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天擇論
出來的自然是金絲雀。 他倆有點什么也不是秘密了。 「喔?」姜賾悟在溜溜桌前坐了下來,「這不是雀兒嗎?」 金絲雀繃著張臉,「九爺這是什么風吹您過來的?」 「自然是這燒的黑呼呼的風帶著我過來的。你們都知道其實我這個人不太愛動粗,但不得不的話也是沒辦法。」他看了看桌面上的墨寶,「……真不曉得小龍還喜歡這些。風雅興。」 珍貴的字畫佈滿了桌面,都是些大師級的作品,要價不菲。 九爺是個文人雅士,自然知道那些東西的價值,哪怕是神仙也不見得一次擁有這幾位大師的作品。 那些東西要不是黑貨,要不就是以不法手段所得。 「九爺。這事情跟永安沒有關係。」金絲雀道。 小龍本名蔣永安,會這么喊他的人卻很少。 「我不管跟誰有關。」九爺道。 「他也是……」 金絲雀還沒說完,小龍便道:「我自己來吧。」 姜賾悟說到這里就停了。 賀勤正聽的入神,便看向他:「干嘛不講?」 「親一個才講。」 「誰理你,你到底有沒有為難溜溜?」賀勤沒好氣。 姜賾悟湊了過去,親了他一口,「沒有。他也是被人為難,沒辦法。」 「你倒是快說呀!」 「蔣永安是家里養不起丟到下游的餃子,」九爺道:「當時那個門的東道主沒殺他,就養著。」 也是那時,蔣永安認識了金絲雀。 金絲雀是那當時東道主的兒子,叫何時初。 兩人年紀相當,就這么玩在一塊。 「而當時何時初的父親,就是背著姜老頭在做這勾當。」姜九爺指得是假字畫,「走私也好,贗品也好,裝在餃子里,偷偷搞這勾當。賣假畫可不比殺人安全多少,動輒幾百萬幾千萬的生意,那是懸著人頭在搞的。」 賀勤明白。想想那布魯為了顆石頭遠渡重洋,藝術品生意稍有差池,人頭得落地。 「何時初他爸便是某個生意沒搞好,貨被拿走了,命也搭了進去。從中作梗的是他一手下,后來也亡命天涯。」姜賾悟道,「兩個孩子失去了父親,生活也苦了起來。一心復仇,終于在前些日子,找到了那個當初叛逃的傢伙。那人過得油滋滋,還在做那些勾當,小龍跟雀兒氣不過,佈了局滅了那傢伙老巢。時隔多年,那人早認不得他們,就這么走入了圈套,把他們誤認為帶著滿口袋錢的巨款買家,殷勤的招待他們去倉庫看貨。一窩人全被殺了乾凈。趕上東門那女人服毒自盡,一起燒了。」 「服毒自盡?」賀勤有些訝異,「我以為那女人是被小龍殺的。」 「自覺待不下去吧。」姜賾悟喝了口茶,「涼了。」 賀勤燒了水,「所以你怎么說?」 「我能怎么說?」姜賾悟笑笑,「我一殺了自己父親的爛人自然不能理解殺父仇人在眼前是什么感覺。但我理解被奪走一切的滋味。所以我不過是告訴他們不準有下次。」 「就這樣?」 「不然?」九爺看向他,「這樣就夠了。」 快煮壺噴出了煙,賀勤關上了電磁爐,重新替姜賾悟沏茶。 「去思程那里,怎么樣了?」姜賾悟接過了熱茶。 「聊了些以往,模模糊糊。」 「聊了那么多我的事?」 「憑什么覺得聊你了?」賀勤反問道。 「你的以往,只有我。你不可能跟他聊五年前的事,那沒意思。」姜賾悟道。 「沒有你就沒意思?」 他笑而不答。答案卻很明顯。 賀勤哪怕沒記起以往,也深刻能感覺到自從姜賾悟出現以后他的人生才彷彿染上了顏色,變得繽紛。 先是從那落在他枕上的粉嫩花瓣開始。 一點一滴,色彩爆發蔓延。 其實姜賾悟也不是沒想過。要是哪天突然發現賀勤一直以來的某個習慣突然改變,那他是否也會崩潰? 追逐了他整整十年。的確也曾懷疑自己追著的究竟是賀勤,還是難以割捨的曾經? 忘不了的到底是什么?賀勤忘了的……他記得了。是否因為這樣才難忘? 他也曾這么懷疑,卻依舊按捺不住想靠近。 哪怕僅是念著那點曾經。 可再觸碰到他以后,姜賾悟很快推翻了自己。 賀勤的記憶哪怕乾凈的像張白紙,賀勤的身體哪怕曾被姜成民褻瀆佔有,他依然愛他。 愛他的眼神,愛他的觸碰,愛那些沒有他陪在身旁的十年光陰里造就的改變。 有他沒他,賀勤都是賀勤。可他沒了賀勤以后,卻不再完整。 過去像條絲線虛無飄渺纏在身上,纏纏繞繞彎彎曲曲,若有似無。貼在皮膚上,癢癢的,卻抓不住那搔得心癢的透明絲線,只能任憑它存在,時刻造成影響,微乎其微,卻難以忽略。 只不過,那微小的牽連,總歸是拖延不住向前奔流的時間。 很快十年,很快二十年。 只要他們永遠不再分開,那積累起來的回憶總會超越遺忘的。 區區十二年,姜賾悟他媽才不怕。