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正在忙交接所以沒有辦法來臺中跟你說再見?」懿涵的聲音大到整個咖啡廳的人都轉過頭來看她。 「好啦,你冷靜一點。」舒甄一邊安撫懿涵,一邊注意別桌投射過來的目光。畢竟這里是學校里面的咖啡廳,她實在不想被認識的人看笑話。 舒甄昨天打開簡訊來看,里面只寫著「有重要的事情要告訴你。」然后在晚上接到俊曜的電話,本來她還在想說要怎么解釋前一天關機不接電話的事情,沒想到俊曜已經自己解釋成是舒甄的手機沒電所以關機了。這下也好,省得解釋,然而才稍微有點氣惱這傢伙怎么腦袋這么單純的時候,他卻是很高興地提起公司要派他去越南出差的事情。 俊曜在電話那頭自顧自地說著:「我打給你就是要跟你講這個好消息。公司本來要從五個人里面挑三個去,我還以為我資歷太淺不會被挑中,結果竟然有我耶。這一去,真的是加薪又升官,超棒的對不對?我媽聽到的時候好開心呢。」 你媽你媽,又是你媽! 舒甄差點就要脫口而出,好不容易忍住之后笑了笑,「真的啊?好棒喔,知道要去多久嗎?」 「這也是我要跟你說的重點之一,」俊曜收起了愉悅的口氣,「星期六就要出發了,要到五月底才會回來,確切的時間公司還沒有說。」 「要去兩個多月?」 「對啊。然后因為要趕在出發之前把手邊的事情都交接完,所以這幾天也沒辦法先休息一下喘口氣……」 舒甄大致說了一下昨天通話的內容,坐在對面的懿涵反應出奇地大,「明天就要飛出去又怎樣?忙交接又怎樣?你們交往到現在還沒像這樣分開那么久過吧,至少見個面吃個飯說個再見有這么難嗎?要是我,老娘立刻叫他給我滾過來!」 「好啦,冷靜。我都沒生氣了,你生那么大的氣做什么?」 「你不生氣才是讓我更生氣的原因。」 「為什么?」 「看著我,我問你,你真的不生氣嗎?」懿涵盯視著舒甄,眼神銳利得像是要直接刺進核心似的,「你都沒有覺得委屈?你什么時候變得這樣逆來順受了?」 被這么一問,舒甄倒真像是被針戳中一樣,整個人洩了氣似地往后一靠,「不然能怎么辦?他有他的苦衷,我也沒必要那么任性吧。」 「舒甄,你知道你變了嗎?」 「變了?」 「我們認識這么久了,我也看著你跟他的戀愛談了這么久,一開始還因為家人的反對而硬是要在一起。怎么時間久了之后,你越來越順從了,你心里面的想法也越來越不會說出來了你知道嗎?」 「我知道你想說什么。我以前會堅持自己的意見和他在一起;現在,我也知道這段感情已經變質了,我也在想到底要怎么繼續下去。可是,他就是那樣一個什么都說好、那樣隨和的一個人,他的心思是不夠細膩沒錯,不過他對我、對工作、對他媽,對于這些他在意的東西,他就是很簡單、很堅持地在守護,從來都沒有出過差錯。我又怎么能一直都是愛怎么樣就怎么樣呢?或許是我以前不夠成熟吧。」 「你真是一個好女友,還幫他找理由。」懿涵搖搖頭,「他該做的都沒有做錯過,那你知道為什么你還是不快樂嗎?」 「我……」 「因為他就像個不稱職的寵物主人,只是用自己的方式在照顧寵物,以為寵物只要吃飯喝水就夠了,但卻從來沒有仔細地去照顧寵物的其他需求,像是玩耍啊、撫摸啊……更何況,舒甄,你是人不是小貓小狗,這樣說你懂了嗎?」懿涵做了結論,「因為現在的他只會用自己以為對的方式來照顧你,但是很多你心里想要的部分,他不會、他忽略、他根本沒有做正確。」 「我想要的……」 被懿涵這么一說,舒甄嘆了口氣。