貳拾玖.曾經
三月底天氣時暖時寒,卓華給林云澤做了好幾件春裝,她才知道卓華間著沒事的時候除了讀書還有別的事好做。而卓華自己甚至兩個徒弟身上穿的衣服居然都是妖族手工製作,穿起來合身又好看,林云澤感嘆這量身裁縫的衣服在外面不知道要花多少錢才能擁有,卓華這樣一堆一堆塞給她,衣柜根本放不下。 她起心動念,下定決心要將主臥室整理。 二樓一整層只有主臥室與一間浴室,自從意外發生后家里就像憑空打掉了一層樓——她幾乎沒有整理爸媽的遺物,甚至一個月也就進去掃幾次地。 她看著卓華在給墨仔調整領口的釦子,心中想著也該是時候了。 衣物的數量很多,卓華幫忙她摺衣服、分類裝箱。也許是她沒將不捨的表情藏好,做到一半時卓華提出能將這些衣服改個尺寸繼續穿的點子,林云澤考慮后拒絕了,只分別揀了一兩件爸媽常穿的上衣作紀念。主臥的衣柜有種潮濕的木頭味,她以后大概只能藉由這味道來懷念他們。 衣物打包好后用郵寄的方式捐出去,首飾及配件類則收進衣柜深處,剩下雜物若是實用,便重新拿出來使用。她在床板下找到幾張藏起來的千鈔,想必是私房錢,哭笑不得。 還有爸媽的婚紗照——好像老一輩的夫妻都會有這么一幅復古厚重的裱框照。照片里兩人都穿得一身白,向來爸爸斯文、mama開朗,就見一襲婚紗墊腳摟著白西裝的脖子親吻。林云澤看著照片微笑,卓華伸頭過來看了看,「拍得真好。」 她笑了笑,卓華又說,「你的容貌從父輩。」 「大家都這么說。」她點點頭。 她把婚紗照拿起來對著墻壁比劃,喃喃自語,「我想要把它擺在書房……你說呢?」 卓華沒有馬上回答,林云澤轉過頭時迎上了閃動的雙眸。 「你……在問我的意見?」 「當然呀!你不是常待在書房嗎?」她說,「喔對,等等還要去整理那些書喔,你可以選一些留下。」 「好。」卓華勾勾唇角,「你喜歡便可。」 她原本以為要花上一個月的浩大工程,結果只用一天就結束了。蜉蝣朝生而暮死,人族又何嘗不是如此?床鋪、衣柜與書桌,生活的痕跡只記憶于退色與刮痕中。 也許最終仍是有留下些什么。 除了清空雜物外,其馀的擺設并無太大的改變。結束后她伸了個懶腰,明明清出了好幾箱東西,回頭看時卻沒感覺家里有變空多少——花花裁衣需要大空間,她的裁縫機還擱在客廳茶幾上。墨仔上次來找她和劉余星玩,帶來的游戲主機架好了就沒再帶回去。 這么看來家里還是愈來愈熱鬧了?倒也不錯。 「花花,你們說的老宅又是怎樣的?」她問出口后突然想到卓華曾將吳秀心關起來的那座小院,疑心地看過去。 接收到不對勁的目光,卓華意會后趕緊解釋,「咳嗯,我入魔后師父不愿每日見到我,我便另立宅戶,算起來不過兩三百年,倒也不老舊。」 兩三百年的房子根本就是古蹟,林云澤說,「咦,那你師父真的不要你啦?」 「哪有此事。」卓華笑道,「老人家嘴上說幾句,卻也不至于真斷絕關係,師父直到成仙前仍與我們互有往來。」 卓華總是這副誰都奈何不了的樣子,一身倔脾氣比狃執還像牛。林云澤搖搖頭,「唉,我看就算是真的神仙下凡來也拿你沒辦法呀。」 除了桂英,也就是她自己。林云澤小得意的神情溢于言表,千年的妖族現在甚至會給她煮飯裁衣,宜其室家當真不錯。 卓華看在眼里,卻也沒說甚么。她一邊思考著、一邊形容,「老宅是我尋人族繪圖紙后以法術建成,因此有破損時我隨時能修補,至今仍堅固如新,家具也多是以木製。那時大戶人家流行帶庭院落,老宅屋外有長門廊,炎暑時可乘涼、寒冬時可賞雪。