貳拾捌.春花
卓華慢慢地加重狃執的傷勢,直到被天道枷阻止——然后她再從最輕最溫柔的力道再來一次。 直到卓華就連輕碰狃執都會被阻止時,她終于放開劍柄,面無表情看著狃執的生命緩慢流逝。 殘酷、無情,一心一意只專注在殺死狃執——卓華向來都是一支箭,弦既放,凌厲破空,誰也無法阻止。 也許是受到桂英價值觀的影響,除了使用法術的部分令林云澤稍感不適外,整個凌遲的舉動并未讓她覺得不妥。如果她純粹是桂英的話,說不定還會讚賞這一幕。 她專注凝視著桃木雕刻的側臉,久久移不開眼。 若是天道會給人鑽漏洞的空間,林云澤也不至于經歷九生磨難。 銀光乍現,那只是一瞬間的事,無云的夜空憑空生雷,一下劈在卓華身上。卻見桃木并無損傷,只是慢慢地萎縮、退下,直到最后卓華回復人形,皮膚也變回人族該有的質感——只不過是黝黑的顏色。 那是狃執,而他呆滯地看著自己斷了氣的原身好一會兒,又困惑地看了看自己的身體,花了很久才理解這是怎么回事。 林云澤也明白了——天道枷由天道維護,無論如何也不能讓狃執死亡……只是,這樣依附在別人身上真的能算活著嗎? 果見狃執神情毫無喜色,反而又驚又怒。他發出吼聲,有些生澀地cao控桃枝破壞寢宮以發洩……然后他看到落在地上的短劍,迅速撿起來對著自己——或著說卓華的心臟。 是啊,他只要不運靈力療傷,卓華的化型也不過是凡人之軀。 劍尖抵在胸口,停住了。 卓華曾說過,妖族皆是為了免受輪回之苦才嚮往修仙,雖然狃執嘴上說他不信輪回之說……但他真的有辦法面對死亡嗎? 如果能的話,他也不至于陷入喪子之痛中,無法自拔吧? 良久以后短劍框啷落地,淚珠在燭光照耀下閃亮,成了夜中一抹星點,從狃執眼角緩緩滑落。 此時有強勁妖風襲來,墨仔伴隨著另外兩個身影出現,那是兩個長得一模一樣的男人,一個穿著白道袍、一個穿著黑道袍。甫一出現,白道袍就以單手結印——那是墨仔曾用來熬藥的丹火印。他也是將手印湊到面前吹了口長氣,然而吹出來的火焰卻非同小可。 若說墨仔的火是瓦斯爐的程度,那么此時從小小手印中翻涌而出的,則是如同山火般猛烈而灼熱的烈焰。 若不是林云澤此時只是一個夢中過客,她恐怕已經化為灰燼。 狃執怒視突然到來的敵人,伸指一比,好似要對對方使用幻術,然而黑道袍上前一步,伸手搭著白道袍的肩膀,似乎是在用靈力護住兩人不受幻術干擾。狃執喚出桃枝來抵抗,火剋木,自然也是無濟于事,桃枝由外而內逐漸焦枯焚盡——看來墨仔找的這兩個救兵比卓華本人還要厲害。 火焰畫出圓圈包圍狃執,并漸漸縮小了范圍,連帶著讓寢宮著火。林云澤看著本就被破壞得差不多的寢宮陷入火海,想到她的父皇死后竟乾腐于床上,最后連同生前輝煌的宮殿一起燒得了無痕跡,心中悲傷又感慨。 狃執很快不敵,在火圈的箝制下被限制在一步的范圍內,而他眼中亦沒了斗志,只是用疲憊的眼神望著灰濛的天空。 他是不是以為這兩個人會想辦法殺了他呢?林云澤猜想著,可惜幾百年后,他仍存在于卓華體內,不生不死。 白道袍箭步上前,徒身穿過火焰,右手結出熟悉無比的期剋印,輕輕按在狃執胸口。同時嘴里以極快的速度唸誦經文或是咒語之類的話,手印下浮現紅光,而黝黑的膚色在數秒內退去。 所以這就是封印了狃執的人?林云澤滿懷感激地看了他一眼,若不是有這么方便的方法能壓制狃執,她恐怕已經死了。 卓華回來了,經過狃執這一鬧,她的化形也恢復正常。她雙目無神地呆了幾秒,抬眼看到白道袍時有了反應,「師父……」 啪!白道袍抬手就是一巴掌,打得卓華都沒站穩。 林云澤目瞪口呆——雖然卓華剛剛叫對方師父,但……那個卓華竟也有被打的一天? 「孽障!」白道袍怒斥,「你執著于人族也就罷了,我不管是為了讓你歷練人情世故好早日悟道!可你!你竟為人族走火入魔,愚不可及!」 卓華不語,默認了師父的指責,她低頭垂眼,神情木然,儼然是一副知錯不改的倔強。 