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走出臺南車站時正好接近中午時間,單黎和李薇走進一家賣早午餐輕食的咖啡廳。 每年的教師節,他和李薇總會一起搭車回去育幼院看看。 單黎到柜臺結帳之后,倒了兩杯水回到位置上。他把找剩的零錢遞給李薇。 「謝謝。」 「這是我們第幾次一起回育幼院了?」單黎將點餐的清單用桌上的立牌壓住,挪到桌邊。 「自從知道我們待過同一間育幼院之后,每年教師節的週末都會一起回來看看。」李薇稍微想了一下之后說:「第四次還是第五次了吧?!?/br> 「這么多次了嗎……」單黎試著回憶了一下過去幾次回育幼院的情景。 「有件事情我想問你?!估钷闭f:「昨天我和惠真還有巧辛一起去逛街。」 「然后呢?」 「在間聊的時候聊到嘉偉最近的狀況。」 「怎么了嗎?」 「因為有我和你天天盯著他的關係,他不加班已經好一陣子了。但是這個星期以來他好像又不一樣了。」 「怎么說?」 「從星期一那天開完檢討會之后我就有感覺到了?!?/br> 「他不像以前那樣什么事情都要自己攬下來了嗎?」 「嗯?!估钷秉c頭,「當然他上班的時候還是很認真,但是跟以前比起來,就是不太一樣了。」 「不再那么認真的嘉偉,讓你動搖了嗎?你一直在尋找的那個認真向上、能夠給你穩定靠山感覺的人,好像不見了?」 「有點像是這種感覺。其實之前我就有找惠真聊過,她跟我說嘉偉去接受公司安排的生理健檢和心理諮商之后,有可能會不再像以前那么勤勞。沒想到真的發生了。」 「你不希望他變成這樣子嗎?」 「我也不知道怎么說……」李薇想了一下,「昨天我們三個女生也在聊這個話題?!?/br> 「有什么收穫嗎?」 「收穫嗎……我覺得是巧辛跟我說的事情讓我比較有感觸?!?/br> 「她說了什么?」 「她說她以前在大型的會計師事務所上班,加班是正常的,如果是遇到報稅的季節,簡直是沒日沒夜地待在事務所,回家就只是為了洗澡和睡覺,好像才剛躺下天就亮了,又要出門上班?!?/br> 「她有跟我說過,她曾經因為那樣把身體搞壞了?!?/br> 「嗯,她有講到有些同事真的撐不下去然后生病的例子,有可能一病就要休養好幾個月,甚至有些人就再也沒回去上班了?!?/br> 「如果是休養那還好,但如果是生重病的話,就沒這么簡單了。像是嘉偉的爸爸那樣……」 「所以我覺得有點混亂。我當然希望嘉偉是可以保持健康的,但是看到他不再像以前那么全心全意對待工作的時候,好像又有點失落。」 「如果他一直全心全意對待工作,他什么時候才會看到你的存在?」 李薇苦笑,「你竟然和巧辛說出一模一樣的話。」 「其實我們私底下也聊過你們的事情啊。生活不應該只有工作吧,除了工作之外什么都看不到,像賽馬那樣被遮蔽了一路向前衝以外的其他視線,這樣不是很悲哀嗎?你是有押注在他身上是不是?」 「我懂你的意思,只是……可能還需要一點時間調適吧。至少,他現在好像比較會主動跟我說話了,雖然只有一點點。」 「辛苦你堅持這么久,簡直是滴水穿石了。」 「人的感覺真奇怪,他一直沒改變的時候,我就心甘情愿一直付出,現在終于有了回應,反而是我開始猶豫?!?/br> 「習慣一下子被打破,多少會覺得有點怪吧,就算是往好的方向發展。」 「說起來真有意思,我們三個女生一起聊天,結果是我這個年紀最大的前輩讓后輩開導了?!?/br> 「這跟年紀沒有關係啦,人生經驗剛好可以互相分享罷了。每個人都各自有自己的人生課題要面對。」 「你也是嗎?」 「當然啊,不然干嘛這樣一年又一年地回去育幼院?我跟你說過的,那邊給我的回憶并不好。昨天你們去逛街,我一個人去alley找joanna聊天,聊著聊著,我想到了一個很棒的比喻。」 「什么比喻?」 「逆流而上?!