是啊,俊曜應該做的都沒做錯過,但是另一方面,他必須多做一點的部分卻從來沒有做到過。他不會在我任性的時候跟著東拉西扯一些沒營養的話題,他說他不會聊那個;當我認真起來想聊一些人生哲學生命意義的話題時,他又說聊那個跟現實差太遠,只是在打高空。到最后,我自己也覺得無趣,就算話到嘴邊也都不再提了。于是就變成去附和他,聊著我聽不懂的工作、獎金、升遷遠景、成家立業……都是再現實不過的話題。他一股腦兒地說,我裝出興趣地聽;他說完之后就滿意了,我聽完之后卻是精疲力盡……和他比起來,單黎雖然總是一副不在乎的模樣,但是他會聽我說話;雖然不總是同意我,但他沒有忽略我想說的話;他兇狠的樣子雖然真的很嚇人,但是比起唯唯諾諾的老好人模樣,那樣的兇狠卻是讓人感到意外的安全…… 竟然不自覺地在腦海里開始做起比較來了。 舒甄回過神來,自己都覺得有點驚訝,「對了,你留的那張紙條是什么意思?」 懿涵淺笑:「你明明就懂,別裝傻喔。」 「我把自己關在籠子里嗎?」 「是啊,你太善良了。你男朋友沒有做錯過什么事,所以其實你也沒有什么地方可以挑剔他的,就算是那些你想要他多做一些的,你都會解釋成是你自己的任性要求、是不成熟的表現。結果咧?你把自己弄得越來越不快樂,把自己關到籠子里面去了。外面的天空你是看見了,但是你卻自己把門往里面拉,一邊在里面喊:『我不能出去,我沒有出去的理由。』簡單說就是,你,作繭自縛。」 「我真的可以這么直接地就去追求我想要的幸福嗎?」 「直接啊!不然還有間接喔?難道一定要等到喝醉了才說得出口嗎?」 懿涵提起舒甄說夢話的事情。 「什么?我那樣說了嗎?」舒甄用手摀著嘴巴。 「懷疑嗎?我可以找單黎來對質喔。」 「不要啦,好丟臉。早知道不要喝那么多。」 「反正你真的這樣想啊,說出來有什么關係?單黎挺不錯的喔,這我可以跟你保證。不過……」 「不過什么?」 「哎喲,有興趣了嘛!」 「對啦對啦,快點說,不要賣關子。」 「他是孤兒,你知道吧?」 「知道啊。」 「他混過幫派,你知道吧?」 「這我也知道。」 「那你還記得那天在懷恩的店里吃消夜的時候,我說單黎提過的那句話嗎?」 「哪一句?那天說了那么多話。」 「不管身邊有誰曾經出現過,最后會陪著自己往前走的,只有自己。」懿涵說,「大意是這樣的話。」 「這句我記得。這是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啊。」懿涵淺淺地笑了,那笑中有點哀愁,「他在小的時候受到過很多欺負,一直到國中的時候加入幫派,才終于有了歸屬感。你知道人為什么會去混幫派嗎?那個說穿了,跟社會上任何一種人類聚集在一起的團體都是一樣的,雖然有法律上、行為上、思考上、動機上各種不同的出發點和那之后的結果,不過核心都是一樣的,就是歸屬感。而且,比起很多裝模作樣的集會團體來說,幫派里面的情感因素是特別重的。單黎在這樣的地方體會到他從來沒有過的感受,所以他能夠離開,其實是很不容易的,下了很大的決心才辦到的。結果后來……」 懿涵提起了單黎在高三那年,得知自己昔日的兄弟和老大在火拼之后幾乎死絕的消息。 「那件事對他的影響很大。」懿涵說到這里,深吸了一口氣,「他跟我說過,從那之后,他跟任何人之間都會保持距離。不是空間上,是心理上的那種。或許這就是他為什么看起來總是一副不在乎的樣子吧。也許在他的心靈深處,隱隱約約地在害怕生離死別吧。有了這種防御心態,他很難完全敞開胸懷去和人相處。」 