你的房間以拉門為墻……」 「我的房間?」 「是,第七生的你。」卓華說著露出懷念的笑容。 林云澤調侃道,「看來剩下的一生你混得不錯啊。」 「尚可。」卓華撇開眼神,又問,「下月的春假,你可有安排?」 「春假?」林云澤說,「卓教授,那是溫書假,一回來就要期中考的,我的安排就是去圖書館。」 「是嗎?」卓華扼惋道。 「如果你要約我的話就不一樣了。」林云澤說,「怎么?你要帶我去老宅嗎?」 卓華點頭,「老宅偏僻,無法迅速來回,得尋個長假才行。」 「那就去吧!」林云澤眼神閃亮,「考試提早讀就好了,是吧?」 卓華一笑,伸指捋順她鬢角的發絲,惹得人心癢,「明明認識你已久,仍有許多事物想讓你見見。」 林云澤故意端起太子的架子,「金銀玉石、錦繡江山,還有什么是本王沒見過的?」 「嗯……你可看過云海上的明月?」 卓華替她訂了假期前一天晚上的機票,說是在飛機上睡一覺醒來就能到了。 無論前世或是今生她都沒搭過飛機,興奮中帶著緊張,尤其妖族沒有護照,不能同行,飛行初體驗要自己面對更令她有點不安,都到機場了她才猛然想起自己身上還有天罰,「你說,要是天道這時候拿我下刀怎么辦?」 「不會的。」卓華安撫,「雖然無法與你一起上飛機,我與墨仔會化風同行,若是發生意外,我們必定護你們安全。」 你們,這是把全飛機的人都算進去了。畢竟要是發生空難卻只有她沒事,大概下半輩子都會被愧疚糾纏。 拿護照、過海關,墨仔還化風溜進來,一起將免稅店逛了一遍,直到登機前兩人才分別。 幸運地坐到了靠窗的位置,林云澤透過窗看著塔臺跟起降飛機的光,期待無比。 「不好意思,這好像是我的位置……」 林云澤心中震顫,轉頭時曾經熟悉無比的臉孔出現在自己面前。 「咦?」學姊詫異地愣住,手里拿著機票,另隻手牽著一個年輕的男人。 在林云澤上一任的游泳社社長、高中大她一屆的三類學霸、第一志愿醫科生的學姐——莫詩羽。 同時也是她的前女友。 這都能遇到?林云澤心情復雜。學姊在外縣市讀書,分手了一年多從來就沒有再見過面,居然在飛機上遇到了? 才剛說到天罰而已,這不就來了嗎? 她鎮定地微笑打招呼,只見學姊手中機票的位子居然跟她的一模一樣,向空服員確認后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只能推測可能是系統失誤。幸好機上還有空位,只不過是位在飛機末端的位置,林云澤當然馬上表示自己可以換過去。 「讓男生去吧。」學姊牽著的男人——想也知道那是人家的現任,主動說,「靠近引擎的地方太吵了,空間也小,不舒服。既然你們認識,就坐一起敘舊?」 林云澤都搞不清楚飛機的引擎在哪,學姊的現任幫學姊將行李放好后便往后面走去——站在不知情者的角度而言,主動讓出舒服的座位也許滿貼心的吧? 有那么瞬間林云澤感覺桂英的性子要衝出來了,學姊的男友根本不知道她是誰,她想攤牌自己不愿跟前任鄰座相處幾個小時,想擺臉色給這對小情侶看、譏諷學姊現任的自以為是跟大男人主義。 莫詩羽這個人是非常標準的「好女孩」,留著長直發,才藝學的是豎笛、裙擺必長過膝,個性更向來柔軟,從不與人爭執——就算要跟前任坐一起也不反駁男友的話。 這個人唯一叛逆的地方,大概就是曾和她在一起。 她看了學姊一眼,無聲嘆息,坐回原本的位置。 她本來以為若是真的有再見的一天,肯定無法直視學姊的眼睛——那對曾經閃閃發光的眼睛……然而事實就連那隻手與男人的手交錯的畫面都沒能引起一絲波瀾。 