箚卫杪赃^舒甄的事情,「逆著時間的河流向上游走去,希望在過程中可以找到一些重要的東西,那些深深影響著自己現在處事風格的東西?!?/br> 李薇稍微思考了一下單黎的話,「那我們不就是每一年的這個時候都在逆流而上?」 「嗯,空間距離上的實際移動,時間意識上的逆流而上??赡苁强桃庖フ业臇|西,也有可能會在無意間遇見?!?/br> 「你是哪一種?」 「在我能意識到的范圍內就是刻意的,無意間的話,都說是無意間的了,不知道什么時候會遇到,就算遇到了說不定也不知道。」 「被你說得我越來越昏了,我大概是那個不知道要去找什么的人吧。你呢?每年都聽到你說angel老師,她就是你要回到過去去找尋的人吧?!?/br> 單黎默默點頭。服務生正好送上餐點,確認餐點都到齊之后便走開了。 李薇說:「在那種充滿惡劣回憶的地方,有這么好的老師真令人羨慕??上抑淮藘赡昃捅活I養了,對她完全沒有印象。唉,后來去了一個不好的家庭,還不如在育幼院好好長大就好。像你這樣過得也很好啊。」 「大部分的事情都是事后諸葛的結果論而已。如果我高中沒有回頭,可能也死在我說的那次火拼之中了。像你這樣的世人的評語可能就完全不一樣了,簡單講就是看情況選邊站而已。」 「你有這種想法,難怪平??茨愣疾惶诤鮿e人說三道四的樣子。」 「一想到人類要改變立場、更動結論是這么輕松隨便的事情,就覺得認真去看待或是生氣什么的,有點蠢吧?!?/br> 「我就沒辦法做到這樣子,還是會在意別人的間言間語?!?/br> 「每個人有每個人的人生課題啊?!?/br> 「每次回育幼院,總覺得你就會變得有點不一樣。不像平常那樣有點漫不經心,甚至還會說一些難以理解的話?!?/br> 「可能是循著時間的河流往上走,自然就會看到或是想到跟平常不一樣的東西吧?!?/br> 「你看,又來了。」李薇笑著說:「那你的人生課題呢?和angel老師見面嗎?」 除了angel老師之外,單黎的腦中還閃過舒甄的影子。 「我很想找她見面啊?!箚卫枵f:「總覺得想要知道過去到底是發生了什么事,會那樣什么都沒說清楚就離開我。就算只是我一廂情愿,她完全沒有感覺到我的受傷,我也想要當面談一談……只是,時間拖得越久,我反而越來越不敢聯絡了,每次拿起電話,就被混亂的思緒壓抑下來……」 「明明握有她的聯絡方式,卻一直不敢主動打電話過去,這真的很不像你的風格。你擔心真的見了面會聽到什么話嗎?」 「可能吧。」單黎插起一塊馬鈴薯放進嘴里,那些擔心早就放在他的心中好多年了,但他從來沒有對別人說過,「你呢?這么多年了,還期望見到親生父母嗎?」 李薇偏著頭說:「我也不太知道……小時候總是聽養父養母冷嘲熱諷地說我是一個很討人厭的小孩,所以才會被父母丟掉,是沒人要的小孩。要不是他們可憐我、領養我,我根本不會有一個家。唉……我也跟你說過,這種事情在學校被知道之后,一樣的言語霸凌馬上隨之而來……搞得我很氣我的親生父母,不!應該說是恨、恨他們不負責任地把我丟棄,讓我的人生變成那樣。成年之后我就脫離那個家庭完全自己獨立了,本來也漸漸地不會去想以前的事情,直到在公司認識你之后,每年這樣回來育幼院……不知道耶,好像還是有一點想要見到他們吧……可能就像你說的,至少,想要當面談一談,不管會聽到什么都好,就算我真的是一個不被期待、不受歡迎而來到世界上的孩子也好……」 「可是你完全不知道他們的樣子吧,就算想要找,也不知道從何找起?!?/br> 「是啊……你呢?從來沒有聽你提過你的親生父母,你都不會想知道他們的事情嗎?」 單黎搖頭,「真的不騙你,完全沒想過?!?/br> 「我真的很難相信?!?/br> 「可以把剛出生的嬰兒丟在凌晨街頭,這種人還期待他們什么呢?」 