舒甄聽了這些話之后,心里面升起了一股對單黎的憐憫,她無法想像經歷過那樣的人生會是什么感覺,那距離她實在是太遙遠了。但是她卻能打從心里面感受到心疼,心疼那個表面總是故作輕松,情緒爆發時卻又那么猛烈的心靈。 「還不只這樣。」懿涵說。 「還有什么?」舒甄小心地問,有點害怕將要聽到的答案。 「發生在育幼院的事。」懿涵搖了搖頭,「不過他沒跟我說得很清楚,只說是有一個對他來說很重要的人不見了。我想那個也是他在心理上這么孤獨,或者是說,寧可保持這么孤獨的原因吧。人哪,總有保護自己不再受傷的本能。」 「育幼院很重要的人,會是誰啊?」 「我不知道,他說那是他的秘密。」懿涵聳肩,「也許他以后會告訴你吧?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我想,你就真的進到他的心里面去了。」 單黎五點半到店內的時候,沒看見嘉偉。店內正在播放陳曉東的「心理游戲」。 他笑了出來,「這曲風轉變也太大了吧,戀愛真神奇啊。」 「單黎。」 轉頭一看,是dora踩著輕快的小碎步從店內深處走來,一手拿著大聲公向他揮手。 「嗨,dora。」 「店長和嘉偉在里面。店長說你如果到了,也請你進去喔。」dora突然靠近過來壓低音量,「里面還有另外三個人,氣氛有點那個。」 「哪個啊?」單黎笑著說:「里面還有誰?」 「你進去就知道了嘛,我又不認識。」dora檢查了一下大聲公的電池,「下班前半小時,還是要認真到最后一刻喔,seeyou。」 走到店門外,dora用那甜美可人的聲音開始喊一些活動促銷的口號,搭配著熱情的笑容,單黎還沒轉頭往里面走的時候,已經看見兩三個男生像被勾了魂一樣飄進店里來了。 這么強悍的戰將應該放在晚班才對啊,業績絕對打趴整條街。單黎由衷地佩服起來,可惜dora也是進修部的學生。 走進倉庫,左彎右繞低頭抬腳避開四處堆疊的商品,眼前出現一扇簡陋的白色木板門,上頭的油漆脫落,露出斑駁的褐色,門后的世界別有洞天。這里是大強的辦公室和健身房,平常除了大強之外,其他人很少有機會可以進來一窺究竟,神秘的程度大概像大強的本名一樣,但是室內的樣貌就比較符合大強的形象了,至少沒有「申懷恩」的衝擊力這么大。 單黎已經忘記上次進來是什么時候了,今天看起來的感覺似乎又不太一樣。出乎意料的廣大空間一分為二,靠近門口這邊,簡單的辦公桌、電腦、各種辦公設備,地板是廉價的拼貼式材質,大部分的空間都留給了各式各樣的健身器材;另外一半的空間則是將地板做成了韻律教室會用的高級木質地板,還要脫鞋子才能踩進去的。連貫整個空間的則是兩側都有一整面的鏡子,鏡子旁還有扶手欄桿,現在在木質地板那邊,就有許多像是舞者的人在做些暖身拉筋的動作。 「單黎,你來啦。」大強和幾個人圍坐在辦公桌旁,「一起來這邊坐吧。」 「那些人……」單黎指著那些舞者,「到底都是從哪里進來的?」 「當然是后門啊,我把這里的場地出租當舞蹈教室。」大強指指后面,「這么棒的地方,不用來賺錢不是太可惜了嗎?」 單黎才要坐下,旁邊一個人先站了起來向他鞠躬,說了聲:「戰哥好!」 「以前的事了,」單黎拍拍阿昇的肩膀,「坐吧。」 原來除了大強和嘉偉之外,另外三個人指的是阿昇和嘉偉的弟妹。 大強說:「那天你在店里面說的是他們兩個吧。」 單黎看了看嘉偉的弟妹,兩個人都默不作聲,只是低頭看著地上;轉頭看嘉偉,才在想應該從何說起,嘉偉倒是先開口了。 