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中午時間,鬧哄哄的教室里瀰漫著各種食物的香味。班代站在講臺上向大家說明今天開班會是為了要選出六月份謝師宴的工作小組;話才一說完,在眾人起鬨之下,班代就半自愿地接下了總召了位置。平常鬼點子最多的連亞芯理所當然地當了活動組長。身強體壯的陳義全和黃律延接下場地器材組,加上因為要負責採買,所以也兼任管錢的工作。 班代拉開嗓門喊:「好啦,大家安靜一下。再來要選公關組長,負責和老師們聯系、製作邀請卡之類的事情,有沒有人要自愿的?」 正當大家你看我我看你的時候,門口傳來一聲:「公關組長,我來。」 眾人把眼光往聲音的來源望去,一襲修長的身影在教室門口站定。 帥氣的挑染短發、時髦的太陽眼鏡、皮夾克、熱褲、踝靴。不管男生女生,沒有人可以阻止得了自己的視線從那人的頭頂一路掃視到地板,而面對這樣的注目禮,那人只是露出了酷酷的微笑,像是早已習慣一般。 「懿涵。」舒甄在位置上開心地向那人揮手。 「嗨,大家好久不見,我放完寒假回來啦,有趕上加入大家吧。」懿涵用一種巨星降臨的方式跟全班同學打了聲招呼之后,就往舒甄那邊走去了。 「好啦,」班代拉回大家的注意力,「謝師宴工作小組都選出來了,請各組組長自己去找組員幫忙。我之后會再跟大家通知開會的時間,今天的班會到這邊,散會。」 晚上下班之后,單黎在一家新開不久的燒烤店內找了張四人坐的位置,拿起menu看了看,決定等舒甄和懿涵來了再一起點。 寬敞的店內瀰漫著烤rou、香菸、啤酒種種香氣混和在一起的奇妙氣味,那與墻壁上掛著的許多古老時代的西洋電影手繪海報意外地合拍,而不知藏在哪里的喇叭正在播放著李宗盛的「鬼迷心竅」。單黎小小聲地跟著唱了起來:「曾經真的以為人生就這樣了,平靜的心拒絕再有浪潮;斬了千次的情絲卻斷不了,百轉千折它將我圍繞……」 這種調調,倒是令他想起店長大強。 在這個時間光顧的客人有像他一樣的學生,也有像他以前一樣的,看起來就是混混的年輕人。吧檯邊上有幾個人在聊天喝酒,旁邊一個穿著紅色nike風衣外套、戴著棒球帽的男子像是醉倒了趴在那邊,手里卻還是緊緊握著酒杯不放。 雖然不過是一個星期過去而已,但是嘉偉每天晚上陪著婷宜吃消夜、去醫院,最后送她回家,卻像是早已成了習慣的事情。而一週前那個說要嫁給孤兒的會計系學妹今天在課堂上沒有出現,虧老師還心心念念想著她呢,一點名才知道已經退選了。 「嗨,久等啦。」 歡快的聲音出現。才剛走進店門口,懿涵就大方地向單黎揮手。她走進店內的時候,不少人都偷偷地,或是乾脆明目張膽地盯著她看,然后眼光再順便帶到走在后面的舒甄。 懿涵早就習慣這種明星式的登場方式了,跟在后面的舒甄則是有點不好意思。她們兩個都是苗條修長型的美女,不過懿涵呈現的樣貌就像是把眾人的目光當成陽光來享受,而舒甄則像是恨不得有一把陽傘可以擋去那些直射過來的視線。 送出點單之后,單黎先開口了:「澳洲好玩嗎?」 「超熱。我前幾天才回臺灣,不只要調時差,還要調溫差咧。」懿涵笑著翹起修長的美腿,「對了,我公關組這邊找舒甄一起幫我的忙了。」 「意料之中啊。」單黎說:「義全和律延也找我去幫忙場地器材組的事情。」 「喔,這倒是意料之外啊。」懿涵說:「你的存在在班上簡直跟游魂一樣,他們怎么會找你?」 