「你!」白道袍氣得一口氣堵住了,此時黑道袍緩步走來,輕聲安撫,「好了、好了,小姪命有此劫,乃天意也,我早告訴你,今日入魔亦是天註定。定局已成,你氣惱何用?」 「呵,你既已入魔,飛昇便與你無緣!既然如此就讓為師在此斃了你!讓你早日重墮輪回入人道修練,就當我幫你最后一把!」白道袍冷笑,手已結印,黑道袍與墨仔雙雙想去攔都有點攔不住。 入魔之后就不能登仙了嗎?林云澤思忖,可明明卓華看起來很清醒,如今也是毫無異樣,所以卓華說她不再修仙也是這個原因? 叩!一聲,卓華一跪就讓其他三個妖族停下動作,連白道袍的臉色都變得古怪——說起來卓華后來也不曾對桂英下跪,就算上朝也是假意配合,至多單膝跪地,好像雙膝下真有黃金似得寶貴。 她甚至俯身叩頭,三聲清脆的叩叩叩讓黑白道袍的表情愈來愈不知所措。卓華沒有抬頭,更沒有看到師父與師叔此時滑稽的樣子,她用虛弱的聲音緩緩道,「徒兒冥頑不靈,化型時未肯行拜師之禮,今日背棄師門期望墮魔,實徒之罪過。徒一生庸碌無能,無以彌補過錯,望師父、師叔受孽徒一拜,聊以賠罪。」 接下來卓華的師父和師叔有沒有重新接納徒弟林云澤就不知道了,明明上一刻還在夢里,眨個眼的下一瞬間,她睡眼惺忪地在床上睜開眼。 她看著天花板發呆了好一會,讓桂英的回憶如支流般匯入腦海中。 真是……精彩豐富的一生啊,那些權謀與殺伐在她腦袋里過了一次。卓華又不在房里,她稍微緩和后便起床,身體感覺很好。 有米粥的香氣傳來,她洗漱后果然在廚房找到卓華,昔日鄙夷滿朝文武的妖族,如今正低頭皺眉,嚐著湯勺中的粥湯調味。 林云澤一言不發就從背后抱上去,將臉埋在卓華背上,花香、纖瘦的身體、溫涼的體溫……她好像已經有幾百年沒感受到這些了。 卓華猝不及防,感受到她的沉默后慢慢放松下來,任由她愈抱愈緊,良久后語帶猶豫,「不怕嗎?」 怕什么?然后她才想到卓華入魔的樣子確實有點驚人,這就是為什么她沒在房里待著?她搖搖頭,「不怕,倒是你都變成那樣了,沒問題嗎?」 「稍微損傷了修為,只休息幾年便恢復,并不礙事。」 誰知道所謂的「稍微」,是很多?還是非常多?而「幾年」又是十幾年還是幾十年?林云澤呼出一口氣,無論怎么說,卓華如今都好端端地站在這,還有心思陪她柴米油鹽,至少現在無礙應該是事實了。 「華君。」說著桂英的用詞,卻是林云澤的口吻,她的額頭抵在卓華肩后,「你沒辦法成仙了,是不是?」 卓華張開嘴,又闔上,「嗯。」 「不能成仙的妖族,最后會去哪?」 「若是仙界不愿接納,所謂妖族,也不過是能活過千歲的人族罷了。」卓華輕描淡寫地回答,「待到靈力耗盡、化型潰散,連真身也支持不住時……最終我們的歸宿是一樣的。」 「你不怕嗎?」 卓華輕巧地掙脫制牢,轉過身輕拍她的頭,「沒事的,天道輪回乃是自然。」 她再度抱上去,像個討大人關愛的孩子,撒嬌似地埋在人家肩窩處。而卓華遲疑著,仍將雙臂輕輕環住她的背。 「你果然變了呀。」 「你也變了許多,太子殿下。」卓華輕笑。 「幸好你有來找我。」她輕蹭棉質的面料,話語很輕,甚至都沒有蓋過煮滾的粥在冒泡的聲音,「幸好……我已經不用當太子了。」 「你當然不是太子,你是林云澤,一個普通的人族罷了。」 看慣了華君那副不愿聽令又不得不服從的模樣,如今滿目慈愛竟有幾分違和。 「是啊,少了許多束縛與權力制衡,本……我以后難免活得更猖狂。」她抬頭一笑,大方地又將人摟回懷里,無視了對方細瘦腰間的僵直。 卓華打趣道,「你還能更猖狂?」 「那是當然的,花花。」林云澤緩緩將眼神往下移,經過鼻峰、路過人中,最后落到雙唇上。卓華感受到這般曖昧的視線移動,肩膀在她臂彎中縮了縮,喉頭輕滾。而這一切都被林云澤看在眼里,她壓著笑意說,「我上輩子忍著沒做的事可多著了。」 