「店長剛剛都跟我說了,我都知道了。」嘉偉笑著說:「世界還真小,竟然有這么巧的事情。謝謝你。」 「不用說什么謝謝啦。」單黎揮揮手說:「我倒是比較好奇,你們兩個……」 「嘉君和嘉琪。」嘉偉在一旁補充。 「喔,嘉君和嘉琪。你們兩個,怎么會學人家去加入幫派?」 被這么一問,嘉君依然低頭不語,只是雙手緊握、大拇指搓個不停,嘴唇也在不安地顫動;嘉琪稍微偏頭看了一下嘉君,顯然是希望哥哥幫忙發言。 「嘉琪,」單黎先對meimei發問:「你是跟著哥哥一起去的對嗎?」 嘉琪只是扯了扯嘴角,沒有回話。 單黎接著對嘉君說:「學校不好玩嗎?」 嘉君一樣沒有說話。 「沒反應我就當作答案是yes囉。」單黎說:「現在跟你們講什么,你們大概聽不懂也聽不進去。不過呢,結論就是,你們以后不能再跟著昇哥,只能乖乖去學校上課,放學就乖乖回家,了解嗎?」 嘉君低著頭喃喃自語:「回家干嘛?無聊死了。」 單黎說:「回家把該做的功課做完,好好陪mama啊。」 「她又不用我們陪。」嘉君這次比較大聲了。 嘉偉才要開口,單黎就伸手示意要他先忍著。 「你說mama不用你們陪啊?所以你們其實也想陪她對嗎?」 嘉君癟嘴不語,倒是meimei開口了:「mama不是去工作,就是都在跟爸爸講話,好像都沒看見我們一樣,明明爸爸就已經—」 「你在說什么東西啊?」嘉偉按耐不住,大聲吼了meimei。 一向溫順的嘉偉難得大聲起來,連單黎都有點驚訝,更別說嘉琪已經被嚇得抿緊了嘴、微微發抖。 「嘉琪沒說錯啊,」嘉君這時挺身為meimei護航,「你自己不是也一樣?整天都不在家里,為什么我們就要待在家里面,無聊死了。」 「我白天在上班,晚上要上課,你們以為我想這么累嗎?爸爸過世之后,要不是mama堅持,我本來是打算直接去工作,沒有要繼續念書的。如果不是mama現在還在工作,我也在工作,你們以為家里的錢哪里來的?」 「那干我屁事喔!又不是我叫你這樣的,你自己選的啊!我又沒管你,你憑什么管我?」 眼見哥哥就要大吵起來,嘉琪瑟縮在一旁不知道要怎么辦,眼淚都在眼眶打轉了。 「不回家,可以。」大強突然插話,大家都安靜了下來,「嘉偉啊,你這弟弟不錯。」 嘉偉面露疑惑,嘉君倒是因為被大哥的大哥稱讚而面露喜色。 大強問:「你叫嘉君是嗎?」 「嗯。」嘉君用力點頭。 「你們以后不用跟著昇哥到處晃了,以后直接跟著我。」 嘉偉睜大了眼睛,「店長你說什么?」 大強逕自說下去:「你們兩個,要跟著我的話,有條件的。很簡單,白天該去學校的時候,都不準給我翹課;下課之后,準時到燒烤店去報到,去找一個叫壁虎的人,他會跟你們說要做什么。不準喊累,如果做得到,我就準你們打著我的名號在外面混;如果做不到,現在可以早一點放棄。嘉君哪,我看你這樣,該不會只是靠一張嘴吧?」嘲諷的眼神睨向嘉君。 「我可以!」簡單的激將法馬上就激起了嘉君的好勝心,又或許是想到自己是直屬在老大之下,那種走路有風的感覺大概已經佔滿了他的心頭。 「好,夠乾脆!」大強拍桌,「那就今天開始,敢不敢?」 「當然敢!」 大強看看墻上的鐘,「六點半之前到那邊,我等一下打電話給壁虎,你們過去就直接找他。」 嘉君一看手錶,拉起meimei的手,「謝謝強哥,我們先過去了。」 弟妹都離開之后,嘉偉站起來對著大強鞠躬,「店長,謝謝你。」 「哎喲,小事啦!慢慢來,你一下子要叫他們乖乖回家,怎么可能?先去我那邊打工,后面的再說吧。」