「說不定他們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才這樣做的?!?/br> 「或許吧。不過那個已經不重要了不是嗎?如果說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我倒覺得你的父母比較可能是這樣,因為你說你是一歲的時候進育幼院的,說不定他們真的是沒有辦法了才做出這種決定。」 李薇只是點了點頭便不再說話,默默地吃著食物,單黎看著她低下頭的樣子,突然感到一陣心疼。 「嘿?!箚卫韫首鬏p快地說:「你絕對不是不受歡迎、沒人要的女孩喔,相信我。」 李薇擠出一抹笑容,「謝謝你?!?/br> 挑在教師節的週末回來,除了教師節本身的意涵之外,另一個原因是因為這一天也是院童進行戶外教學的日子,整個育幼院的老師和院童都出門去了。除了值班的門口警衛和留守的一位老師之外,育幼院就是空蕩蕩的了。這種時候,才能讓單黎和李薇盡情地在院區內走走逛逛,讓每個角落的景象去拉開記憶深處的抽屜,細數其中的一切,美好的、惡劣的,一次又一次地回顧,那些回憶也就一次比一次更加淡薄,能夠引發的情緒張力也越來越弱。 這幾年因為規定的更改,現在要進育幼院是需要事前預約的,并且要在值班老師的帶領下才能入內參觀;平常都是一些政府機構的人會來,或是一些想要領養院童的家長在社會局的人陪同之下前來。單黎他們是特殊的例外狀況,前幾年教師節回來時,都有值班的老師陪同;最近這一兩年,只要在來之前打個電話確認一下,就可以在不用值班老師陪同的情況下進入了。 面熟的警衛正在講電話,看到單黎和李薇走進來,揮手點頭打了招呼,但沒停下正在進行的交談,他對單黎招了招手,指了指面前的訪客登記簿,然后又從雜物中翻找出一張紙條,示意要單黎拿去。 單黎在訪客登記簿上留下名字和到訪時間,把筆拿給李薇,然后接過警衛手上的紙條,打開一看,里頭只寫著「請在一點的時候到禮堂去一趟」,屬名的人是陳院長。 「陳院長今天沒有一起出門嗎?」 單黎發問,警衛卻像是沒聽見似地繼續講著電話,語氣略顯激動。 「那是什么?」李薇擱下了筆。 「不曉得。」單黎把紙條拿給李薇看。 李薇看了看手錶,「現在一點十五分了?!?/br> 「嗯,過去看看吧,不知道陳院長有什么事情。」 遠遠就看見禮堂的大門一扇關著、一扇全開,單黎和李薇穿過灑滿陽光的廣場。 單黎輕快地哼著:「阿呆阿呆快走開,阿呆阿呆沒人愛……」 一旁的李薇只是微笑沒有回應,大概這幾年來都聽單黎這樣哼著哼著也習慣了吧。 兩人走進建筑物的陰影之中,來到禮堂門口。 才一踏進禮堂,原本態度輕松的單黎整個人都僵住了。 禮堂內有個熟悉的人影在緩步走動、背對著單黎在禮堂內像是在打發時間似的四處看看。 那個人走起路來一跛一跛的。 或許是因為時間久遠的關係,那人的身影遠比記憶中來得嬌小,畢竟二十年前那最后一面,他才十歲;然而那走起路來映入眼簾的感覺,卻是一點都沒變。 「an……angel老師?」單黎張著嘴呆立在原地。 那人聽到聲響,轉過身來,露出一臉從疑惑然后驚喜的表情。 「單黎?」angel老師在那端微笑,像是在做確認似的,「單黎?是你嗎?好久不見了。」 李薇轉頭看了看單黎,輕輕拍拍他的肩膀,「我到外面走走。」然后轉身離開了禮堂。 angel老師露出有點不好意思的笑容,「你可以過來這邊嗎?我的腳……不太方便?!?/br> 「喔……好?!箚卫柘袷峭蝗恍蚜诉^來,快步走去。 二十年前的自己還是那個十歲的小男生,那時候靠在angel老師身邊時,要仰著頭才有辦法跟她說話。現在,三十歲的自己在這短短的幾步路上,腦袋里正試圖在協調這一瞬之間發生的錯亂感。 angel老師比記憶中嬌小許多,身形好像比以前略微胖了一點,但是走路的樣子和表情的細微處則是與記憶中的印象一下子就吻合了。 