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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云華渡在線閱讀 - 貳拾陸.虛妄

貳拾陸.虛妄

    「叛軍兵臨城下,為何從來沒有人向我通報!」桂英怒極,手邊硯臺朝著地上飛去。

    傳令兵戰戰兢兢,「稟太子,此前將軍已多次派人傳戰報回京!絕無欺瞞拖延!」

    既有戰報回來,她怎么會沒收到消息?

    「京城可曾傳令過去?」

    「是!圣上傳旨命將軍不得強攻,以懷柔勸降為主,這才……」

    才讓安武叛軍猖狂至此,奈何一介小兵不敢議論朝事。

    「荒唐!」桂英怒斥,她在父皇身邊安插的眼線們可不曾回報過這種事,再者神智稍微清醒的人都不該下這種命令……那么是誰?此事大有蹊蹺,是誰隻手遮天,矇蔽了這么多雙眼?

    桂英心中驚駭猶疑,神色仍堅定果決,「皇上可知?」

    「圣上仍閉門不見,微臣這才稟至東宮!」

    老糊涂!桂英在心中怒罵,「傳令!讓京中守軍集結,宮內禁軍調派三分之一支援守城,其馀留守宮中!」

    傳令兵飛快地跑走了,她身邊的侍衛也全調去戒備。桂英仍驚魂未定,焦慮地反覆踱步。

    京城里只有一人能做到如此瘋狂的事……但狃執從她父皇執政時便為皇家效力,甚至從她小時便幫著母后隱瞞她身為女兒身的事實。不只沒被虧待過,如今更有卓華在此制衡——他怎么能?他怎么敢?他又有什么理由幫安武王?

    她腦中飛快地思考對策,叛軍數量是京中守軍加上禁軍的雙倍,若專注防御,一時半會倒能守得下,只是京中恐怕有叛徒伺機內應……說起來安武王正獨攬大權,沒有理由背著亂臣的罵名謀反,這又是為什么?

    思緒雜亂如麻,此時殿外傳來驚呼,「有刺客!」

    轉頭,一支箭迅雷似地往她臉上霹來。她偏頭一閃,箭矢只刺穿了她的臉頰,衝擊的力道好像擊碎了下顎。

    隨后所謂的「刺客」涌入殿中,他們身上竟都穿著禁軍甲冑!桂英心寒,忍痛將箭矢拔出,半張臉都是鮮血,她張口獰笑,語句被血液與劇痛模糊,「好哇,一群叛徒!就讓本王親自送你們上路!」

    她抽刀應戰,心思卻沒有想著生死、沒有想著岌岌可危的家國。

    華呢?她在哪?難不成她也……

    「京城被包圍了?」

    「是啊師父,我看街上布衣都躲起來了呢!」

    叛軍圍城前怎么可能一點動靜也沒有?卓華命墨仔看家,立刻飛入宮中,偌大的宮內竟無人影。東宮內,桂英獨自俯臥在寢殿地上,她衝上前查看——人還活著,只是華服被血浸透,纖細的身軀處處是傷。

    她將人上半身抱在懷中,桂英半隻眼都被血糊住了,虛弱地抬手捉著她的衣領,彷彿那是救命的繩索,「華、華君,救我……」

    「沒事了、沒事的。」卓華發現自己也感覺到痛,心如刀割。她緊握著她的手掌,運起靈力為她鎮痛。她翻手變出一些應急的草藥,馬上就要幫桂英處理傷口。

    「華君,待在這里,陪我……」桂英吃力地說著,她弱小、無助,像孩子般可憐地乞求卓華憐憫,驕傲太子的風韻消失無蹤。

    卓華的思想被抽空停擺了,叛軍?圍城?那跟她有何干係?心里、眼里,全都只裝著眼前的人族。

    「好,我在這里陪你。」卓華柔聲安撫道,變出細嫩的枝條為桂英止血,「有我在,沒事的。」

    桂英竟還有力氣笑,甚至帶著甜意。

    「華君,我有你,就夠了。」

    包扎的動作停了下來,「別說傻話了,你還有整個朝廷跟天下。」

    「天下,有甚么好……」桂英看起來更蒼白了,好似隨時都會斷氣。她用氣音道,「我想通了,安武王想要,就讓他拿去吧……你我,去找個世外桃源,躲起來……」

    卓華突然變了臉色,方才溫柔像是虛假的面具被扯下來。她不再將靈力送到桂英身上,而是運起大半靈力集中于體內,桂英、寢殿的布置一下子消失無蹤,她正跪在御花園中的一角,懷中空蕩蕩。

    「狃執!你竟膽敢愚弄我!」卓華疵牙咆哮,連聲音都扭曲成雷鳴般轟隆。惱怒以外,她心中同時大驚——狃執竟有如此能力製造仿若真實的幻境?連修為遠勝于對方的她也中招了,難道狃執一直以來都在隱藏實力?

