參拾伍.此生(完)
自她發作過后紬便搬來與她同房,人族分明身無靈力,光是與她同榻而眠,卓華卻感覺心靈被緩慢地填滿。 衰老與遲暮,那就像被緩緩地裹進繭中。 一點、一點……她的身軀僵硬,靈魂卻化蝶翩飛。 卓華滿心以為人族此生能自然老死時,山下爆發了傳染病,病氣自然也沾染到時常下山買賣的紬身上。短短幾個日夜,雖然年歲漸長身體仍硬朗的紬,轉眼便奄奄一息。 她自以為做足準備,卻算不到世間所有意外與變故。她自詡醫術高明,吊得住人族一口氣,卻無法將人從病痛中解救出來。 最終的紬,在病榻上衰弱老死。 隨著她的死去,日復一日消耗卓華的天罰也隨之停止。靈力逐漸回填,她卻覺得空虛無比。心中鬱結使靈力淤滯,為了恢復這次消耗的靈力,她亦病了好幾年才回復健康。 這樣的結局能算得善終嗎?紬,你的這一生,幸福嗎? 一百七十九年后,卓華在曾與紬同睡一榻的房間里靜坐,心中仍被其所困。 天光漸明,屏風另一邊傳來些微動靜。她還在遲疑著該不該過去時。林云澤面無表情地拉開屏風,一步步走到她面前。 「早、早安……」慌亂的言語被貼上來的唇堵住。林云澤按著她的肩膀,要防止她逃走似的。 她的下頷被另一隻手捧著,躲也躲不了。林云澤迅速地壓制她,親吻的力道卻緩慢而溫柔,如同春日的第一場雨、如同花苞綻放的瞬間——這是她千年來所嚐過最溫暖柔軟的事物。她第一時間毫無反應,只是看著對方的眼睛,林云澤的雙瞳是如此深邃堅定。這個經歷九生的靈魂非常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好似能看穿她的化型……但當林云澤輕嚐她的唇時,眼神又變得曖昧迷濛。 片刻后她闔上眼皮,讓黑暗隔絕其馀雜念,讓觸覺的刺激引領自己前進……她輕淺地回吻,懵懂若孩童。 四月的梅雨連綿無盡,細細點點,滋潤桃花妖的唇辦。 也許怎么吻都不會有滿足的時候,她不知道時間過了多久,當雨停時她茫然睜眼,伸手摟住身上人族腰間,緊擁的同時兩唇再度纏綿。 欣喜于妖族百年難得一見的主動,林云澤忍不住更加深入——相擁、深吻,以及游走于危險邊緣的輕撫。卓華學得太快了,單方進攻很快變成勢均力敵的推拉。當她們終于在喘息間達成暫停的共識時,白色桃花不止佔據卓華頭頂,地面、床褥及凌亂的領口亦落滿花辦。 「嗚!」卓華回過神,從喉嚨深處發出近似懊悔的聲音,「抱、抱歉,我……」 「干嘛道歉?」林云澤輕聲喝止,埋怨道,「你明明就喜歡我……洛屏安的那生,你要是真娶了我該有多好呢?」 「我……」她滾了滾喉頭,眼神撇向一旁。 她的臉被捧著,輕輕轉回來面對林云澤,「你到底在躲什么?」 卓華緊抿了下唇,片刻后才下定決心,「我不明白……草木本無心,我無從得知這樣的感情、這樣的感受,到底正確與否?我曾對你做過許多自詡正確的事,到頭來反而卻成了你的磨難……誰又能知道這是否也會折磨你呢?云兒,這已是你的第九生了,我不能再失敗……」 「花花。」林云澤的手指輕撫她耳后發絲,「沒有人生來就能明白感情是怎么回事的,所有人都是在一次一次犯錯里長大——就算你是妖族也一樣。」 「我是天罰的最后一生,卻不是輪回的最后一生,不是嗎?有所知、有所不知,這不也是你至今還在人間的理由?如果這是個錯誤,你也會陪我克服,對吧?」 林云澤迫切地望進她的眼底,在等待她的答覆。 這個瞬間她同時感受到深刻的滿足,以及對自己無能的懊悔——師父對她的失望不無道理。修了千年,本該悟得透徹,她卻是愈發地膽小癡著,還得依著人族提點了。 她緩緩吐息,手掌覆上臉旁林云澤的手,唇角在掌心落下一吻,「是的,云兒。我必定會陪你走完這一生。」 「這并非是因我對你的感情,亦非是因你千年前救我一命。」 「若沒有你,我也只不過是一棵能動的桃樹罷了。」她牽著林云澤的手,放在心口處,「這是我此生最大的收穫,此處脈動,皆源自你。」 妖族的心跳極快,在林云澤的掌心下鼓譟著,好似能一手掌握卓華身心似的。 她忍不住親吻卓華的額頭、鼻樑、鼻尖,最后輕啄嘴唇,卓華耳根發燙,努力壓抑著羞怯閃躲的直覺。她看著卓華閃爍眼眸,笑道,「為什么總是像我欺負了你一樣?」 難道不是么?卓華抿著唇,有點委屈,「為何你沒有變得更像紬?」 「紬太內向了,會被外放的桂英壓制是很合理的吧?」林云澤說得理所當然,「還有你,好不容易都把我……都把紬帶回家了,怎么能什么都不做啊?」 做什么?卓華納悶,隨即又明白了林云澤的意思,僵硬道,「我不曾想過那種事。」 「喔豁,花花,你根本就不會對吧?」林云澤笑咪咪地說,「沒關係的,這輩子讓你學,夠得很。」 