兩個人在長椅上坐下,暫時就那樣都沒有說話。 陽光穿透窗戶,在空間中形成一道道光束,漂浮的微塵像是在其中找尋去處一般。 angel老師先開了口:「我聽陳院長說你每年的這個時候都會回來看看,所以就挑今天來這里等你了。好久不見了,有二十年了吧?!?/br> 「您竟然還記得……」單黎止不住地泛淚,極力想要壓抑身體的顫抖。 「對不起啊……」angel老師輕按著單黎的手,「老師那時候走得那么突然?!?/br> 單黎只是搖頭落淚,說不出話來。 「幾年前我有回來過一次,那時候你應該大四了吧,已經不在院內了。我留了些話,也把我的聯絡方式請陳院長轉交給你,希望你能夠跟我聯絡,可是一直都沒有消息?!?/br> 單黎默默地拿出皮夾,從內側的夾層中抽出了一張摺了幾摺的紙,正是那張angel老師留給他的訊息。 「你一直把這個帶在身上嗎?」 單黎點頭。 「可是又一直沒有跟我聯絡?」 「我……」 「不知道自己到底要不要跟我見面嗎?」 單黎低下了頭。 「果然是這樣啊……那我真的是要跟你說對不起了,希望還不會太晚。」angel老師嘆了一口氣,「如果我是你,應該會有怨恨吧,畢竟我也知道、我也體會過人跟人之間的那種……很難說清楚的關係。」 「我沒有恨過您。我只是不懂,一直都不懂為什么……」單黎依然低著頭,試著平復自己的心情。 「你知道其實我跟你一樣,也是在這里長大的嗎?」 單黎對這件首次聽聞的事情感到驚訝,他面無表情地搖頭。 「在我還很小的時候,我爸爸是個長期吸毒、喝酒,又有暴力傾向的人。我有一個很愛我的mama,可是在我四歲那年,某一天爸爸發飆失控把mama打死了,如果不是因為鄰居聽到我的哭喊而報警的話,可能我也死了。在那之后,我再也沒見過爸爸,然后就被送到這里來了。身上的傷漸漸復原之后,剩下腳所受到的傷害沒辦法完全恢復,從此就沒有辦法像正常人一樣走路了。在這里,其他的院童時常因為我行動不便而欺負我、排擠我,那種被孤立在人群之外的難過與痛苦,我到現在都還忘不了?!?/br> 單黎也想起了他在這里總是受到欺負的時光。 「雖然人際關係隨著年紀成長之后有稍微好轉,但是心里面的那種傷痕就跟我的腳傷一樣,是沒有辦法完全恢復的。就算掩飾得再好,傷就是傷,只能帶著,無法擺脫。覺得心情不好的時候,我常去嬰幼部看嬰兒,看到嬰兒純真的樣子,就覺得這個世界至少還有點希望的感覺。我還記得是在讀國中的時候,第一次看見你,因為名字實在是太特殊了,所以每次去總會特別看看你,后來我高中畢業,離開這里去大學念教育,大學畢業之后馬上就回來這里當老師了,那時候你也上小學了?!?/br> 「我對您的記憶,只有小學前半段而已?!?/br> 「那是當然的啊,」angel老師微笑,「在你上小學之前,要不是年紀太小,就是我去上大學了不在這里,所以沒有印象囉。」 「那后來……」單黎覺得喉嚨有種被什么鯁住的感覺。 「后來為什么突然間在慶生時被求婚,然后隔天就消失了嗎?」 單黎緊抿著嘴,不自覺地停止了呼吸。 「陪我走走好嗎?」angel老師撐著椅背站起身來,「我的腳不方便,要請你放慢速度了?!?/br> 單黎伸出手扶著angel老師,兩人緩緩地走出二十年前最后一次見面的地方。 李薇獨自在院區內走著,她為單黎終于和angel老師見了面感到高興,等一下一定要好好問問他的感受。 李薇對于兒時待在育幼院的記憶并不深刻,眼前的一切對她來說比較像是一個新地方,而不是舊地重游。當年被領養之后,就搬到高雄去了,在新家庭所感受到的親密和溫暖并沒有持續太久,那個家庭有了親生兒子之后,就把所有的關注和感情全都轉移過去,自己從此完全被冷落,更別提后面又冒出一個meimei了,自己成了名符其實的拖累。