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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氏女 第5節(jié)

    晉王完全遵照當(dāng)年在成帝面前所言,不納妾生子,一心輔佐昭宗。小裴氏在六十余歲時病逝,姬玟在昭宗時受封長公主,女帝登基為之加封大長公主。

    大長公主不婚不育,對待姬氏的獨苗苗小輩們相當(dāng)和藹,幾乎是無所不應(yīng)。

    姬羲元沖進晉王府準(zhǔn)備好好告他一狀。

    可惜來的不巧,大長公主外出訪友,得要一會兒才能回來。此刻只有晉王在府里。

    晉王正慢悠悠用膳,見姬羲元來勢洶洶,不急不緩道:“來來來,還沒用飯吧?一起吃一點。”

    未免太不湊巧了,偏偏撞見太翁。

    姬羲元心里哀嚎,嘴上下意識回答:“不餓、不吃。”

    “那可不行,死刑犯死前都要吃頓好的,有什么事情能比吃飯重要?”晉王令人擺好碗筷,催促道:“快快坐下。”

    姬羲元只好在他對面坐下,耐心陪著晉王有一搭沒一搭地吃兩口,直到晉王用盡面前餐食,飲水漱口。

    “冒冒失失的,想清楚來做什么了嗎?”晉王笑得慈祥,說話毒得要命:“小孩子的事情我可懶得參合。你今天能說個一二三出來我就允許你所求,但你要是叫人幫你搶玩伴,不如換了垂髫著采衣來,叫我看看你幾歲了?”

    劈頭蓋臉一頓嘲。

    姬羲元利索地從錦墊上起來,退后兩步插手一禮:“阿幺給太翁認錯,今日未送拜帖貿(mào)然登門實屬不該,請?zhí)淘弰t個。”有著大部分學(xué)生都明白的真相,對待師長、尊長的詰問,第一時間認錯是最明智的。

    “這還差不多,坐吧。”晉王喝茶潤了潤喉才繼續(xù)說:“你來找阿玟作甚?”

    姬羲元從不在人老成精的老頭子面前搞花頭,坐下老老實實交代:“我對弘文館那幾個死板子煩得要命,想求求太翁和姑婆,看看能不能給換了。”

    “以什么理由換?怎么換?換成誰?換出來的人放哪里去?”晉王皺眉,“想清楚再說。”

    姬羲元歪頭思考一會兒才道:“不算伴讀的話,弘文館目前除了淑長公主家的表弟和月奴以外,全是小娘子在讀。女子和男子之間本就不同,而且多有不便。不如更換部分教習(xí),以利宗室女修習(xí)。”

    說完瞅了眼晉王臉色,嘟囔道:“那幾個死古板聽了肯定贊成,就他們天天掛在嘴邊的。”企圖勾起晉王的同情心。

    晉王不為所動,繼續(xù)問道:“這點子事你直接和陛下說了不就完了,還有什么小心思一并說了吧。”

    姬羲元小心翼翼地補充:“我想請姑婆主管弘文館,請幾位世家才名出眾的女子為教習(xí),再請阿娘身邊女相為弘文館博士偶爾來講學(xué)。如此一來,諸位meimei們才知道以后能做什么,要怎么去做。至于換出來的老頭子們就送去太學(xué)吧,那里古板多,合適。”

    老臣們念叨的是弘文館是□□所立,不該隨意用于小女孩教學(xué),又不敢明著對女帝說:我覺得收女學(xué)生不行,陛下你改改吧。只能碎碎念男女大防。姬羲元釜底抽薪直接拆了男的出去,也算是滿足他們。

    晉王神色舒展開來,笑道:“不錯,還算周到。”

    姬羲元立刻打蛇上棍:“我也覺得像姑婆那樣醉心研究數(shù)術(shù)又人品上佳的人可不多啦。”

    晉王“哼”笑一聲,算是受了她的馬屁,又問:“那李家呢?”