「也沒那么夸張好不好。」單黎開了啤酒,輪流斟滿三人的玻璃杯,「以前有一起分組做過報告啊,多多少少有點熟。我只是少出現,又不是難親近。」 「我還以為班上只有我跟你熟咧。」懿涵一口喝掉半杯啤酒,看了看舒甄,對單黎說:「我今天中午和舒甄聊天才知道,你們這一個星期,相處得還不錯喔?」 單黎說:「還好啦,不過就是上星期吃了兩次消夜啊。」 「還有英雄救美不是嗎?」懿涵的語氣中充滿興趣,「跟你認識這么久,聽你講過那么多精彩的事情,卻一次也沒看到,我還偷偷想過你是不是唬我的咧。結果舒甄才認識你兩天就看到了,太不公平了吧。」 「正常女孩子不應該期待這種事情吧,而且那種場面你還見得不夠多嗎?」 「我在你眼中是正常的女孩子嗎?而且你是傳說中的戰哥耶,沒見識過實在太可惜了。」 單黎迅速瞄了一下舒甄,試圖扯開話題,「說說你吧,正常的懿涵姐,這次去澳洲有沒有什么不正常的事情?」 懿涵歪著頭想了一下才說:「我是覺得還好,可是一般人可能會覺得有點不正常。」 「說來聽聽。」 「交了兩個男朋友,一個白人、一個黑人。」 「真的假的?」 「真的啊。不過我先說清楚喔,不是同時劈腿,這點道德良知我還是有的。白人先,黑人后。」 「重點不是道德良知吧。才一個寒假耶,你的行程是有沒有這么緊湊啊?」 「及時行樂啊。機會就在眼前,要讓它就那樣溜走我實在辦不到。」 「我真是服了你了,我所認識的人里面,你真的是最沒有極限的一個。」 「客氣了。」懿涵極自然地接受了讚美,「說起來這也是拜你所賜。」 「我?」單黎一臉疑惑,「干我什么事?」 「反正身邊不管有誰來來去去,最后還是只有自己要陪著自己往前走;并不是刻意要這么灰暗,只是再怎么免強,這終究是改變不了的事實。」 「喔,以前聊天講過的,你竟然還記得。」 「所以囉,可以好好把握就好好把握,可以好好享受就好好享受。今朝有酒今朝醉,明天的事明天再說。」 「我自己還真是沒想過那句話可以這樣衍伸,」單黎搖頭笑道:「大概也只有你辦得到了。」 舒甄在一旁看著兩人對話,靜默不語,只是偶爾拿起酒杯來沾一下而已。包包里的手機響了起來,單黎和懿涵的視線都轉了過去。只見舒甄拿起手機看了一下,沒接聽就直接按掉了。 懿涵問她:「干嘛不接?你男朋友打來的喔?」 「嗯。」舒甄只是點點頭:。 單黎偏頭看著舒甄,舒甄卻是若有所思地盯著手機瞧。不到五秒鐘,手機又響了,舒甄又是直接按掉,然后再響、再按掉、再響、再按掉……如此反覆了五次之后,單黎伸手把舒甄的手機搶過去,直接關機。 懿涵沒有說話,只是在自己的酒杯再斟滿啤酒。 單黎把手機還給舒甄,「不想接就不要理它,讓它一直響不就行了?還花心思去按掉?我幫你直接關機乾脆多了。」 舒甄沒有正面回應,卻是突然拿起酒杯,「乾杯!」也不等同桌兩人,逕自一口氣喝乾,馬上又伸手拿起酒瓶再倒滿。 「她怎么了?」單黎轉頭問懿涵。 「猜猜看啊,這不是你最擅長的嗎?」 「跟男朋友吵架了,不想接他的電話。」 「猜對了一半,這是星期六的部分。」懿涵說:「另外,星期天在臺北想討些家庭的溫暖,也失望了。」 單黎皺著眉頭回想了一下前幾天的週末,大致拼湊出了事情的可能經過。 懿涵看了看舒甄,「今天中午和她聊天的時候,她跟我說了這陣子的不開心,然后難得地說要喝酒解悶,很不像她會做的事情對吧?我說好啊,那有什么問題。