那對夫妻想都沒想到因為不孕而領養小孩之后竟然接連生了兩個,多出來的那一個擺脫不掉,實在惱人。 如果像單黎一樣一直在育幼院長大的話呢?說不定就會認識他,變成很好的朋友吧?也或許在那個時空下相遇的他們不會熟識也說不定,自己會不會也變成排擠他的人呢?沒有把握,小孩子實在是太容易被同儕影響了,或許長大成人之后的相遇才是最好的安排。有些時候會覺得,單黎就好像是自己幻想中能夠擁有的那種哥哥,能在自己受到欺負、覺得脆弱的時候過來保護自己,就像那對夫妻的子女一樣,哥哥總是照顧著meimei。但實際上的自己卻永遠只是個旁觀者,是個不值得擁有保護和愛的人。 「你就是因為太壞了才會被你爸媽丟掉!要不是我們可憐你收留你,你根本沒地方去!我警告你,給我乖一點,不然我就跟你爸媽一樣,再把你當垃圾丟出去!」 想起了那對夫妻時常對自己咆哮的話語,李薇覺得好氣又好笑,小時候曾經納悶過:「既然那么不喜歡我,那就把我再送回去育幼院不就好了嗎?」長大之后才明白,他們不是不那么做,而是做不到,因為她在成年之后去找了律師想要抹消掉這層法律關係,才發現這種可笑的親子關係,不管是親生或非親生,即使已經成年,都不能輕易地說斷就斷。最后,她放棄在文字游戲上糾結,乾脆地從空間上和心理上離開那個家,還給他們一個完整而沒有累贅的家。 在那個過程中,她第一次知道自己的生母姓王、知道自己以前的名字,那兩個陌生的名字先是帶給她一陣不真實感,隨之而來的是一股憤怒感,最后是伴隨著苦笑的空虛感。 然后她搬到臺中,成為一個獨立又孤獨的人。 想著想著,不自覺地走出了院區,來到旁邊的小公園。 雖然是週末的下午,公園內卻是出奇地冷清,只有幾個小孩子在沙坑區玩耍,幾個mama站在不遠處聊天。李薇坐在大樹旁的鞦韆上輕輕搖晃,大樹讓午后的氣溫舒適不少,有一對看上去大約五六十歲的夫妻坐在她斜前方的長椅上休息,只能看見他們的背影和側臉。 先生說:「下次我們先跟育幼院預約過后再來吧。」 「不用啦,進去也沒什么意思,她都已經不在那里了。」太太笑著搖頭,「今天有到這邊來走一走我就滿足了,謝謝你陪我來?!?/br> 「還會想見到她嗎?」 「……會吧,至少想知道她現在過得好不好,這個年紀……也不知道結婚了沒,希望她不要像我這樣是個糟糕的mama才好?!?/br> 「你別這樣說,沒有人會故意對自己的孩子不好的?!?/br> 「或許見不到面也好吧,就算見到了,我又能跟她說什么呢?說我當初是多么逼不得已才讓她離開我的身邊?唉,再怎么說都像是在自我辯解一樣,對她一點幫助都沒有,只是打擾生活而已?!?/br> 「過去幾年來,你一直沒有多說以前的事情,我也就沒有多問。你說,如果哪一天你決定到這里來看看的話再跟我說。如果還是不想說的話……沒關係的?!?/br> 「……那實在不是什么值得說出來的事情?!?/br> 「又不是要對全世界發表演講。」先生輕笑,「只要說出來會讓你感覺好過一點,也讓我更知道你的心情,這樣不就值得了嗎?」 「唉,這樣好像是要把過去的傷疤赤裸裸地掀開來給別人看的感覺?!?/br> 「從我們認識到現在,信介跟你講了一堆我過去的事情,什么赤裸裸的傷疤你也都看夠了吧。」 太太笑了,「所以現在換我了嗎?」 先生笑著搖搖頭,「要說我完全不好奇你的過去發生了什么事情,那是騙人的。不過,和你認識相處的這幾年來,我越來越覺得兩個人能這樣互相扶持才是最可貴的;過去的事情,要說出來或者保留在自己心中,都好,自己覺得舒服就好。」 太太沉默了一下,像是下定決心似地抿著嘴輕輕點了頭。 「我和女兒的緣份都很淺……」她說。 先生沉默,大概是在等太太繼續說下去。 「我是獨生女,爸媽在我國小的時候離婚……」太太抬起頭,彷彿也掀開塵封已久的回憶,「我跟著mama,上國中那年聽說爸爸生病過世,幾年后,mama在我高中畢業那年發生意外走了。