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氏女 第56節
謝祭酒皺眉道:“阿娘,都什么時候了,三郎不是好好的嗎?” 謝老夫人對他失望至極:“你若是長了眼睛,去好好地與三郎聊過,就該知道三郎身上的玄色禮服刻青翟形彩畫雉。這都是一個月前的事了,你這一個月竟一眼都沒有去看過三郎。” 越王擔心謝祭酒會因為兒女婚事放棄自己轉而支持長姊,于是在近一個月特別地好學好問,謝祭酒樂得享受尊貴學生崇拜的眼神,最近總是早出晚歸。 即使意識到自己的疏忽,謝祭酒在母親面前也是絕不會承認的,他勃然變色:“我以為三郎與阿姝不同,沒想到他也是會為了個人私情置禮義之上的人,我還不如沒有這個兒子。” “我怎么會有你這樣的兒子。”謝老夫人閉了閉眼,藏住眼底薄薄的淚。 她這個長子小時候還有幾分靈性,婚后卻越發與她的丈夫相似了。不必謝祭酒開口,她都猜得出兒子在想什么。 無非就是,在謝祭酒看來,謝川發現禮服制式有誤,應該主動來與他父親說。然后幫著去禮部、去公主面前、乃至陛下面前抗爭,才算是好兒子。 “阿娘……”謝祭酒自知傷了母親的心,愧悔的同時忍不住埋怨,“阿娘肯定也是能看出來禮服上的錯漏的,為什么不提前告訴我?” 即便是提前告訴又能有什么用呢? 一套禮服從設計到裁剪在刺繡,需要一到兩年啊。整整兩年你都沒能收到消息,婚期臨近了你能做什么?在這一場無法停止的婚禮前大鬧一場,在朝堂上得罪袞袞諸公與長善公主,讓三郎受皇室鄙棄,來博得你的清名嗎? 以后,誰還敢與大義滅親的人家結親? 皇帝首肯的事情,你就是翻上天,也不過是浮華虛名。苦痛都由孩子們分擔了,三郎心中何嘗不覺得被家族、父親拋棄。錯漏由你說了算嗎?還是總角之年的越王可以一錘定音? 目前,家主謝祭酒,才是謝府最大的錯漏。 謝老夫人有千言萬語,漫出唇舌的只一句:“你有想過三郎日后要怎么過嗎?” 謝祭酒終于沒有再抓著錯過的機會不放,“他既入公主府,自然由公主作為他的依托,還需要我費什么心思呢?” 剛回答完謝老夫人的問題,謝祭酒聽見外面二弟的叫喚,向母親告罪一聲出去了。 還需要我費什么心思呢? 費什么心思? 是為人父親能夠說出來的話嗎? 即便是常人家嫁女兒,嫁到三千里外,也不該冷酷無情至此。 他這是真心將三郎當做棄子丟出門外了。 謝老夫人捂著額頭望著兒子的背影良久,淚水終究還是落了下來,悔恨不已:“當年讓你娶清河郡主是我錯了,清河是太過妥帖的女子,叫你仕途順風順水,在家安享富貴,竟讓你養成這樣忽視子女的陋習。虧得清河出身恭王府,有恭王府時時看顧,你享了她家那么多的好處,到了你孩子身上,也能說出這種狼心狗肺的話。” 謝祭酒或許聽見了,又或許沒有。他腳步一頓,拐彎消失在謝老夫人的視野。 果真是父子天性么,竟都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已經躺在地下多年的謝老爺子是個天生的混賬,父母為了親戚交情,甚至不敢為他娶相當門第的女子,聘了小官出身、精明強干的謝老夫人。婚后,謝老夫人連生兩子一女,內務事務一把抓,即使家君過世,也將謝家撐了起來。 為了滿府上下的生計,謝老夫人限制了丈夫的花銷,丈夫雖有不耐,看在老母的面上還是忍耐下來。但在老母去世后,平衡被打破,謝老爺子用金銀如泥沙,沒幾日賬房吃不住,求到謝老夫人面前。謝老夫人前去問責,卻被打了出來。 家宅內變本加厲,在外時不加收斂。十五歲的謝祭酒為了母親,在恭王府舉辦的宴會上斥責生父,一番慷慨激昂的言辭引得恭王動容,出手相助。謝祭酒也因此獲得清河郡主垂青。 二十三年過去,她那清正的長子,為什么會變成一個滿口仁義道德卻自私自利的偽君子。 謝老夫人傷神時,回娘家參加婚宴的幼女謝雋心走入書房關上屋門。 “阿娘,現在可不是哭泣的時候,等三郎真對我們冷了心就來不及了。”謝雋心為母親拭去眼淚,安慰道:“父親也好,長兄也罷,讓阿娘傷心的人我都不會放過的。” * 在皇帝與太尉面前完成婚禮后,謝川先行回公主府,姬羲元則留在宮中進行祭祀先祖的儀式。