然后又這么巧,聽她聊到你,才知道你們這一個星期以來走得蠻近的。剛回到學校,我也正想找你聚一聚,就打電話給你約消夜囉。剛好可以三個人一起聊聊天。」 服務生送來一大盤的燒烤,每個人面前還各有一尾烤香魚。三個人邊吃邊聊,懿涵和舒甄都是獨生女,但是個性相當不同,或許是因為互補作用吧,她們在班上早就是很好的朋友了,感情好到即使舒甄有固定交往的男朋友、懿涵也偶有一些短暫的戀情,但是班上還是有人會懷疑她們是不是一對,畢竟看起來實在是太登對了。「說不定是雙性戀啊。」「不,我猜男朋友什么的其實是煙霧彈。」各種說法都有。人只會挑自己想看的去看、寧可往自己想要相信的方向去解釋。多說無益,懿涵和舒甄完全不覺得困擾,有時候還會把周遭人的苦惱猜測拿來當作玩笑話的內容。 單黎當然也知道懿涵和舒甄的交情很好,但是舒甄不知道單黎和懿涵原來這么熟。其實班上的人大部分也都不知道,畢竟單黎的生活范圍不太是在學校里面,兩個人會熟悉,也是懿涵主動去接觸單黎的。 還記得大一剛入學不久,懿涵某天主動來找單黎,「你是哪個學校畢業的?」 單黎說了自己的畢業學校,懿涵說她也是同一個學校的。 「那我們是同校同學囉。」單黎笑著說。 「對啊。那你……就是那個傳說中的戰哥嗎?」 原本以為已經留在臺南、留在過去的名號,竟然在異地被提起,單黎驚訝地看著這位同班同學。 「你怎么會知道?」單黎不覺間眉頭緊鎖。 「因為……」 從那天之后,單黎就開始了他的打工生活,和懿涵的生活圈子并不相同。兩個人沒有很多時間接觸,也沒有刻意想這么做,只是維持著一種一切隨緣的心態,但是只要一有機會,彼此倒是非常聊得來。 舒甄到今天才知道他們兩個人的關係。 「我問你喔,」舒甄對著單黎開口:「你週末去臺南做什么?」 「我沒告訴你嗎?」單黎睜大眼睛,故意裝迷糊,「我們那天不是有通過電話嗎?」 懿涵連忙插話:「大小姐今天心情不好,你不要這樣逗她,她等一下會哭的喔。」 舒甄在一旁緊抿著嘴瞪著單黎,不發一語。 「好啦好啦,本來不想讓你知道那么多的。」單黎說:「不過我現在不講,你以后要是問懿涵,她也會告訴你。我回臺南是去看我在那里長大的育幼院。」 「又回去啦?」懿涵問。 單黎點點頭,拿起一串雞心。 上星期還在介意自己的過去被舒甄知道,現在倒是覺得無所謂了。在意那些做什么呢?單黎自己都覺得有點可笑。對啊,我就是孤兒啊,我以前就是混幫派的啊,就是流氓啊,警察局我熟得不得了,為什么要怕被舒甄知道?是怕她會被嚇跑嗎?嚇跑就算啦,又不是第一個這樣的人了。再好的朋友、再好的老師、再好的兄弟,都會有離開自己的一天,更何況是那些泛泛之交或是裝腔作勢的間雜人等。是啊,從出生就是一個人,一直都是一個人,連曾經給過我歸屬感的老師、兄弟,都已經離我而去了;不管怎么樣,最后陪著自己的,還是只有自己,這是人生再真實不過的一件事情了。所以別人怎么想就隨便他們去吧,合之則來、不合則去。 這究竟是真瀟灑?故作堅強?還是心死看破? 不過,這些老早就被當作是人生教訓而存放在心底深處的東西,還是在上個星期四晚上送舒甄回家時,稍微動搖了。 單黎并沒有忘掉那個動搖的感覺。 既然提到育幼院,單黎就順便快速概略地說明了自己18歲之前的人生。 「考上臺中的學校之后,我離開育幼院,正式獨立;而且換掉手機號碼,打算一切重新來過。」單黎做了結論:「當然,人生并不是換個手機號碼就可以全部重來的,那種想法太天真了。