用了十二年光陰愛他,愛的懵懂,用了十年生命忘他,卻記得刻骨,這一來一往二十年,姜賾悟發現愛他要比忘他容易多了。 愛他是本能,忘他卻是學不來的下作伎倆。 其實賀勤身上改變的地方仍是有的。好比,他打結的方式就有了改變,原本是由左到右繞一圈,現在卻是由右到左再穿進去,又多纏了一個結。卻很不牢靠,松松垮垮。 賀勤原本打結十分扎實,姜賾悟感到稀奇,便問起這件事,隨后賀勤打結的方式竟又變回了原本的樣子,且后來自己學會的那種破爛結,竟是怎么也打不出來了。 姜賾悟覺得神奇,賀勤倒覺得嚇人。 他自己建立起來的十年,姜賾悟竟能如此輕易摧毀。 但那人躍躍欲試,「吶,你還有什么變了,我得找出來,再問你。」 賀勤沒好氣:「不覺得很恐怖嗎?還想不起以前,現在就漸漸被你摧毀。」 「換個角度,」姜賾悟道,「你被摧毀的恐怕只是外面那層殼。」 「什么殼?我又不是蟬。」 「為了盡快適應沒有曾經的新生,努力融入社會,快速又倉促給自己扣上的殼。得過且過的打結方式、順其自然的應付人生。從前那個汲汲營營,兢兢業業過活的你,被自己淡忘,對于一無所知的人生充滿徬徨卻迫于無奈不得不堅強,只得替自己裝上硬殼。」九爺道,「你現在摧毀的只是那個。想起以前認真打結怕東西散開壞掉的自己,后來馬虎的自己自然就被殺死了。很簡單的物競天擇。」 「狗屁天擇。」賀勤笑了,「我自己在汰換我自己?這什么胡話。」 「不信拉倒。」姜賾悟隨他笑:「等你脫開殼,就信了。」 賀勤嚷著不信,可心里卻仍是被動搖了。 姜賾悟的歪理總是有理。 他開始相信自己體內新舊正格斗。哪怕更為熟知現在的自己,賀勤卻不免希望過去那個能贏。 偶爾姜賾悟跟他聊天,東一句西一句,似無邊界,可夜里總會突然因為早上的談話想起一些無關緊要的片段。 無關緊要,賀勤卻總珍惜的連忙起身寫下。 就怕一眨眼又忘了。 某次姜賾悟突然道,「賀勤,你煮飯嗎?」 賀勤愣了愣:「不,我不會。」 姜賾悟沒說什么,只答了句「這樣啊」。 賀勤上心了。他媽的他原本肯定會煮飯,就跟泡茶一樣。 他不信邪,上市場買了堆菜回家煮,煮了桌四不像,憑著直覺弄出來的。 他吃了一口,咸不咸、甜不甜,有了醬油色卻發出果醬味。 正好姜賾悟來了,就看著那桌菜愣著半天。 賀勤一見他就來氣,衝上前揪著他罵,「你這混帳,害我煮了一桌垃圾,我還以為跟泡茶一樣簡單,我原本真的會煮飯嗎?!」 姜賾悟被他扯著領子晃了幾下,隨后笑了。 「你煮那個醬油色的丸子……是不是甜得讓人想吐?」 這回換賀勤楞了。 「你沒忘。」他道,「你沒忘啊寶貝。你煮的東西就是這樣的。」 「這么難吃?!」 「這么難吃……」可他想得要命。 有陣子賀勤心血來潮,想當個賢慧廚娘,簡直快把姜賾悟逼入絕境。 煮的東西根本沒一樣能吃,所幸他也沒能堅持多久。 曾經那么難以入口的食物,卻在失去他的幾年間念念不忘。 哪里都吃不到那些東西了。再好吃也不稀罕。 可賀勤竟是一點不差的做出了那樣的味道。 「我以前怕極了你要做菜。」九爺老實道。「可現在聞到這么嚇人的味道卻是食指大動。」 「殺了整個姜家也比吃這桌菜容易……」賀勤自己是吃不下去的,那味道哪怕神仙都不能忍。 可眼看姜賾悟是真添了碗飯,就這么吃了起來。 他眉頭都沒皺,津津有味。 賀勤覺得神奇,在他身旁坐了下來,「能吃嗎?」 「不能。」他道。「真的很難吃。我都能預見這些東西按原樣躺在水里被我沖掉。」 「要不要這么噁心。而且你也嚼一下吧!」 「嚼不了。這么含蓄了還噁心?」 「去你的,」賀勤笑了:「別吃了。」 事實證明,有的回憶的確只適合追憶。 他倆最終叫了桌外賣。 色香味俱全,幾分鐘就好過賀勤忙一上午。 「這才是人吃的。」賀勤道,「剛剛那瞬間,你牲畜都不如。」 九爺聽了笑個不停。 碗都拿不穩。 兩人就這么突然傻樂著,望著一桌菜笑個沒完。 隨后不知誰先開始的,唇齒交纏貼合,如同不曾分開。 兩人滿嘴都還是飯香,賀勤想,若對方不是九爺這樣接吻肯定噁心人。 但九爺連地獄都能為他去,舌頭進他嘴里,自然半點不隔應。 可賀勤仍是擔心,他就怕有什么卡在牙里。 胡思亂想之際,一桌飯菜熱騰騰的便被他們推到了邊邊角角。 賀勤作為了主菜取而代之。橫在桌中央。 鵝黃色的餐桌燈打在他身上,秀色可餐,姜賾悟這回是真的食指大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