    狃執嘻嘻笑著,惱人的聲音從四面八方傳來,「哎呀呀,怎么會被識破呢?莫非……你們并非是我想的那種關係?」

    她的腦袋瘋狂叫囂著要將狃執捉出來碎尸萬段,但理智尚知道還有更重要的事急需處理。卓華維持體內靈力聚集,化成風衝進真正的東宮中。

    只見桂英正提刀與禁軍血戰,她左支右絀、搖搖欲墜,不只身上帶傷,臉頰上更有個血淋淋的窟窿。卓華心一涼,喚出數十桃枝將禁軍全數擊暈。

    「殿下!」她想上前查看桂英的傷勢,卻被長刀寒芒逼退。

    桂英顯然也陷入幻術之中,瞪視卓華的眼神像在看著仇敵。她握著刀的手都在顫抖,卻挑釁地衝著卓華一笑,「來!」

    可能是臉上的傷讓她說不出太多話,囂張的一個字反而教卓華心頭松了一絲——是啊,這才是桂英,高傲的、永不屈服的太子。

    她迎著刀刃走上前——反正她也不是第一次被桂英砍了,輕觸到對方手腕的瞬間她將剩馀靈力渡過去。

    「華君?」桂英在神智清明的瞬間很快就明白了狀況,緊繃的刀刃放下。身子一放松后她連站都站不好,下意識抓著卓華的手穩定身子,她的手異常冰涼,好像只剩骨頭似的,緊緊扣著卓華的手掌。

    「真的是狃執……」她吃力地說,心中有種絕望感逐漸蔓延。

    父皇當初就不該接納妖族入宮,狃執叛變,誰能擋住他?她都用卓華制衡了,狃執仍敢出手,代表對方心里有十足的把握……也是,他在京城扎根數十載,一夕翻覆,又有誰能耐何得了?那么,究竟是安武王叛亂,還是狃執作梗挑撥?現實與虛幻,已教人搞不清楚。

    她的父皇大概是不能指望了,絕對被狃執拿捏在掌心里,如今只有她了。

    卓華輕柔地將她打橫抱起,放到榻上,「我先幫你包扎。」

    桂英握著她的手不肯放開,本人卻毫無自覺。卓華于是喚出許多靈巧的枝芽代替一隻手來做事。

    「華君,我需要你……」真正的桂英雖然虛弱,眉宇間仍帶著一股硬氣。

    「我在。」卓華安撫道。

    「我要你,去拖延狃執。」桂英道,「讓他,把視線,放在你身上……」

    卓華皺起眉頭,手上動作不止,「不,我不會離開你身邊。」

    「華君。」

    「別說了,我會甘愿做你的臣民,只是為了護你平安,你休想使喚我做別的事。」卓華悶悶地回道。

    「華君,聽話。」

    卓華惱了,「我較你長七百歲!你怎敢讓我聽話!」

    她注視著卓華,那張冷冽的臉龐往往在激動時才會顯露情緒,而她每次察覺時就像捉住了妖族的小尾巴,總讓她暗自欣喜得意地想逗弄對方。

    這次卻不是戲弄了,她平靜道,「華君。」

    只有兩個字,被她含在嘴里,反反覆覆,釀出千言萬語。

    卓華先是裝作沒聽到,繼續包扎,桂英的視線卻緊咬不放,明明沒有說話,卻像在不停催促。

    桂英從不求人,她的沉默卻比任何哀求或命令更強而有力。

    卓華緊抿的唇終于松了一絲,「若要我離開,你得躲在此處休整,待我拿下狃執再回來助你平亂。」

    大局無人掌控——到那時,京城早已不知是誰的囊中物。

    桂英彎彎嘴角,柔聲道,「好。」

    看到桂英竟如此乖巧,卓華喜出望外,她亦低頭一笑,極快地將桂英身上的傷處理好。

    卓華俯在榻邊,靈力隨著相握的手掌傳至對方體內,「我將部分靈力放在你身上,可保你不受幻術侵襲。」

    「嗯。」桂英勉強哼了一聲,她抬起手,將掌中卓華的指節湊到唇邊,一吻。

    也算是稍微託付了自己的心意——桂英自認吝嗇得過于殘忍,除了此次與上次在小船上的放縱,其馀的一切她都只藏在心里,無論是柔言軟語,還是慾望上頭的衝動……她不是該有兒女情長的人,她也近乎完美地,只失誤了這兩次。

    明明華君甘做她的籠中鳥,她卻是這樣地辜負。

    卓華輕柔地掙開她的手,笑說,「我去去就回。」

    說完便化成風飄散,桂英失了倚仗,臉色頓時慘白。她躺著緩了一會,感覺能忍住痛后掙扎滾下床,拾起長刀,當作拐杖拄著爬出去。

    跌跌撞撞地走出東宮后才看見人影,外頭已經亂成一鍋粥。她抓住一個正在奔跑的小太監,命令道,「去把黃常侍找來!」

    「殿下!」黃常侍很快就出現,頭上的冠歪了一邊。他大驚失色,「殿下,您、您怎么受了傷!小人護主不利,請您賜罪……」

    「少囉嗦!」桂英因吃痛而心煩著,說起話來萬萬沒有和卓華交談時的柔弱,「備馬車,將本王在禁軍中的人抽出來,編排隊伍于午門集結。命馀下禁軍固守宮中,聽從上將軍指揮。」

