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玖.修心
卓華果然沒有半分損傷,只是躺著,任由林云澤發洩。 扣在脖子上的力道漸漸松了,林云澤的雙眼教瀏海遮掩,僵硬扁平的表情像塊石頭,看不出情緒來。她仍將雙手放在卓華喉頭,怎么也使不出力。 她看著妖族的臉龐——那個桀傲如蒼鷹、沉靜如水鹿,橫越百年令她仰慕、令她心動的臉。 這張臉的主人與她有著滅門之仇,將她囚禁,讓她身不由己。 水滴落在卓華的領口,染出深色的花朵。 時間靜滯,天地無聲。 林云澤嗓音嘶啞,終于擠出一句話,「你到底是誰?」 是能讓她放心依靠的花花?還是殺人不眨眼的妖魔? 「我……」卓華遲疑了,緩緩道,「我名為卓華,乃千年修行的妖族。」 「我本是桃樹,修行至兩百馀年時有幸得識你,陪伴數年,最終害得你被無辜牽連,九生不幸。」 「我去尋你的來生,又害你被同族錯認污衊,從此我對人族深惡痛絕。」 「我……我愚蠢魯莽,一心以為人族都是那般丑惡。于是第三生,是我害得你家破人亡,親手將你推入深淵。」 卓華的雙手緊緊攢著,指甲壓入rou中。當她說到「我」字時,語氣是那么恨,好像這個我字講的其實是別人一般。 「我是害你不幸的人,我是你的災厄。」她面無表情地說,一字一字都劈在心上。 「林云澤,如今你想要我死么?」 林云澤,那個堅強開朗的大學生一下被喚回來。她緊抿雙唇,硬著心腸問,「我若說想呢?」 「我會死。」卓華沒有猶豫,好像早已考慮過答案,「但我仍會盡全力護你,直到我力竭而亡,或是你逆天善終。」 「我會讓你知道過往發生的事,讓你擁有與我同等的記憶,實誠地對你。我不會再逼你做任何事,不會用自己的想法限制你。」 「你若要渡河,我愿作你的船;你若要遠行,我愿作你的車。所以,我想請求你,讓我再試最后一次,在天罰的最后一生……」她看著林云澤的雙眼,聲音卻愈來愈低、愈來愈輕,好似要落入塵土中。 卓華的執著,林云澤早能窺見一二,只是她此時才察覺卓華的性子處在極端值,一但走上某條路眼里便只有目標,這世間其他萬萬千千,無論是好是壞都與她無關。 就算把傲氣都磨平了也要走下去。 卓華有自己的癡著,林云澤也有自己的情仇。 「所以是愧疚么?」林云澤冷著一張臉道,「你大老遠追到今生,就是因為你心懷愧疚。」 「但你以為這么做我就會原諒你?」 「我并非……」 并非是為了取得原諒才這么做的嗎?林云澤也明白她的初心并不在于此,可過了幾百年,難道僅憑著一股傲氣就能讓人追尋至此? 真真假假,混沌迷糊,交織成蛛網將二人緊困。 她沒接著說完,林云澤也能猜到她心中想法。 林云澤的手指終于從卓華喉頸移開,見那雪白的皮膚上連紅印子也沒有。她跨在卓華腰間,左手撐在肩上,右手撫上對方下頷線條,眼里閃爍著幽暗的微光,卻道不清是何種情緒。 是悔恨?是殺意?她自己都說不清楚。 此前卓華閃躲這么久,一反以往態度反對她使用孟茴的行為都有了很好的解釋。卓華肯定很早以前就決定要將第三生坦承告訴她,只是在壓下賭注前略有猶豫,這樣的躊躇也讓林云澤知道卓華確實在賭,賭她會不會就此與卓華恩斷義絕。 也正如卓華所擔心的,華在殺了她爹娘后那回眸的冷漠與可怖,已經如同印記般烙上她的腦袋。 「要是你沒給我看這一生就好了。」