我開始一個人想辦法討生活,還沒二十歲之前就在酒店上班了……年輕的時候敢衝愛玩,為了錢什么都可以做,后來懷孕了……連孩子的爸爸是誰我都不知道……被酒店開除之后,我一個人到處打零工,好不容易把孩子生下來,那樣的日子真的過得很苦……某一天,有個以前在酒店認識的熟客來找我,我不知道他怎么會知道我住的地方;因為以前的交情不錯,我讓他進到屋子里聊了幾句。他不停地抱怨工作不順利、老婆和小孩讓他煩心,過沒多久,他開始試圖靠近我……我已經不是以前那個隨便的女人了,我抵抗他,他卻拿出一把鈔票甩在我頭上,也不管我的孩子就在旁邊……拉扯的過程中,我隨手抓了東西砸過去,他倒在地上之后,我抓起那個東西發了瘋似地不停往他頭上猛敲……直到一旁孩子的哭聲把我喚回現實……已經來不及了,地上都是血,他已經沒有動靜了。我松了手,才發現掉在地上的,是他以前在酒店送我的水晶菸灰缸……去坐牢之前,我在社工的協助下辦理了出養,希望女兒能在比較好的家庭中長大,后來才知道女兒被領養之前在這間育幼院住過一兩年。過了好多年后,我在醫院里面當看護,認識了婷宜和她mama,婷宜和我的女兒是同年出生的,我總是把她當成是自己的女兒在照顧,尤其是她mama過世之后……結果到后來,唉……婷宜竟然也走了……我的兩個女兒,都跟我沒有緣份……」 先生遞了張面紙給太太。 太太用面紙輕輕拭淚,「你問我想不想見到女兒?當然想啊。但是為了不要影響她的人生,我決定壓抑住自己的想法,不去做任何打聽。我不知道她后來過得好不好?新的爸媽疼不疼她?現在又過得怎么樣?她知道自己是被領養的嗎?就算知道了,也希望沒發生不好的事情……我到現在都還記得小時候被鄰居指著鼻子罵說我是造成爸媽離婚的兇手,甚至是我的命不好所以剋死了爸爸mama、我是掃把星這種話。我好擔心我的女兒也因為和別人不一樣而被欺負……如果能夠見面,就算是讓我死了去她夢中告訴她也好,我只想很認真地跟她說……不是你不好,所以才會離開mama的身邊,是mama的錯,讓你離開了我……如果可以的話,我也好想要親手將你撫養長大……」 「講出來,講出來會舒服一點?!瓜壬斐鍪謹堉募绨颍赣形遗隳恪!?/br> 太太靠著先生的肩膀泣不成聲,釋放著悶了許多年的情緒, 李薇看著他們的背影出神,不知過了多久,公園里的小孩和家長都離開了,只剩下他們三人。 先生接起一通電話,攬著太太的手還在輕輕拍著。 收起手機,他說:「走吧,信介他們要到了,還說小寶買了玩具吵著要找奶奶玩呢,眼淚擦一擦吧。」 「謝謝你給了我這么好的新家庭?!?/br> 先生笑著說:「沒有你也是不成的。」 李薇征征地看著他們從長椅上站起來,轉身要離開公園的時候,太太的視線恰好與她對上,露出了有點不好意思的微笑。她想要回以微笑,卻沒能順利把表情做好,只是看著那對夫婦的背影在公園入口消失。 走出禮堂,單黎扶著angel老師在院區內四處走走看看,聊著以前在這里一起度過的時光,那是他回憶之中最珍貴的部分。 走到戶外的游樂區旁,這里被重建整修過幾次,早已不是單黎小時候看到的模樣,但是小時候總是站在游樂區外圍看著其他院童玩耍的畫面,仍是毫不費力地在腦中重現。院童們三三兩兩地各自成群在玩游戲、追逐,或是為了玩具爭執,笑鬧聲與哭喊聲此起彼落。 angel老師說:「我還記得,以前你會站在這里看著其他的院童玩。從大學畢業剛回到這里的時候,我不知道你為什么會這樣做,問了你也都不說話,甚至就跑開了。后來才知道你被排擠的事情……我小的時候因為腳傷被排擠,你竟然因為名字就被排擠,每次想到這種事情就覺得好心寒……可能是因為有類似的經歷吧,我對你的關心就比較多了。