    “李家?什么李家?”姬羲元知道分寸,咬牙笑道:“雖然我知道那幾個死古板和李家那死老頭有師生情誼,指不定還為彼此子女婚嫁搭橋牽線,李家大郎也是個蠅營狗茍之輩,但我不是個公報私仇的人啊。”

    遲早有一天……哼。

    晉王意味深長道:“你心里有數(shù)就好,別做傻事。陛下身邊得用的不都是寡婦嗎?以后的路還不一定呢。那孩子掛累太多,經(jīng)此一事未嘗不是好事。”

    “她也和我這么說。但是,能不受苦還是不受苦的好。”姬羲元雙手糾在一起,滿腹牢sao無處表達。總不能真找人解決了那李氏子,叫周明芹做寡婦吧。

    “都行吧。剩下的你還有事就等阿玟回來和她說吧。她要是愿意參合,我就替你上書。”晉王對小孩心腸里的三五道彎彎不感興趣,看完曾侄孫女的熱鬧就準(zhǔn)備出門消消食,和幾個同樣閑的發(fā)霉的老家伙分享分享。

    姬羲元在宮外的府邸還沒修葺好,得趕在宮門落鎖前回宮,盼星星盼月亮似的等人。

    大長公主收到消息后緊趕慢趕地回家,好歹是趕上與姬羲元見了一面。

    聽完姬羲元的要求,大長公主不問緣由當(dāng)即拍板答應(yīng):“我記得弘文館還有個柳博士,于數(shù)術(shù)一道頗為精深,可惜勞于案牘。這下可好了,日后就讓他研修數(shù)術(shù),才不浪費天賦。”

    姬羲元當(dāng)即拜謝:“多謝姑婆助我。”

    大長公主微微一笑,很是感同身受:“都是這樣過來的。有那勞什子師生情誼在,總不好由學(xué)生打頭將換老師。你回去與陛下透露一二以外,其余人處你只說此事是我做主,他們必定退讓的。”

    姬羲元眨了眨眼,心底冒出好奇,嘴上乖巧答:“我明白了。”

    大長公主目光掃過天色,已是昏昏,“再晚一些宮城就不好進了,早些回去吧。”

    姬羲元回去的路上一直在想大長公主與弘文館之間的淵源。

    大長公主善數(shù)術(shù)是多年的舊聞了,除了幾個族親別人都是不曉得她在數(shù)術(shù)方面稱得上是宗師,便是戶部幾個老算盤也比不上她。陛下登基以來但凡要查什么賬面,往大長公主那兒一送,再小的漏洞也無所遁形。

    不過她為人低調(diào),名聲也只在小范圍傳播。

    若要說大長公主與弘文館有什么齟齬,必定是早年就學(xué)時候的事情。

    姬羲元回想老半天,直到入太極宮,向資歷深厚的女官問了才錘手笑道:“原來如此。”

    據(jù)說從前弘文館教學(xué)生是有單獨授課的。宗室子弟不靠科舉擇業(yè),總會在學(xué)業(yè)上有所偏好。大長公主當(dāng)初跟隨素有名望的數(shù)術(shù)博士學(xué)習(xí),三年五載的兩人水平就旗鼓相當(dāng)、不分伯仲了。時人稱奇,一時間傳為佳話。

    一日,數(shù)術(shù)博士得了一道難題,冥思苦想一個月也不得結(jié)果,十四歲的大長公主見了,三日就得了答案。用的方法數(shù)術(shù)博士聞所未聞,不敢肯定答案是正確,也不能說是錯誤,于是帶著題目和答案去問其他擅長數(shù)術(shù)的學(xué)士。請的人多了,難題出了名,人人都談?wù)撨@道題。

    不知怎的都誤傳是數(shù)術(shù)博士解的題。即使數(shù)術(shù)博士當(dāng)著眾人的面解釋是大長公主所解,旁人也道是他阿諛權(quán)貴,為大長公主造勢。畢竟,女人哪里會做什么難題呢?能把家中賬面算算清楚就是難得的了。

    數(shù)術(shù)博士是個嘴拙的人,怎么也解釋不清楚。后來有個世家狂生聽了傳聞,在一次宴會上以此為借口公然出言攻擊大長公主女德與品行。頓時惹了大長公主怒火,家中千寵百寵養(yǎng)大的獨女,從未受過這樣的指摘與委屈。

    兩人當(dāng)場進行算學(xué)比試,大長公主十試十勝,指著狂生最后空著的三道題譏諷道:“現(xiàn)在你該知道是誰仗著身份指手畫腳了吧?你多出的男子筆怎么不為你答題呢?”