林云澤沉著嗓子道,像在喃喃自語,「這樣,我還能好好喜歡你。」 話一出口,林云澤只見卓華的眼神像被炸開水花般動盪。接著卓華白皙的皮膚在幾秒內轉為黝黑,她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唬住了,轉眼卓華神態丕變,邪魅地勾唇而笑。 「呀,又見面了。」 「狃執?」林云澤困惑皺眉,卓華在她露出殺意時不慌、在她暗示想要她死時不慌,這時反而卻亂得讓人跑出來? 太沒用了吧? 「你還記得我真是太好了。」狃執欣慰道,「離我們上次見面似乎沒有過很久呀?卓華那傢伙竟衰敗至此,連我也壓不住了嗎?」 他被林云澤跨在身下卻怡然自得,甚至用手臂撐著頭,「這可是個好機會啊!我們上次不是說到要幫你擺脫天罰嗎?是不是想動手了?」 林云澤沉默了幾秒,「你有什么方法讓她死?」 狃執笑得燦爛,興高采烈道,「唉,你可別以為妖族就殺不了,我有的是方法宰了她!」 說至句尾時他突然咆哮,隨后又嘻笑道,「當然,用法術的話會快一些,只是你一個人族想做到只有一種方法。」 「妖族的化形由靈力支撐,損傷則能消耗靈力恢復——但若是傷害嚴重得耗盡靈力也無法彌補呢?或是不停消耗直到連修為也耗盡呢?她不就會變回真身嗎?到時你提一桶油、放把火,輕輕松松就能送她回到輪回中了呀!」狃執仰天長笑,樂得好像自己剛講了個精彩的笑話。 吳秀心做得到,但她做得到嗎? 她想這么做嗎? 林云澤沒有露出猶豫的神態——答案明顯是不想。這副身體的主人終究是林云澤,而如今她有著河的無畏、十三的包容、穆仁開闊單純的心,以及洛屏安的善良。 她的腦袋里可不只承載著吳秀心的仇恨。 狃執十分擅長看人表情,好像會讀心似的,臉色一沉,「你該不會不想殺她了吧?那怎么行呀?你還想受天罰之苦?不會不甘心嗎?」 「擋了就是擋了,哪有收回懲罰的道理?」林云澤沉著應對,她事后仔細思考狃執的話,才發覺不合邏輯。 「就算天罰無法挽回,你難道不想報仇?」謊言被拆穿,狃執一點也不慌,轉攻她的怨恨。 林云澤猶豫了,就在這短短幾秒內,狃執伸腳勾住她的腿,腰一扭便把人翻過來,瞬間上下局勢顛倒。 「卓華可不是什么善人,在你看不到的地方,她殺過多少人?犯過多少罪?你可一點都不知道呀。」狃執臉上的笑容消失時看起來陰沉可怖,他伸手輕輕地撫過林云澤頸側,好像隨時能要了她的命,「如果你沒辦法殺她的話,我倒還有別的方法能讓她痛苦。」 他伸指輕點兩下林云澤心口,然后又笑得燦爛。 狃執縱身躍起,赤足踏在茶幾上,愉悅又輕盈地張開雙臂轉圈,好似在享受著難得的自由。 林云澤爬起身,坐在沙發上思考狃執這番話。 他的意思是想殺了自己? 若她死了能讓卓華感到痛苦……那不是還挺好的嗎?林云澤自己嚇了一跳,不知道這樣的想法從何而來。 「她早就已經不能殺人了。」林云澤表面淡然道,「我親手給她套上的枷鎖。」 狃執停下動作,沉著雙眸——這人族跟他上次見到時又不同了。從她見到自己卻沒有急著找他算帳這點來看,卓華應該是還未給她看他們結識的那生,但這眉眼間的戾氣又是從何而來? 「不能殺人,那犯罪呢?折磨他人呢?挑撥離間呢?落井下石呢?」狃執蹲下身子,將臉湊到她面前,「你似乎沒有放棄馴服她,但你真的能了解一個活了千年的妖族?