大強拍拍嘉偉的肩膀,又對阿昇說:「你以后多幫我看著那兩個小的,知道嗎?」 阿昇說聲「知道了」,不過仍然坐在原地,不知在想些什么。 單黎過去搭著阿昇的肩膀,「如果你想的話,我相信強哥不會免強你留著。進來了,不一定就出不去。當然我知道,留下來的理由很多,離開的理由卻很少。」 阿昇若有所思地點點頭,跟大家說了再見之后就離開了。 舞者們開始隨著悠揚的輕音樂做些和緩的舞蹈動作,大強他們三個人起身開門,穿越倉庫回到店內。嘉偉說了再見之后,就要趕去學校上課,正巧遇到要來上班的婷宜,打了聲招呼。 這時候從喇叭里傳來的是郭富城的「對你愛不完」。 單黎笑著問:「店長,我們以后是不是聽不到『大約在冬季』了?」 「那首歌太悲傷了,不符合我現在的心境。」 「那真是可惜了,是首好歌啊。」 一樣的早餐時間,一樣的兩個人、三副碗筷,電視里播放的是大選前夕的新聞,這樣幾乎每天重復的內容,大概要到下週六選舉結束之后,才會有變化了。 嘉偉的mama看著那個空著的碗說:「你爸以前除了工作之外,就是愛看這些政治新聞。這邊罵過去、那邊罵回來,到底有什么好看的?我真是不懂。唉,現在他不在了,反而有點懷念。」 嘉偉看著mama的樣子,想起了嘉君和嘉琪昨天在店內說的話。他很想要開口告訴mama,卻又害怕會傷了她的心,最后還是作罷。而且,就像嘉君說的,就連他這個做哥哥的,也是整天不在家,對于弟妹也沒有太多的關心,這樣一來,又怎么好意思多說些什么呢?想著想著,有些喪氣。 「對了,mama有一件事情要跟你說。」 「什么事?」 「前陣子,我們那個百貨公司對全部的員工做了健康檢查,前幾天拿到報告了。」 「還好嗎?」 「身體狀況都還好,只是有一個地方很奇怪。」 「很奇怪?什么地方?」 「昨天傍晚的時候我被主管叫去,說什么我的檢查報告講說,我的精神壓力有點大,需要去跟什么心理師聊一聊。」mama眉頭微皺,「我又不是神經病,我過得很好啊,為什么要叫我去跟什么心理師聊一聊?」 嘉偉一聽,頓時松了口氣,還好不是什么生理上的狀況。 「媽,你還記得爸爸剛過世那時候,我正好是高三下學期在準備大考嗎?」 「記得啊,后來還為了你要不要繼續念書的事情,我們吵了好幾天。」 嘉偉輕笑,「是啊,那時候,我的心情很亂,好像有很多很多聲音在腦袋里面大叫,讓我沒辦法冷靜。學校老師知道我們家的狀況,就叫我去輔導室和那邊的輔導老師聊天說話,一直到畢業,狀況才好一些。」 「有這件事?你沒跟我講過。」 「那時候我們的狀況都不好,你還要照顧在念小學的嘉君嘉琪,我就沒跟你講太多,想說我自己可以解決。」嘉偉把碗筷放下,「另一方面也覺得那樣好像有點怪吧,就是學校同學都會說啊,去輔導室就是怎么樣了啊、心理有病啊、頭殼壞掉啦。沒跟你講也是怕你擔心。」 「那后來怎么樣?」 「也沒怎樣耶,就是每個禮拜一天去和老師聊聊天,而且去的那節課可以請公假,剛好放松一下心情。」嘉偉說著,想起了單黎,「你記得我那個同事單黎嗎?他以前因為都在混幫派打架鬧事,從國中開始就常常去輔導室了。」 「他那個是做壞事,跟你不一樣。」 「我知道啦,我是要講說,我和他都不是因為神經病才被抓去的啊。」嘉偉笑笑地說:「所以我是覺得,你就去聊一聊,反正又沒什么損失。會扣薪水嗎?」 「是不會啦,就叫我每個星期五下班前的最后一個小時去人事室啊,出來就剛好下班了。」 「那就當作是提早一小時下班,去找個人聊個天、放松一下。」 