待到姬羲元歸府,天已擦黑,賓客散的干凈,僅剩幾個姬羲元與謝川的至交好友。 在公主府幫著cao持一天的姬嫻,聽說姬羲元回來,便來迎她。 總是脫跳的meimei,難得穿上鈿釵禮衣,頭戴鳳冠,一本正經的模樣,竟像個大人了。 為了轉移姬羲元的注意力,姬嫻按著長姊的肩膀讓她轉了個身,“阿姊別盯著我的臉了,這么多年也該膩歪了,不如看看他們,換換口味。” 湖心亭中,幾個頂級世家的繼承人齊聚于此,或坐或臥各有韻致,大概是在閑談。 傳承長久的家族中,歪瓜裂棗才是少見的。 女男皆廣袖長衫,一派風流。 他們全部都是姬羲元收攏的或者圣人挑選給女兒的人,穩穩的棟梁之才,未來做高塔第二階高臺的人。姬羲元的新婚夫郎謝川在其中依然算得上是顯眼的,他轉頭望姬羲元所在的方向,顯然是看見人了。 姬羲元笑對meimei,“你才是該多看看他們,聽說你與吳小郎已經不往平康坊去了,現在都去南院。說不定吳小郎另有所好,你再選一選人,也好多做一出打算。” 大周民風開放,好男風者不在少數,是許多文人sao客眼中的雅事。自皇帝下詔令:“凡官吏宿娼者,杖六十,媒合之人減一等,若官員子孫宿娼者罪亦如之”,有些官員便以貌美的男子充替,大大小小的“蜂窠”數不勝數。 傷風敗俗,莫過于此,其中絕不能包括吳小郎。 姬嫻決定跳過危險話題,虛推著姬羲元向湖心亭去,“走吧走吧,我們都去看看他們。” 姬羲元順著姬嫻的力道往前走上木廊,罩衫被湖風吹起一角,銀鈴一陣清脆,“我知你有善心,但有些事是不能一蹴而就的,南院一事得從長計議。你既然有了差事,婚事也可以好好考慮。” 姊妹一塊生活十數年,比其他人都要了解對方,姬羲元知道姬嫻對吳小郎其實沒有男女之情。吳小郎甘愿留在鼎都做個富貴閑人也就罷了,要是有些其他想頭,日后有得麻煩,姬嫻沒必要去與這些事情糾纏。 “有我在,你與阿姝該是世上最無拘束的。完全可以選擇你最合意的,任何方面。”姬羲元道。 姬嫻貼著阿姊往前走:“是呀是呀,今晨卯時初我被陳嫗從榻上撈起來前我也這么想。” 人活著,總是要因為各種各樣的理由退讓自己的選擇,早起和嫁人,對姬嫻來說,沒有區別。 姬羲元聽出姬嫻的話外音,但不明白meimei為什么總是日夜顛倒,“我聽說你常常子時才入眠,早些睡就好了。” 姬嫻哀怨盯著姬羲元的側臉,“阿姊不懂得月夜星夜之美。” 一天十二時辰,只有夜晚完全屬于自己。 “是是是。”生活規律,日常亥時寢卯時起的姬羲元不理解、不反駁。 木廊不長,兩人也沒有遮掩腳步聲,亭上的人自然而然打招呼,謝川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站起來伸手牽姬羲元入座。 他們在聊趙家將女兒趙紫送入越王府的日期。 正在說話的馮六郎是謝川的姑表兄,有個姑姑嫁入趙家。趙紫正是他去世的姑姑留下的女兒。 他天生一張娃娃臉,二十五六看著像二十,都是熟悉慣了的,張口也沒顧忌:“趙十三娘可是他家這一輩長得最好的了,怪不得我那便宜姑丈動心。” “趙十三?有容覺得如何?”姬羲元順著蕭七郎力道走,靠著他坐下,兩人挨得極近,一側頭說話氣息剛好蔓延在謝川耳下。 長輩為謝川取字有容,可他從未想過簡簡單單的兩個字也會叫人有耳紅的曖昧。 謝川虛攬著姬羲元,半靠在圍欄上,“殿下覺得好就好。” “反正沒有容長得得我心意,”姬羲元順著他的力道靠下去,卸了渾身力氣,懶洋洋道:“我呀,都聽三郎的。” “嘖,”因為未婚妻接連重孝而至今未娶妻的馮六郎感覺自己被辣到了眼睛。 其他幾人也紛紛道:“光天化日之下,人心不古啊。” 姬羲元卷著謝川的頭發玩兒,提起了趙紫:“趙家藏的好,好好一個小娘子我竟從未見過。” 姬羲元及笄之后經常住在公主府,稍微有些門第的人家都會給她遞帖子。她出入過各種宴會、場合,她說沒見過,那就是真少出門。 王六郎避重就輕:“姑丈不管內宅,我那后姑姑耽擱了十三娘,你要是見到了多照顧幾分。” 姬羲元斜睨他一眼,兩方一個愿打一個愿挨,誰也管不著。又把先前與趙氏兄妹的交集說了:“這種事情旁人是幫不了的,我能看顧什么。” 