    禁軍已不能全數信任,但她不能沒有武力傍身,至少以前在軍中安插的人尚可一用。

    「這……您是要出宮?」黃常侍猶豫道,「可京城已被叛軍包圍,就算出了宮也無處可逃……」

    「混帳,我豈是陣前退縮之輩?」桂英道,「城門迎敵!」

    「這、這,您身負重傷……」

    桂英狠瞪一眼,只陰沉地說了句,「我是你主子。」

    黃常侍不敢再多言,手捧太子玉符,飛奔傳令。

    她是一國太子,是這天下的中流砥柱。如今國難當前,也只有她、只有她能……

    桂英自胸中呼出一口長氣,心里沉甸甸地落了地。她要力挽狂瀾,讓全天下的人知道——她雖是女兒身的假貨,卻比任何人都更有資格做一國儲君!

    不到一盞茶時間,幾百人在宮門前集結,井然有序地排成方陣。氣氛肅然,桂英腰配長刀,在黃常侍的攙扶下迅速上車。

    她站在馬車門旁時回頭望了眼皇宮頂上一片片琉璃瓦,黃色的瓦片是皇家威儀的象徵,日光將它照得閃亮,看在桂英眼里卻直透著陰邪妖氣。

    「華君……」她喃喃自語,黃常侍緊張地湊過來問有何吩咐,被她瞪了一眼后退縮。

    她目光一轉,將她的軍隊掃過。

    「為何不見熟面孔?」她略一皺眉,禁軍中有許多人她是甚至能叫出名字、道出家世的,通常鞍前馬后地跟著,此時卻不見人影。

    「殿下,此前您命禁軍調派人馬支援守城,想來是那時被調走了。」黃常侍回道,「殿下放心,這些都是下官熟識的兵馬。」

    桂英哼了一聲,調派軍隊也是分親疏的,皇親國戚的人馬不宜變動。上將軍做事竟變得如此馬虎?她此時也無心糾結,隨便應了一聲便坐上馬車。

    「出宮!」一聲令下,毫無反應。

    桂英心中陡然生疑,此時黃常侍的聲音從外傳來,嘹亮響徹,「放箭!」

    她猛然踢向車門,門從外頭卡住了,卻被她踹出一個足夠大的縫隙,她從縫中擠出去、滾進車底。只聽得上頭箭矢釘上木板、撕穿車窗的聲音不絕于耳,馬匹受驚,嘶鳴著亂衝,這便將她暴露于天空下。

    她身處叛軍之中,仿若汪洋中一片樹葉,下一刻便會被擊沉。

    她心中涼透,抬眼見到黃常侍一身繡花紅袍——那件過于招眼的衣服還是她賜的!

    「是你……」恨意自牙縫擠出,她的腦袋在這瞬間轉得極快——將卓華字跡洩漏出去之人、將她佈局破壞之人……她身邊服侍了十馀年的老人竟是叛徒,而她孤立無援,已是魚rou。

    怒火攻心,她抽出長刀,拚出最后一點力擲去,刀刃刺穿他的身軀,甚至將人往后釘到地上。看到黃常侍因驚愕而瞪大的雙眼,桂英勾起一絲邪笑。

    至少是拉了一條命來陪葬。

    剩下的叛軍蜂擁而上,像黝黑的海浪,利刃的銀光則是水面的泡沫。

    一道浪,將她肩膀削去。

    哼,待到下輩子,華君一定要怪自己言而無信。

    一道浪,幾乎要穿透胸口。

    下輩子,她愿投胎做布衣兒郎,最好生得一張俊俏的臉和溫柔的性子,方才配得上華君,也不至于辜負對方一生。

    又一道浪,她已經倒在地上,四肢不齊。

    不、不……沒有男兒能配得上華君,果然還是做個單純的布衣女兒吧!她這輩子都不曾當過世道所謂「女人」,也該讓她知道那是什么樣的生活了。女人喜歡女人又如何?華君超脫世俗,斷然不會介意。

    數不清風暴中有多少浪,身上溫暖在流失,眼前只有黑暗迎接。

    華君……下輩子,她不會再固執,也不會再辜負自己,屆時還是帶她走吧……

    在生命的終點那刻,桂英心中想的,是卓華駕著一葉扁舟,沿著江河漂泊九州。舟上有她,有華君喜歡的那條小狗崽,還有坦率的柔軟笑意。

    堂堂太子最終死于亂刀之下,身軀碎成大小不一的血rou,無人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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