mama歪著頭想了一下,點了點頭。 「我也有一件事情要跟你說,」嘉偉說:「是嘉君和嘉琪的事。」 「怎么了?他們又闖禍了嗎?」mama緊張起來,「今天明明是星期六放假,一大早又不見人影,不知道又跑去哪里了。昨天也是,三更半夜才回家。」 「不是啦,」嘉偉趕緊打斷,「我是要跟你說,嘉君和嘉琪從昨天晚上開始,到我們店長新開的燒烤店去打工了。」 「什么?燒烤店?打工?」 嘉偉說了一下大致的情形,但是兩個弟妹不愿意留在家里的原因,他還是沒說出口。 「唉,也好啦,不喜歡讀書就去工作,去看看賺錢有多辛苦,好過一整天游手好間到處搞怪。哪天有空的時候,mama去你們店里面跟店長說個謝謝。你們店長不簡單耶,年紀輕輕的,開兩家店喔。」 嘉偉笑笑地敷衍過去,關于店長大強其實是黑道老大,現在是弟妹的老闆兼老大的事情,他只提了老闆,而忽略老大的部分。 寫有爸爸名字的名牌底下才空沒幾天,現在又補了一個新的名牌上去。在病房外依稀可以聽見里面傳來聲響。婷宜輕輕敲門之后,和嘉偉一同進入。 「嗨,王阿姨。」婷宜揮了揮手。 「王阿姨好。」嘉偉拘謹地點了點頭。 「你們來啦。」王阿姨臉上堆滿笑容,「這位是前幾天住進來的陳先生。」 「陳伯伯好。」婷宜很快地打了招呼,似是早就習慣爸爸鄰床進進出出的病友了。 「你好啊。」看起來比王阿姨年長一些的陳伯伯蠻有活力的,「你是何先生的女兒吧?」 「是啊,叫我婷宜就好。這是我朋友,嘉偉。」 嘉偉也向陳伯伯點頭示意。 王阿姨說:「快要變成男朋友囉。」 婷宜笑而不語,嘉偉有點尷尬地摸頭傻笑。 幾個人在午后的明亮病房內隨興聊著、分享路上買來的水果和點心。陳伯伯因為車禍住院,左小腿骨折上了石膏,醫生說再觀察一陣子,沒什么大問題就可以回家休養了。他的幾個兒女白天都在上班,晚上才會過來照顧他,和健談的王阿姨都建立了不錯的感情,知道她會在病房內陪父親聊天,因此安心許多。 陳伯伯早年忙于經商所以晚婚,累積的財富已經讓他可以賦間在家,可惜的是另一半在好幾年前就過世了,兒女們又都剛出社會,個個忙于工作,沒人和他作伴。不過他每天都會騎腳踏車到社區的公園去找朋友泡茶下棋聊天,生活過得倒也還算自在愜意。沒想到前幾天早上被機車騎士給撞了,這才住進了醫院。要不是他左腳包著石膏吊在那兒,從他開朗的語氣和紅潤的臉色來看,完全不像個年近六十的病人。 病房內難得有這么愉快的氣氛,婷宜看著王阿姨和陳伯伯的互動,由衷地感到欣慰。從他們聊天時交流的眼神來看,婷宜打從心里面替王阿姨感到開心。以往的週末,王阿姨總是開玩笑說要去找小狼狗,但從她今天一點都不想離開病房就可以知道,什么小狼狗根本就不存在。眼前這個陳伯伯,倒是可以期待發展也說不定。 另一方面,醫生提到婷宜的父親這幾天的狀況有些不好的變化,需要密切觀察。婷宜聽完之后只是點點頭說了聲「謝謝,再麻煩您了」。陪她去找醫生聽報告的嘉偉在回病房的走廊上欲言又止。 「沒關係的,不用擔心我。」婷宜在走廊站定,露出微笑,「這是遲早的啊,不是嗎?都已經超過十年了,早就有心理準備了。」 「你真的還好嗎?」 「真的啦。」婷宜笑著說:「那是我爸耶,怎么搞得你比我還要擔心?這樣人家還以為我是不孝女咧。」 「我擔心你……」 「謝謝你。」婷宜走上前去輕輕抱著嘉偉,「我知道你對我是真心的,謝謝你愿意陪伴這樣的我,我……」婷宜未說出口的,最后只是化作無聲的輕嘆。 