姬嫻笑嘻嘻地打岔:“像照顧我們明芹阿姊一樣,不就是最好的照顧了嗎。” 滿亭的人頓時哄笑做一團,周明芹靠在王施雨懷里笑出眼淚:“誰說不是呢。” 作者有話說:啊對,謝老爺子挨了兒子的罵,晚上回去就中風了,沒多久就死了。都是女兒下的手。 謝祭酒被才地高華的母親養大,然后被社會大染缸腐蝕了寶石一般的內心。 我查了唐朝的婚禮作為參考,但整理完了又覺得都是流程,詩詞我也寫不出來,還是引用,說白了都是水字數,就算了。 “凡官吏宿娼者,杖六十,媒合之人減一等,若官員子孫宿娼者罪亦如之”如果我沒記錯,參考的是朱元璋的詔令。 (因為作者本人不信愛情,寫出來的感情線會非常干巴巴,所以女兒隨媽,阿幺遺傳的好,也不信。——總之就這樣理直氣壯地殺死愛情了呢。) 第88章 回門 天色漸晚,宵禁不可犯,姬羲元做主留一眾人過夜。 在喧笑聲中,姬羲元與謝川回房沐浴、歇息。 光潤亮澤的珍珠簾子被霧氣染上水光,兩側掌簾的侍女悄無聲息的拉開珠簾,四周回廊圍著絲羅帳幕,燈火通明,姬羲元穿著白綢浴衣踏上回廊,木屐與木廊接觸發出清脆的響聲,盡頭處是臥室。 侍女們的鞋底松軟收音,垂頭靜默,提著走馬燈走的悄無聲息。 一時間,天地中近乎只自己獨一的存在。 今夜是個難得的星夜,彎月高懸,星辰點點。 姬羲元進內室時,謝川靠在榻上看書,極為專注的模樣。姬羲元也不打攪他,自顧自從置物架上抽出兩卷竹簡,攤平在書案上,開始挑人選。 每一根竹簡上面都細致的寫了一個人的身家背景,這是新一代的弘文館適齡學子。大周的科舉是一年一考,這是平民上升的唯一階梯。 事實上,真正貧困的家庭是不可能出現貴子的,只有衣食無憂的家庭才會分出錢財關注孩子讀書習字。泱泱大周,上上下下的官吏無數,一年幾十個科舉出來的進士、秀才根本不足以支撐。 絕大多數的空缺都被世代為官的家族占滿,少數分給寒門,平民子弟只有在因緣巧合下才有可能一步登天。這里的寒門,指的是家產不菲,但沒有出仕機會的人家。 科舉根本上是給皇帝一個理直氣壯收歸權柄的途徑,也是安撫下面人,維持社會穩定的機制。 姬羲元現在要做的就是不停地在朝中安插心向自己的新鮮血液,最好的選擇就是平民和寒門,尤其是弘文館教育出來的平民、寒門女子。本無選擇的寒門、平民女子會一心一意的維護姬羲元的地位與利益,是最好用的刀刃。 倒不是貴族女子不好,而是像王施寒、王施雨這般得到家族全力支持的高門娘子是極少見的。她們沒有兄弟,祖父開明且與昔日親眷有隙,還趕上了女帝的時代,所以她們輕易出人頭地。 但其他貴族娘子受益于家族,也受限于家族。順風順水時,當然千好萬好,一旦姬羲元與越王發生沖突,她們也會是易碎的突破口。 姬羲元手里兩卷竹簡,共計五十四人,都是能當大用的。其中有二十四人已經在這兩年里陸陸續續授官就職。思來想去,姬羲元從剩下三十個人里挑了十個,這十個人有公主府造勢,科舉是一定能過的。剩下的,就看她們自己的本事。或者明年再拉拔一把。 既然結婚了,道士的身份就如同虛設。姬羲元要面臨諸多的應酬,尤其在謝川是地地道道的世家子的情況下,姬羲元的親戚被翻了一倍。 士族那邊根深蒂固,姻親密布,謝川算晚輩,得見。宗室那頭原先已經挑了不少人,但都是遠支,近親幾個王府、公主府肯定來人,不能不見,加上閔府幾個已經束發有資格管事手底下又有幾個人的兄弟總不好趕出去…… 姬羲元將竹簡卷起往邊上一推,拿起伊奕的手信拆開。伊奕是皇帝賜下的力士,原先是專門管著內外消息的,過了五十歲身體不如以前了,皇帝就把他當做新婚禮物送來公主府,一是給姬羲元行方便,二是讓伊奕安度晚年。 信中寫的是林丑的動向。姬羲元有意在各地擇選一些女童進入弘文館,補充生員,因此令伊奕確認望海州的分館。 目前看來,沒有問題。 姬羲元掩了個小哈欠,準備歇息了。 謝川聽見動靜,合了書本,翻身離開床榻,到屏風后邊更衣。 姬羲元被服侍著褪下浴衣換上寢衣,滾入床榻內側。半邊床帳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