可是他的親姑姑啊……”

    她說得凄切,卻未在容珩心中掀起一絲波瀾。他似乎全無觸動,只淡淡道:“太妃心慈,然一入掖庭,便如沒入賤籍,若無皇上旨意,李家亦不可插手。人臣便是人臣,絕不能因親眷亂了章法?!?/br>
    “太傅可知,李湄原與你jiejie是一輩人?!?/br>
    瓊太妃眼角細紋輕顫,哽咽著道:“她才不過三十二歲,瞧著竟比哀家這四十有七的還要衰朽。心病最耗心力,哀家估摸著,也就只剩下三五年的光景。同是侍奉過先帝的姐妹,她是犯了錯,可上天已然予了她足夠多的懲戒,哀家實在不忍……”

    “太妃找錯了人?!?/br>
    容珩眉眼不動,宛如木雕石刻一般平平開口道:“珩早非太傅,罪孽深重,不得君主信任,亦不可干政,皇上絕不會因容珩的幾句言辭而改變心念。且珩亦不愿左右帝王決策。若瓊太妃有意施恩于李氏,可往泠泉宮李侍君處遞信闡明麗婕妤現今景況。丹樨宮愉卿圣寵正隆,人亦鉆營,可為太妃分憂。”

    這話不但直白,更兼絕情之至,簡直與那宣政殿案頭一板一眼的公文有的一拼。

    瓊太妃像是被人兜頭蓋了一把黃紙似的,面上慘然變色,尷尬了半晌,才從眉眼之中蘊出三分沉痛,顫著聲道:“珩兒,你怎么能這么說……哀家是你的姨母啊……”

    “我的母親,并不姓崔。”

    “珩兒!”

    “太妃喚我容珩便可?!?/br>
    容珩面容沉靜,眸光不偏不移。湛藍天幕倒映在他眼瞳,又融成了遠山腳下寂寥而靜默的湖泊。

    溫情與墮落都只存在過幾不可察的一霎。在他的身上,永遠凝結著極深長的孤與寒,冰雪冷徹,億萬斯年。

    瓊太妃怔了怔,身形微晃,才跌走了半步便被婢女扶住。許久后,方緩過神來。

    她抬手,緩緩整了整衣冠,而后恢復了慣常的端莊平靜,輕啟雙唇:“珩兒長大了。姨母也能放心了。”

    見容珩漠然不語,瓊太妃悄然掙開婢子扶持的雙手,扭身緊走兩步湊近他身前,圓瞪著一雙眼睛,極快速、極小聲地道:“珩兒,你一向聰穎,怎會不知姨母今日的訴求?哀家旁的一概不要,只求皇帝開恩,讓我女兒成嵐從那凄風苦雨的宣城回來!你有成璧自幼十余年的孺慕,又有舉世無雙的才華,哪個能真正放得下你?姨母只求你為成嵐屈尊降貴……不,只要你愿意放下身段,同陛下見上一面,成璧她一定會應了你的!”

    這位長久茹素清修的佛菩薩,當其提及自己的生身女兒時,竟也陡然面目猙獰起來,化作羅剎座下惡鬼。

    太妃說完,身子一哽一哽的,她往后瑟縮了幾步,復又以帕拭去眼角淚水,“哀家老了。”

    “成嵐不會阻了皇上的路的。”

    “珩兒……”

    她斷斷續續地念叨了幾句。可容珩始終緘默不語,她也沒了主意,末了只得深深看他一眼,終于領著幾個仆人黯然退去。

    麗婕妤沉浸在自己的狹隘天地之中,仍是伏在當地哭個不住。

    似她這般徹底迷了心魂的,興許也真算得另一重悠閑境界了。

    待太妃一行人去后,兩個黑臉的精壯嬤嬤叉腰進來,先是瞥他一眼,而后使一桿皮鞭往李湄腰眼上狠狠捅了兩下,“下賤東西,我看你是吃足了熊心豹子膽,竟敢傷了王爺與陛下的愛寵!”

    麗婕妤左奔右突地掙扎著,嘴里嘶吼道:“什么狗屁王爺,狗屎皇帝!趙姓三代五十年,不如弘農一個李!我李湄祖上代代顯貴,何止四世三公,滿朝文武皆有我李家姻親,這天下屯田,還有三分姓李!哈哈哈哈……我才是公主!我才是女帝!”

    “放肆!放肆!你這瘋子,當真是不想活了!好啊,嬤嬤我這就成全你!”

    她被嬤嬤一對鐵掌左右開弓連扇了數十下,臉頰腫脹,鮮血混著發絲粘在嘴角,卻渾然不覺疼痛,反而癡癡地笑起來。

    “你們都以為本宮瘋了……本宮沒有!方才來的那個是誰,不就是瓊妃么?她可是個不爭不搶的老好人,如今竟然也來看本宮的笑話!”

    “賤人,混說什么!”

    “瓊妃崔照!崔家的庶女!”李湄往嬤嬤臉上大口大口地吐著唾沫,一邊放聲嗤笑道:“什么低賤出身,也敢和本宮稱姐道妹。新野崔家連給我李家提鞋都不配!說是國公之尊,大胤棟梁,其實不過是崔家祖公在昭明帝打天下那陣站隊站得早,曾給義軍捐過幾車自家不吃的下等米而已!”

    嬤嬤哪里曉得這等貴人秘辛,不由聽得一愣,待回神后又捏住她的皮rou擰了一整圈,舉起鞭子將她狠狠抽了兩個來回:“好個李家嫡女,怎么落到奴才的手上來了?你這條賤命,眼下還不如一只貓金貴!”

    “摔你一只貓又怎的!”李湄獰著眼,一面拍手一面怪笑,“本宮最討厭趙成璧那小畜生。她養的賤種,本宮都得摔死!上次是當著她的面,血花四濺,哈哈哈,好看極了……趙成璧呢,她怎么不在,是不是又在勾引男人!你們給本宮把她找來!”

    后頭的話愈發不像樣,連嬤嬤都有些聽不下,便從衣兜里扯出個臭烘烘的濕布團兒往她口里一塞,而后將其打暈帶走。

    容珩一直默默地觀望著這一切。

    黑貓烏珀在外冶游了大半圈,終于慢慢悠悠踱著步子回了小院。

    畜生的腦仁極小,除了吃、睡以外不大記仇,在這一點上倒有著遠勝于人的豁達。

    萬物之靈長,亦是萬物仇恨糾葛之集合??扇私鐞酆迯膩矶寂c小貓無干。

    容珩蹲身下來,眼中波光清淡,落寞無垠。他抬手,將烏珀輕輕摟進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