學姊在她隔壁坐下,靜了半晌后愧疚道,「對不起。」 也不知道指的是什么,林云澤意思意思抬抬嘴角,沒有回話。 又過了一會,學姊艱難地開口,「那個,你的臉……」 林云澤慣性抬手摸了摸臉上疤痕——現在她出門在外已經不戴口罩了。戴口罩太悶,總是讓她喘不過氣。疤痕露出來丑就丑,外表的價值是沒那么好了,那又如何? 若是人生短暫,她又何必為難自己? 「發生了一點意外。」她淡然回答。 學姊有點彆扭,「抱歉……」 她深吸口氣,「沒什么好抱歉的,都已經過去了。」 學妹變得不一樣了。莫詩羽不知道這是不是因為學妹所謂意外的緣故,以前的學妹總是笑得開朗,對所有人——就算是討厭的人都一樣好。而身旁的林云澤表情平淡,雖然沒有笑顏,卻給人穩定的感覺。莫詩羽抿了抿唇,出于禮貌沒有再追問,拿起飛機上的報紙閱讀。 曾經放在心上的兩人各靠著外側扶手,沉默無言。 這一年發生太多事,感覺上分手好像是上輩子的事一般。她得努力回憶才能想起那時的場景——離大考只剩一個月,那天她在補習班自習到十點,拖著被塞滿的腦袋回家,就跟所有考生一樣。 遠距離的小情侶總得靠著訊息與電話維系感情,當她聽到屬于學姊的電話鈴聲時,放松的喜悅簡直能將一天的疲倦洗凈。 然后她聽到學姊猶豫哽咽的聲音,她站在路燈下,安靜地將對方的理由聽完。 為什么呢?是因為遠距離?還是因為她是女孩子?那時她明明就很認真地將理由刻在腦中,引以為惕,如今卻一點也想不起來了。但她深刻記得自己并不意外,她就像泡在泳池里的人,水溫冷暖自知。 如同生命,一段關係的死亡也只是早晚——但人族仍會在葬禮上哀哭、在婚禮中喜泣。 她那時根本不懂這些事,只是本著不愿傷害對方的心,將情緒放空,「好,你忍了很久吧?沒關係,就這樣吧。」 再下一次交談便是現在。 起飛時還是很新奇有趣的,林云澤表面不動聲色,看著地面的事物以極快速度遠離、縮小,萬家燈火如點點繁星在她腳下閃爍,沒過多久飛至海域上空,除了月光映照的幾片白云,以及零星漁船上的燈,窗外世界只剩漆黑一片。 在云上看月仍沒什么滋味,看來還是要跟對的人一起才賞心悅目。她想到卓華,已經開始期待著陸。 林云澤間間沒事看著窗外發呆,突然撇到遠方云層上有什么東西忽然出現又消失,她困惑地盯了好一會才發現——那是墨仔?他化風飛行,在半空中露出化型,笑著揮舞手腳好像在跟她打招呼,在他掉到接近云層時又化做一陣風,幾分鐘后再出現一次。 這種玩法也就只有他做得到,林云澤忍不住笑出聲,至于卓華大概在云朵間的某處關注這里吧? 也許是見她心情好,學姊試探地問,「你自己出國嗎?」 「啊?不、不是。」林云澤回眸,「到那邊有人會接我。」 「嗯……」學姊說,「那,最近還好嗎?」 林云澤愣了愣,「很難說。」 她失去父母、身負債務,但人生還算行駛在軌道上。如今她有卓華陪伴,墨仔是她新的家人,也不至于太慘。 她又改口,「其實還不錯……你呢?」 莫詩羽恬然一笑,「我也一樣。」 果然,連學姊的笑容都沒能再喚醒一點心動,林云澤松了口氣,露出真心的微笑。 她想她曾經是恨過的,尤其是在車禍發生后,那段在黑暗隧道前行的日子——她本來能有個依靠,一個能讓心靈依偎的地方,就在莫詩羽一句分手后就什么都沒了。 怨恨是真實的,時至今日卻已無關輕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