你看看,才一上大學就遇到懿涵,戰哥,這稱號連我自己都快要忘記了。」 「你們的人生,都好有趣。」舒甄聽完之后,看著酒杯回應。 單黎看看懿涵,懿涵微笑著聳聳肩,表情顯示出「她以前也這樣跟我說過」的樣貌。 「聽別人講都很有趣,自己身在其中就不是那樣了。」單黎搖頭笑著說:「我如果沒有離開幫派,說不定高三那年,我也會死在那場火拼之中,現在哪能坐在這里吃燒烤喝啤酒跟你們聊天。」 「對啊,聽聽就好。」懿涵在一旁幫腔:「你自己上個禮拜才遇到那小小的場面就嚇個半死,還想更深入一點啊?」 舒甄嘆氣,喝了口啤酒才說:「也許吧,也許我只是受不了我家那樣子而已,從小到大什么事情都幫我安排得好好的。以前覺得理所當然,現在卻覺得處處受到限制,好像是被cao縱的傀儡一樣。」 「所以現在是……」單黎輕笑著看著舒甄的臉,「晚熟的叛逆?」 舒甄把酒杯往桌上一擱,嘆氣說道:「要是做得到就好了。」 「有什么困難的?」單黎不以為然地說道,順手把竹籤丟進桌上充當垃圾桶的小竹簍。 「孝順啊,」懿涵一邊吃著香魚,一邊幫舒甄接了話,「人家不像你,不需要考慮父母的心情。舒甄的父母年紀都那么大了,如果從小聽話到大的女兒在這時候搞叛逆—」 「沒有父母,恕我完全不能理解。」單黎聳肩,「不過,你不也是有老爸老媽,又一樣是獨生女嗎?結果你還不是任性自我、想干嘛就干嘛。」 「我這么做,我的爸媽完全不會困擾啊。倒不如說,我這么勇敢做自己、敢愛敢恨,他們才不會煩惱。」 「少來。如果不是你那時候鬧過自殺,你爸媽后來會這么放縱你?」 單黎和懿涵你一言我一語,講話都很直接,完全不需顧慮無謂的表面禮數。舒甄在一旁看著,除了確信他們真的很熟之外,心中竟然升起了一絲忌妒。 「你爸媽最近還好嗎?」舒甄沒頭沒腦地插了一句話,意會過來時才發現自己只是為了打斷眼前兩人的對話而隨便找了一個話題。 懿涵被這突然的話題弄得有點錯愕,「我爸媽?很好啊,一樣還是定居在美國逍遙自在啊。」 「喔。」舒甄聽了回應,卻不知怎么接下去。 單黎說:「我真搞不懂你們這兩個有爸有媽的獨生女,一個是受不了爸媽管東管西,抱怨半天之后卻還是乖乖聽話;另一個是爸媽放牛吃草愛怎樣就怎樣,結果卻是根本沒陪在爸媽身邊。」 「話說回來,」懿涵不理會單黎的評論,對舒甄說:「第一次看你跟你男朋友吵成這樣。」 舒甄只是搖頭嘆氣。 懿涵繼續問:「現在怎么辦?跟他冷戰?你確定這樣冷戰他就會懂你的想法?」 「我不知道。到了這個階段,結婚、跟他組成家庭,還有他媽……」舒甄眼神空洞地看著桌上的酒杯,「太亂了,我只想冷靜一下。」 單黎笑而不語,舉起了酒杯,另外兩人也舉起酒杯,在清脆的碰觸聲響之后,一仰而盡。 店門外傳來了機車排氣管轟隆隆的吵雜聲響,靜止之后,一群人伴隨著嬉鬧聲浩浩蕩蕩地走進了燒烤店。單黎被吵雜聲弄得有些煩躁,一臉不耐地望向門口。 走在最前面的不是別人,正是上星期才見過面的嘉偉的弟妹,他們一看到單黎,腳步頓時一滯,眼神中閃過了一絲恐懼;走在他們后面的,是上次見過的另外兩個國中生和那個高中男生,手臂還用三角巾固定著。他一見到單黎,立刻轉身對后面的人大喊:「昇哥,就是他,他在里面。」 一轉眼,一群人排開站在單黎他們桌前。