嘉偉一時錯愕地不知要怎么反應,整個人僵在原地,雙手還直直地貼在大腿旁。 「這樣抱你才發現……你好胖喔,我兩隻手在你背后都快要合不起來了。」 「唔……」 婷宜松開了手仰頭看著嘉偉,「你要說:『我這是壯,不是胖』啊。嘴巴這么老實會被我欺負喔。」 面對婷宜的捉弄,嘉偉的表情木然、眼神失焦,像是思緒被什么東西給拉走一樣,幾秒后才回過神來。 「對,我是真心的。」嘉偉突然抱住婷宜,一股腦地脫口而出:「我想保護你、照顧你,讓你以后不會再只是一個人那么孤單。」 聽著直接又坦蕩的告白,婷宜閉上眼睛感受那溫暖,伸出雙手,輕輕地撫著嘉偉的背。與其說是在回應嘉偉的感情,不如說是在安撫他的情緒。 「謝謝你。」婷宜說著,輕輕地推開擁抱,「不過,我不接受這樣的告白喔。」 「什么?」 「在醫院的走廊告白也太不浪漫了吧。而且我們才相處多久啊?時間還不夠。日久見人心,我們再給彼此一些時間吧,希望有那一天,我會跟你要求一個我想要的告白儀式,而且你也真的是心甘情愿地確定要跟我交往,不是現在一時的意亂情迷。然后,我們再當男女朋友吧。」 「好。」嘉偉緊抿嘴唇點了頭。 「你真的是很憨厚耶。」婷宜笑著看嘉偉那認真的表情,「對了,我問你喔,你覺得那個陳伯伯怎么樣?」 婷宜說著陳伯伯和王阿姨的事情,兩人慢慢地走回病房。 在春暖花開的日子里,一切彷彿都像是美麗柔和的風景畫那樣令人心曠神怡。陳伯伯在醫院待了一個星期之后就出院了,那個週末離開病房之前,他慣常的開朗語氣中夾雜著一絲不安,最后像是終于下定決心似地對王阿姨說:「我們……還能再見面嗎?」 王阿姨稍微愣了一下,婷宜和嘉偉站在一旁,他們和陳伯伯的大兒子全都沉默不語、靜觀其變。 「好……好啊。」王阿姨小小聲地回應了。 婷宜忍住了想要拍手叫好的衝動。 看著總是開朗笑談的兩個長輩,在這一瞬間竟然同時出現了羞澀的表情。好像十六歲的高中生在校門口說再見的時候,男孩終于提起了勇氣問女孩:「我晚上……可以打電話給你嗎?」而女孩羞怯地微微點頭。然后兩人在背轉過身的那個瞬間,同時在臉上漾開甜甜的幸福笑容。 「那么,再見了。」陳伯伯的臉上滿是藏不住的笑意。 王阿姨的語氣也充滿笑意:「嗯,好好照顧自己,凡事小心點。再見。」 「謝謝你,王阿姨。」陳伯伯的大兒子說話了,「歡迎你隨時打電話來,不然我爸這么好動,我還真的挺煩惱的。對了,我們家就這附近,也歡迎你隨時來坐坐。對了,我叫信介,王阿姨叫我阿信就好。」 「死小子,大人講話你插什么嘴。」兒子突然這樣幫腔撮合,陳伯伯整個人都難為情了。 「那就今天吧。」婷宜順勢接話,「平常的週末下午本來就是王阿姨休息放松的時間,如果不嫌麻煩的話,還請你招待一下王阿姨,讓她去你們家打擾一下了。」 兩個人你一言我一句的,反倒是讓才剛說完再見的兩個長輩呆立在原地了。 「王阿姨,」婷宜將王阿姨的包包和薄外套塞到她手上,「今天晚餐我想吃附近那家7-11隔壁的鮭魚蛋炒飯,麻煩你囉。對了,如果來不及趕回來的話,我和嘉偉可以自己去買,你不用趕,慢慢來。」 不等王阿姨回應,婷宜就左一句再見、右一句byebye的,把人都送出病房外了。 病房又恢復成熟悉的寂靜狀態。醫療儀器的單調聲響、午后刺目的窗外斜陽……婷宜靠著嘉偉坐在一旁的沙發上默然無語。她的意識逐漸矇矓恍惚,在夢中好像看到了一條蜿蜒的小徑在新生的草原上向前延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