我曾經努力想要利用院童對我的喜愛來改變他們對你的態度,想要培養他們尊重他人的態度,卻沒想到弄巧成拙,不說還好,說了之后反而讓他們因為吃醋而更討厭你……」 單黎淡淡地說:「小孩子比較不懂事,很正常的?!?/br> 「或許我那時候只是個菜鳥老師,除了院童的喜愛之外,還沒學會怎么經營整個團體吧。后來,即使我想要好好地當一個老師,也沒辦法了?!?/br> 「為什么?」 「那么多年了,我從來沒有想過我還會跟我那個父親有牽扯。」angel老師嘆了一口氣,「我沒見過他,只知道他死了,在外面欠了很多債務,那些債主們不知道怎么找的,竟然找到這里來,要我替他還錢。這是發生在我回這里第二年的事情。」 單黎頓時無言,他完全不知道發生過這種事情,但他心里面知道那種討債集團會給一個人帶來多大的壓力,畢竟他就干過類似的事情。 angel老師緩步往外面走去,單黎也慢慢跟著。 「為了不給院區帶來麻煩,我盡量和那些討債的人在院區外談事情。可是我一個人怎么可能負擔得起那么龐大的債務,完全喘不過氣來啊。只能一直想辦法拖延……」 「難道是因為這樣所以才要離開的嗎?」 angel老師點了點頭,「我在大學的時候認識了我男朋友,也就是現在的丈夫,他是來臺灣學中文的。我和他同年,他在大學畢業后繼續讀了研究所,他知道我的狀況之后不但沒有和我分手,反而是積極地想辦法要帶我遠走高飛,不讓那些人找到我。所以我們私底下籌劃,跟誰都沒透露,一直到最后,已經是可以隨時拋下一切就上飛機的狀態,也才只讓當時的院長知道而已。不過,在出發前一天的那個求婚,就是他聯合院內的人給我的驚喜了?!?/br> 「難怪……」 「所以那時候我才會走得那么突然,連一聲再見都沒跟你說?!筧ngel老師的語氣有點落寞,「剛離開臺灣的時候,我是很高興的,對新生活充滿了期待。但是當生活漸漸安頓下來之后,我的心里面卻浮現出你的臉。」 「我?」 「嗯,其實慶生那天,在被求婚的時候,我有瞥見你的表情。當時或許沒有記得太深,但是當我一個人在國外的街道走著,那種身處異國、被陌生人所包圍的孤獨感曾經有幾次猛然地向我襲來,每當這種時候我就會想起你那時的表情。我終于想到我可能犯下了多大的錯誤、對你造成了多大的傷害,自己卻完全不曉得……我應該是最清楚的,傷痛這種東西,與其治療到一半才放手不管,倒不如從一開始就別讓人抱著希望才對……一想到這里,我難過地哭了好幾次,我想立刻跟院方聯系、想要跟你說對不起,希望你不要對人性失去希望。但是,一方面是因為那個年代的通訊沒有現在這么方便,另一方面是因為我先生希望我過些時間再來考慮這件事,畢竟風頭可能還沒過?!?/br> 「您再回來的時候,就是我大四的那一次了嗎?」 「是啊,都已經超過十年了。這么長久的時間里,有時我也在思考,會不會其實我反應過度了?其實你根本沒有受到什么影響?其實只是我把自己的心情自以為是地投射到你身上而已?漸漸地,想跟你聯系的欲望就減低了,本來想要撥電話或是寫信的念頭也打消了……后來,我覺得那些想法很可能只是我想要自我合理化的一些藉口而已。最后我還是決定跟你聯系,而且是想要當面見到你,所以我找了時間回來臺灣一趟?!?/br> 「然后您留下了那封信和聯絡方式給我……抱歉,我一直沒有跟您聯絡,直到今天,仍然沒有勇氣,要不是因為您看穿了我的心意,提早來等—」 angel老師拍了拍單黎的手,「你不需要道歉啊,要道歉的人是我。在你小的時候我那樣離開,過了這么多年才終于想要彌補,留下聯絡方式之后卻又只是一直等待。雖然沒有你的聯絡方式,但應該還是可以想想辦法的,結果我只是等,等了那么多年才終于想懂你為什么不跟我聯系的原因……你是怕我會告訴你,我離開你也是像那句順口溜一樣,要你走開、不愛你嗎?」 