    一時轟然,誰都知道姬氏出了個數(shù)術(shù)的天賦之人。

    同樣的,高門大族里幾乎無人向到了婚齡的大長公主求親,認為其人非恭順良婦。

    身份匹配的不登門、身份低微的不敢上門。偶爾有暗示的,多在晉王夫婦的挑剔下敗退。大長公主的婚事就這樣拖延下來。

    昭宗召大長公主入宮,許諾天下青年才俊若有入眼必為駙馬。大長公主聽了不過付之一笑,“干將莫邪的舊事,本是莫邪奇思妙想以頭發(fā)代替人祭鑄劍,以仁愛成佳話。時至今日,世人多說是干將以自身血rou鑄造名劍莫邪,以訛傳訛可以到達這樣的地步,多么可怕。臣既然有天賦,實在是不想未來著書立傳寫就的是別家姓名。該是姬姓女阿玟才對。”

    昭宗聽完哈哈一笑,“可見是凡夫俗子配不上我家阿玟。我們家雖然不在乎小節(jié),但還是得延續(xù)血脈啊。你要是有喜歡的,就生個孩子頂立門戶。”說著揮筆寫下:符采彪炳,暉麗灼爍。書卷現(xiàn)今還掛在大長公主書房。

    姬羲元再次感嘆:那老頭還是有句話說對了,如果不是足夠幸運,她怎么能投胎在與世界格格不入到了理所當(dāng)然地步的姬氏呢?

    既然她幸運,老頭倒霉也是應(yīng)該的吧。思及此,姬羲元笑出聲。

    門外等候的采薇聽見笑聲端著茶上前湊趣道:“殿下是聽到什么有趣的了?”

    姬羲元低頭瞟她,笑意淡下來:“我總想著你最近話有些多了。”

    作者有話說:符采彪炳,暉麗灼爍。出自魏晉左思的《三都賦》這哥們長得丑而不被看好,最后是張華推薦,《三都賦》才進入世人眼中。

    第7章 、上書

    姬羲元回宮后第一時間去神龍殿請求面圣。

    弘文館換師一事還差最后一步——女帝的應(yīng)允。

    作為女兒,總該與母親有所交代。家長同意的事情,孩子去做了,這件事從此就連帶著家長的責(zé)任。

    如果女帝允許了,這件事就成功了九成九,并且基本不會有后續(xù)麻煩。

    很快,錢尚宮出來將姬羲元引入偏殿等候。

    “裴相公與陛下還在議事,請殿下在此稍候片刻。”

    宮女為姬羲元端上茶水點心。

    女帝于政事上少有避開孩子的,尤其是裴相公等女相負責(zé)的事務(wù),總宣她旁聽,此次專門避開倒是引人好奇。

    姬羲元掰著指頭算算時間,猜測大概是科舉又要出卷子了。

    高祖詔令:“諸州學(xué)士及早有明經(jīng)及秀才、俊士、進士,明于理體,為鄉(xiāng)里所稱者,委本縣考試,州長重復(fù),取其合格,每年十月隨物入貢”,大周科舉以進士科作為主要取仕科目,士人可以在地方州報名,先由地方初選再入鼎都赴朝廷應(yīng)試,也可以由公卿大臣、州郡長官舉薦入試。

    女帝登基后增加殿試與武舉,將科舉移交禮部負責(zé),裴相公雖無禮部尚書名分,卻是實打?qū)嵉亩Y部主官。下月就是十月制科,近來約莫要準(zhǔn)備出卷。而今謝川要下場,姬羲元確實應(yīng)該回避一二。

    一盞茶見底,錢尚宮再次來接引姬羲元入內(nèi)殿。出入時正巧與拿著文書的裴相公碰個正著,相互見禮后離去。

    姬羲元眼尖瞥見幾個字樣,確認了裴相公是在為今年十月的制科奔忙。

    當(dāng)然,裴相公也沒有要遮掩的意思。

    女帝見大女兒進來,放下手中紙筆,松快松快僵酸的手臂,“免禮吧。今天在外許久做了什么好事?夕陽西下才回來。”

    姬羲元全了禮儀,向女帝交代了一系列行程后抱怨:“去晉王府了,被太翁好一頓批。”

    “你若不給他找事,他才懶得搭理。”女帝對僅剩的族親們很是了解,笑嘆:“但你說的事情他必定是答應(yīng)了吧。”

    “當(dāng)然了,太翁是刀子嘴豆腐心,從沒有拒絕過我的請求。”姬羲元手指摩擦袖口,排遣說不出的煩躁,從得知周明芹請假開始她就總有說不清道不明的丟失感。

    “既然晉王對你不錯,你就多去看望他吧。”女帝了解眼前的孩子,清楚她在苦惱未來命運,即使她對此的感知還不清晰,潛意識里也會不舒服。

    命運的岔路口選擇太多,而姬羲元有的是時間去抉擇。女帝希望自己的女兒可以想清楚再做選擇。

    女帝做了快十年皇帝,偶爾午夜夢回想起先帝曾無數(shù)次問她:“你真的不想做個平凡的娘子嗎?”她一次又一次的拒絕猶豫不決的阿耶,她比任何人都接近權(quán)力,也比任何人都渴望權(quán)力。