她還在思考該不該得寸進尺,學桂英干點大事時,卓華的頭發間突然鑽出幾個小小花苞,幾秒內膨大、綻開,白色的桃花瓣與淡黃芯蕊圍成花圈,在柔軟的白色發絲間點綴。 林云澤看呆了,卓華才后知后覺自己的異樣,她馬上將林云澤扳開,試圖用手掌遮住滿頭桃花,「我并非!我、我沒事,你無需擔心!」 卓華往后退了一步,林云澤眼疾手快馬上又將人手腕抓緊——想逃?為什么? 一時間兩人僵持,林云澤笑咪咪地說,「瓦斯爐危險,你過來。」 卓華戰戰兢兢往前踏一步,又被林云澤順勢扣進懷里。 「等等!云兒,這男女授受不親……」 「男女個頭,花花你是不是變笨了?」林云澤兩隻手指交叉扣得死緊,「女孩子間相親相愛算不得什么,對吧?」 臂間腰板不自在地扭動想掙脫,林云澤頓時覺得自己就像個猥瑣大叔在強搶民女……明明她才是小的那個! 「話并非這么說,人與人之間相處總得有個尺度……」 「你之前抱我時尺度去了哪?嗯?」 「那時你尚未知道桂英的前生,怎可同日而語?」卓華著急地解釋。 「喔,所以只要我不知道,你就可以胡作非為?」 「你明知我并非那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她故意問道,「花花,都過了百年……你難道還不懂嗎?」 懂什么?自然是那條小舟、那個吻……卓華其實一直都懂的吧?懂桂英為什么獨獨在權力被奪、內心崩潰時才做出那樣的事。而如今她不是桂英,卸下了朝服,只不過是個隨心所欲的凡人。 不再修仙的妖族也只是個凡人,所以兩個凡人間還有什么好顧忌?如今社會也不是封建時代保守又迷信的價值觀,人與人之間不分性別都可相愛,她們又有何不可?那個躲躲藏藏的林云澤已經死了,她不需要、也不想再隱藏自己。 不安分的桃花終于靜止,卓華低頭注視她,那瞬間她還以為對方要親下來,然而老妖怪嚴肅地皺著眉。 「云兒,你已非桂英。」 她咕噥道,「這不是廢話嗎?」 「是,所以你不用繼承她的……感情。」卓華瀲著雙眸,似乎正將情緒隱藏。 繼承?林云澤心中警報大作,這些日子——甚至是在洛屏安那世開始,她表現出的意思還不夠明顯嗎?所謂漂有梅,不正是在唱著青梅的情意?她可不覺得花花有不通人情到這種地步。 她難道在婉拒?腦中瘋狂竄過好幾生的回憶,卻找不到一點蛛絲馬跡。 這傢伙追著一個靈魂跑了九生,其中一點曖昧的情感都沒有?那她為何要費盡心思給自己看前生?為什么要給自己吳秀心的記憶徒增煩惱?又為什么想要從頭來過?她震驚的情緒沒有顯露出來,反而顯得冷靜,斟酌間放松了卓華,但仍貼在她身前。 「青梅不知虎狼,又何來繼承一說?」林云澤極力讓自己的話語委婉不清,說出口卻像一記直球,砸到人家臉上。 「你……」卓華支支吾吾,相較之下更像個沒什么歷練的孩子,「你還那么小……」 「小甚么?那些前生加起來我也該有一百歲了吧?」林云澤心理一下又有底了,「如今重要的可不是我——是你,一直都是你。」 千年妖族啞口無言。 妖族通過歷劫與修練來打磨靈魂,而人族則是透過一次次的輪回。卓華打從被救下的那次雷劫后,天道便不曾再安排劫難予她。而林云澤卻透過死亡的必然,輪回了八次——八次的人生,想必已使這個靈魂如玉一般通透澄澈。 白發間的花朵從底部脫落,輕飄飄地掉在林云澤肩上、廚房地上……卓華嘆了口氣,「你說的是,是我愚鈍不堪。」 妖族修仙,修的是心性、是大道,而她至今仍會為了一句話、一個擁抱而心神大亂。 林云澤捏起身上的桃花,放到鼻尖,像在嗅聞、又像親吻,「那你要告訴我這是怎么回事了嗎?」 冰涼手指馬上將桃花搶走,卓華一拂手,那些花朵憑空消失。 「你、你以后就會明白。」卓華鐵著臉,神情還算冷靜。她若無其事地轉身,趕緊攪拌粥湯,「別顧著說話,粥要糊了。」 林云澤笑看閃閃躲躲的妖族,沒有再緊緊相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