單黎不禁露出苦笑,「其實不用太仔細想也知道那是很不合理的想法,但是小時候真的是那樣以為的?!?/br> 「甚至那種不合理,在長大成人之后依然存在于腦海里嗎?」 單黎有點不好意思地點了頭。 angel老師停下腳步,看著單黎,「我不知道我那時候的行為到底對你造成了多大的影響,我一直希望其實只是我把自己看得太重要,不然的話,我就真的對你很抱歉了。不曉得你的人際關係后來變得怎么樣,我擔心的是你會失去人和人之間的那種有重要連結的感受。」 重要連結的感受……怎么好像在那里聽過? 「老實說……」單黎尋找著適當的用詞,「我確實不太知道什么叫做重要的連結,那是什么感覺?」 「果然是這樣嗎……」angel老師深深吸了一口氣,「想想當年在育幼院,我陪著你看書、寫作業、說故事的時候,那種感覺?!?/br> 單黎偏著頭試著回憶了一下。 「對你的好朋友、另一半、重要的人,應該會有類似的感覺?!?/br> 單黎并不是想不起這種感覺,甚至可以說他在回憶中能夠找到許多接近的感覺,但他好像總把它們推開,都保持著一段距離。 走著走著,兩個人來到了育幼院旁的小公園。 單黎說:「我不知道我想到的感覺是不是您所說的那樣。就算是,我也總是和它們保持著一些距離?!?/br> 「這樣就可以避免雙方如膠似漆之后可能產生的撕裂傷了,是嗎?」 過往的兩幅求婚影像霎時闖進腦海,單黎像被雷打中一樣呆滯了數秒。 「單黎,如果要說我這次和你見面有什么最重要的目的,那我最后有句話要跟你說。」 「什……什么話?」 「就當作是我用老師的立場對你提出的嘮叨吧,這是一種只能慢慢體會的感覺,請你先放在心里面……」angel老師溫柔地看著單黎,「別因為害怕可能的分離,就不敢全心全意地去擁抱。因為只有在全心全意擁抱過后,我們的心中才不會有遺憾,才能在終將分離的那天,好好地和過去說再見。人生,終究是必須往前走的,不管是形式上、實質意義上?!?/br> 單黎緩緩地點了頭。 「每次我講認真的事情,如果你有認真聽,就是這種表情,跟小時候一模一樣啊?!筧ngel老師笑了,「我沒辦法跟你說需要多久的時間才能完全體會,畢竟我們都受過人際關係的重傷,傷這種東西是很有特殊性的,復原的方式和速度當然也是因人而異,沒辦法拿來跟別人做比較。我能告訴你的只有這樣了,慢慢體會?!?/br> 「謝謝您,我會記得。」 「要用心去感覺、去體會。」 「我會的。」單黎肯定地點了頭。 「這次要分開之前就好好地留下彼此的聯系方式吧。」angel老師看了看錶,「我先生等一下要來接我了。」 單黎和angel老師拿出各自的智慧型手機,在社交軟體上互加好友。 「好了?!筧ngel老師說:「以后就透過網路保持聯系吧。」 「好。」 單黎的心里面有種說不出來的解放感,好像腦袋里有些緊繃頑固的東西一一被化消了,他不自覺地做了個深呼吸,連眼前都有種變亮的感覺。 在回臺中的火車上,單黎傳了訊息給angel老師,收到回傳的訊息時,他不自覺地泛起了笑容。 坐在一旁的李薇正望著窗外的風景發呆。 單黎收起手機,「你還好嗎?剛剛在小公園那邊看到你就一直恍神恍神的?!?/br> 李薇沒有回應,而是收回了視線、輕輕地移動了身體,將頭靠在單黎的肩上。 「我真的……」李薇輕聲地說:「不是沒有人要的小孩嗎?」 單黎感受到李薇在啜泣,他不發一語地讓她靠著右邊肩膀,伸出左手輕撫著她的頭;一股心疼的感受從內心深處浮現上來,讓他想起了小時候總是站在游樂區外觀看其他院童玩耍時,有一幅他一直記得的畫面……那是一對兄妹,每次meimei坐在地上哭泣的時候,哥哥總是會在第一時間拋下手邊的玩具和同伴,跑過來蹲在meimei身邊,抱抱她、陪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