你真能確定她不會再帶給你更多不幸?」 馴服對林云澤而言是個很新鮮的詞,其中獨佔意味濃厚得教人不適地愉悅。老實說她現在的確還未完全了解卓華,但就憑幾個前生也夠摸清桃花妖的底——若是卓華還是千年前的華,只為達成目的而行動,那么她根本就不會給林云澤第三生的孟茴。 她變溫柔了,也變得重視情感與過程。林云澤想起卓華幾個禮拜前說的話,這才明白「才修成個人樣」對卓華而言有多么不容易。 「你知道她曾經殺了我全家嗎?」林云澤突然卸了言語中對抗的力道,好奇地抬眼看他。 「喔?」狃執勾起唇角,露出齒尖,「愿聞其詳。」 「我的爹娘、師兄們、家里的僕從跟我未婚夫,全都死在她手上。」林云澤平靜地說,感覺已經能壓制吳秀心的衝動,「她確實不是什么好人,不如說她根本就沒有道德可言吧?」 草木本無情,又何論道德? 狃執突然抿起雙唇,擺出真誠且哀傷的臉,堪稱哀戚。林云澤接著問,「你又為什么那么想她死?」 「你看看,我被迫待在這副化形里,這還不夠明顯嗎?」 「在那之前呢?」 狃執從鼻子里呼出一口長氣,「都是陳年舊事了,提起做什?」 嗯,至少花花還能面對過去呢——狃執明明是卓華的敵人,和他談話卻能不斷讓她突破思考的盲點,想起卓華的好處。 「人會變,妖族亦同。她已經不是以前的卓華了。」林云澤喃喃道,幾個月前卓華曾說過的話竟是為了此時而鋪陳,「我也不該是前生的我。」 那她該是誰呢?這滿腹的怨恨又要如何宣洩? 狃執往前一撲,將她緊緊壓在椅背上,「夠了!你一直在為她找藉口……怎么?你心里有她?」 林云澤答得大方,「是啊,你認識我的那生難道不是這樣嗎?」 哼,愚蠢。狃執心道,他原本是想讓這人族殺了卓華,那場面會是多么的有趣?可恨人族不分是非黑白,被小情小愛矇了雙眼。 狃執用力微笑著,眼睛都瞇成縫,「你有沒有想過還有另一種方法能讓你擺脫天罰?」 她已有預感不會是什么好方法,仍開口問道,「是什么?」 「九生不幸,而你已經是第九生了,不是嗎?」狃執愈靠愈近,幾乎要跟她鼻子碰鼻子,頂著卓華的臉,他做出逾矩的行為很難教人討厭,「既你已知輪回存在,怎么不趕快進入下一生?若是卓華確實如你想的那么好,下一生她也會去尋你才是呀?屆時你擺脫天罰,不就能幸福快樂地生活了嗎?」 老實說她有過同樣的想法,只是她還沒有死的理由。 要是她可以為了誰而死呢?像洛屏安為了保護周萍、像河與十三一樣為了卓華…… 她正要回答時,突然感覺心底一涼,直覺有危險逼近。她近乎本能地鑽進狃執懷里,感覺背心一痛,有什么刺進rou中——雖然只差幾公分的差距,卻避開了后心要害。 同時狃執心口一緊,已無法再動用靈力。他低頭去看,只見林云澤面無懼色,冷靜地抬眼看他,而放在他胸膛上的,又是那將他鎮壓的期剋印——自從上次他來鬧了一場后,墨仔就將手印教給林云澤,只輕輕一觸,如緊箍咒將他鎮壓。 「哈啊?」狃執極度不悅,現在連人族都能將他封印? 活成這樣他還不如真的去死算了! 想歸想,他現在卻連自盡的能力也沒有。他竭力將心火壓抑,對著林云澤邪笑,「沒關係,我們來日方長。」 林云澤只是面無表情地看著他,直到對方的雙眼歸于安寧無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