說著還伸手扣住她的腰,早已預料到卓華會想跑。她臉頰熱得要命,還沒想出解套的方法,墨仔精神亦亦的大嗓門自屏風另一邊傳來,「林云澤!你醒了沒?我已經準備好……嗷!人呢?」 墨仔以為人被天罰變不見了,慌忙推開屏風,「師父!糟糕啦……咦?啊?」 兩人在床鋪上相擁,姿勢曖昧、地上還滿是桃花.....他捂住雙眼,卻不驚訝,嚶嚶嗚嗚地說,「師父你、你別太、過分、她還小……嗷!對不起我去煮飯了!」 說完就跑了,林云澤不慌不忙,淡定笑道,「那片屏風也滿礙事的,等等就把它收起來吧。」 卓華掩著面嘆氣,仍點了點頭。 她到底是如何淪落至此的?千年妖族心中無奈,亦甘甜如蜜。 六月氣候炎熱難耐,卓華仍不厭其煩地穿上熨燙平整的西裝全套。一彈指變出一朵紅艷的花,順手以根系固定在林云澤胸口學士服上。 林云澤癟了癟嘴嘆道,「唉,定安半仙給我的小紅花,可比書卷獎好多了,是吧?」 四年了,她幾乎每個學期都拿系排名前三。眼看畢業時的書卷獎馬上就要到手,怎知畢業考前夕她莫名發高燒,卓華怎么給她降溫止燒都沒用,要傳靈力給她還被一掌拍開。 「不行!」就算燒得迷糊,林云澤仍堅定表示,「我可受不了再、再看你病成那副德性,不準幫我,知不知道!」 卓華哭笑不得,一邊又心疼得很,還是趁她睡著時偷偷用了一點靈力。 這場莫名的高燒在她硬撐著考完試后便自己好了,只是最后一場考試的分數當然慘不忍睹,分數加加減減,最終離書卷獎竟只差幾分的距離。 卓華伸手摸了摸她的頭,「若你真的如此想要那個獎……不如讓為師去把得獎者趕下來?」 她噗嗤一聲,「不行,到時候又有人說我攀關係!」 她挽上卓華臂膀,「但你要陪我進去,帶半仙入場,威風一把就夠了!」 卓華莞爾一笑。一黑一白兩人在禮堂中果真顯眼,林云澤沒戴口罩,甚至沒試圖用化粧品遮瑕,臉上一大塊疤引來不少家長的議論。 卓華耳力較好,聽到兩三次毫不遮掩的間話后沉著臉側過頭,冷眼橫掃,一下讓場子安靜一半。 林云澤裝作不知道,偷偷撇過去一眼,看到妖族面色不善的樣子時在心中偷樂。她故意往卓華身上靠,手掌鑽進對方手臂內側,順勢扣上指間。卓華的注意力被吸引回來后心情大好,迎上她的眼神時放松一笑。 十指緊扣的樣子似乎又引來一陣議論——作為妖族的同性伴侶并不是件廣受祝福的事,反而容易帶來麻煩。林云澤有時甚至會覺得這就是她今生的天罰之一。她昂著頭,對周遭的目光視若無睹。 「定安半仙嗎?」三年來她都是輕松地微笑回應,「嗯,她是我的女朋友。」 典禮本身沒什么樂趣可言,結束后林云澤跟系上一些熟識的同學拍照留念,交換禮物或花束后紛紛散場。 她牽著卓華的手在校園中漫步,慢慢地走到公車站,再一起走回家。 晚餐一起煮了幾道菜,有她喜歡吃的魚,也有兩人從未試過的新食譜。然后她靠在卓華身上,一起看完羅湘瑜新推坑的一部電影。 「我覺得這部片里的妖族太強了。」她很認真地評論道,「而且他一入世就富可敵國耶?太出戲了吧?」 沒聽到卓華的回應,她抬頭,對上秋水般的眼瞳。 有些困惑、有點委屈,「我……我過往還不如他能干么?」 由于孟茴的效果,時光將卓華的記憶洗得退色。 林云澤一下沒忍住笑,這妖族現在是在和電影里的人比較?見她笑得開心,卓華又顯得更沮喪了。 她收斂笑容,掌心撫上對方臉頰,「沒有這回事,你以前已經做得很好了。」 事實是卓華也曾做錯許多事,但那又如何?她犯過錯,但也懊悔過、改變過,現在的卓華在失去記憶后個性不變,足以證明所有過往已融入她的骨血,捏塑了靈魂——她雖尚未死去,卻已輪回。 卓華將手掌放上她的后腰,輕摟入懷,臉頰蹭了下她的掌心,「告訴我,過往的你我,是怎樣的?」 過往的她們嗎?林云澤斟酌著,緩緩開口,「嗯……第一生,我們在機緣下認識,結下不解之緣。」 「第二生呢,你是我的陽光;第三生,你磨礪我的靈魂;第四生,你遠遠地守望我。」 「第五生,你陪我見識草原的廣闊;第六生,你助我權傾朝野;第七生,你將我拉出泥沼。」 「第八生,你是相伴相護的師長。」 說完后她抿唇一笑,對自己給出的答案十分滿意。 卓華稍稍地摟緊一點,抬眸期待地看著她,「那,第九生呢?」 第一生見到的高不可攀,到如今相擁在懷,期間糾纏與耗費的時光及精力實在太多、太多了……林云澤毫不猶豫地親吻對方,將所有可以形容的、無法言語的情意及沉重的承諾,在唇舌間託付。 她吻得既深、且緩,小心又渴望——如同兩個靈魂一直以來的深情。 分開時輕巧且無聲,她凝視卓華雙眸。 「今生,你要當我的夫人。」 (全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