    但當(dāng)她第一次抱起年幼的女兒時,還是忍不住會想,是不是該給女兒一個選擇的機會呢?九五之尊固然權(quán)勢滔天,但未必是普天之下最快樂的人。

    女人做了皇帝,就要比男人更狠、更強,才能保住身家性命。否則的話,此起彼伏的聲浪就足以將一個深閨養(yǎng)出的閨秀逼死了。

    為此,小皇子出生了。她確實需要一個兒子,這個兒子既可以是長女的磨刀石,也可以是第二個選擇。甚至可以是鞏固江山的尸骨。

    姬羲元看不透女帝眼中深不見底的潭水,仔細地說了自己的打算,將弘文館換師一事的前因后果過了一遍。

    女帝應(yīng)了一聲,算是同意了,“等晉王上書吧。”

    話音剛落,錢尚宮捧著一疊文書入內(nèi),將新送來的文書排列在女帝手邊,朝上第一本正是晉王署名。女帝拿起來一讀,果真是晉王要求更換弘文館的夫子,說是免得迂腐塵埃誤了宗室美玉,把一眾博士貶的一無是處。

    “瞧瞧吧,”女帝笑著將文書遞給姬羲元閱看,“其他的不說,單單找人一項你確實找對了。要是別人提的這事,必定要滿城風(fēng)雨,晉王趁機提了,不必我下旨,動過小心思的人自己就要調(diào)離弘文館了。”

    姬羲元一目十行閱覽完畢,頗為疑惑道:“就算有姑婆的烏龍事故在前,他們難道就會退讓嗎?”姬羲元完全不相信這些人全都有這么高的道德。

    女帝笑道:“你看看最后的署名,這文書到底是誰送來的。”

    姬羲元定睛一看,正是恩師鐘牙子,登時笑容滿面:“原來是老師回來了。”

    不過前文與后頭的署名字跡完全不同,多半是晉王用完晚膳就去找老友玩耍,順便將一口黑鍋結(jié)結(jié)實實送去。

    鐘牙子從姬羲元啟蒙起一直到去年都常居鼎都,基本上每兩日給姬羲元上半天課,寒暑不輟。直到今年年初,借口回鄉(xiāng)祭掃避開小皇子的啟蒙師傅擇選。最近事情已經(jīng)塵埃落定,人自然就回來了。

    對于姬羲元來說,是近來難得的喜事。

    女帝屈指敲了敲桌面,錢尚宮帶著一眾宮人自覺退下,門窗隨之關(guān)閉。

    “我不清楚你阿婆與你說了什么,我只想問問你,想清楚你自己真正想要的了嗎?不要全信你阿婆,要跟隨本心。”女帝俯視坐在下位的女兒,“弘文館就是拆了也是小事,但你要做的決定卻干系重大。”

    姬羲元仰頭看著女帝笑道:“因為我是阿娘的女兒嗎?”

    女帝并不否認,“有部分原因。因為你是我的女兒所以你生來站在萬人之上。還有一部分原因是因為你有野心,這不是壞事。所以我要問清楚,你的野心到底向往哪里呢?我感覺你對我的位置并沒有太多的渴望。”

    姬羲元不急著剖白自己,而是站起來展示一般的轉(zhuǎn)了個圈,渾身的裝飾隨著她的停止發(fā)出碰撞的響聲,不少直接砸在她的身上帶來一陣疼痛,“這身衣裙配飾價值千金,我為了能將它們穿的漂亮、優(yōu)雅,從小受訓(xùn),一舉一動都是在女官言語下糾正的。我已經(jīng)習(xí)慣它們的存在,感覺不到它們是沉重、是束縛了。相反的,這些東西是我身份的證明,我因高貴的出身才有資格學(xué)習(xí)禮儀、穿戴衣裙首飾。它們拉開我與其他人的距離,維持我的威儀。”

    女帝感到有趣,挑眉道:“繼續(xù)說。”

    “我無法想象完全褪去這些的我是什么樣子。那些男人也無法理解,女人怎么能走上朝廷?她們怎么能有權(quán)力?怎么能掌握天下?”姬羲元慢慢拆下一支支發(fā)簪擺在桌面,“但我現(xiàn)在想做的就是讓人看見披發(fā)素服的我而不訝異,我也不為之羞恥,我想讓人因為我是人而對我尊敬,而不是這身衣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