那個顯然是「昇哥」的人從后面慢慢走出來,不到170公分的矮胖身材,理光的頭上清晰可見一條褐紅色傷疤,露在短袖花襯衫袖子外的兩條手臂上佈滿了猙獰的鬼面刺青。 幾桌客人乘隙快速結帳、溜出店外,也有些人端坐原地準備看好戲。 單黎他們這桌被十幾個人圍得密密實實,根本無隙可鑽。舒甄看到這樣的景象,嚇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懿涵卻是喜形于色,靠近單黎說了一句:「看來我今天可以看到戰哥的身手囉。」 單黎沒有回應懿涵。眼前這些人的氣勢根本壓不住他,他只是在心中為上次的強出頭后悔;同時,又在看見那條褐紅色的傷疤時面露驚訝。 「會怕喔!」昇哥歪著頭斜睨單黎,「聽說上禮拜不是很強?英雄救美?一個打六個喔?今天想要打幾個?」 單黎看著這個年紀跟他差不多的昇哥,一言不發地緩緩站起身來向他走近,視線沒有離開過他,兩個人的眼神彼此盯視;在這種抗壓性的對峙下,只要誰的眼神先稍有飄移,就是怕了。但是單黎盯著他卻是有別的用意。 兩人的距離越靠越近,在距離只剩大約一個拳頭的時候,昇哥先按耐不住,大喊了一聲「干」,旁邊的小弟們就像聽見暗號,正要一起爆發的時候— 吧檯邊傳來一聲更震懾眾人的「干」,同時伴隨著在墻上炸裂碎開的玻璃啤酒杯。所有人的動作全都停下、轉頭往那邊看過去,只見剛剛那個趴在吧檯睡覺的男子拿下棒球帽,殺氣騰騰地對著全部的人叫罵:「系咧衝殺小啦!靠盃喔!干!」 「店長?」單黎這才看清那人原來是大強。 更令單黎傻眼的是,這群原先圍住他的人全都態度丕變,對著大強齊聲大喊:「強哥好!」 正當單黎試圖釐清現在是怎么回事的時候,一旁的懿涵像是自言自語地說:「懷恩……」 「我之前怎么說的?」大強走近過來,對著昇哥和一群小弟訓話,「我這家店新開不久,不要給我搞一些有的沒的觸霉頭。今天是怎樣?把我講的都當作是屁話喔?阿昇你說啊,你這樣是要怎么帶下面的人?」 「強哥對不起、對不起……」阿昇不斷道歉,「是因為這個人上禮拜—」 「這個人?」大強打斷阿昇的話,「他媽的你知道他是誰嗎?」 「他……」阿昇被這么一說,疑惑地轉頭看著單黎,單黎也盯著他。 單黎笑著看阿昇,「這樣你還沒想起來?」 阿昇還是一臉疑惑,轉頭又看向大強。 大強伸手就往阿昇的光頭打去,「你忘記頭上的疤怎么來的了?」 這一打,阿昇頓時面露驚恐,轉頭看著單黎,「你……你是那個……戰哥?」 「是的,一對一單挑,讓你的腦袋開花的那位戰哥,你終于想起來了。好久不見,我是把頭發留長而已,有差這么多嗎?」單黎笑笑,轉頭對大強說:「原來你沒有完全金盆洗手啊?」 「沒有啊,我只是離開臺南而已,還是在江湖走跳啊。跟你不一樣,你頭發留長了,又變得慈眉善目,搞得阿昇一時之間竟然認不出你來。」 「來來來,坐著聊啦。」單黎邀大強同桌。 「好好,等我一下。」大強轉頭吩咐:「阿昇,把人都帶走。我這新開的店,你們一個禮拜之內都不準再進來,聽到沒有?」 「是!強哥。」阿昇不敢有第二句話,把手下小弟全數帶離開了。 大強走到柜檯再點了一些東西,又拎了兩手啤酒回來,剛坐下才要開口— 「懷恩。」懿涵直接衝著大強喊出名字。 舒甄一臉疑惑,單黎想起剛剛好像有聽到這名字,大強則是像被雷劈中一樣,眼珠子慢慢地、慢慢地看向懿涵,一瞬間的納悶旋即被滿臉的驚訝給取代。 「小……小涵?」大強睜大了眼睛,「真的是你?」 舒甄還是皺著眉頭,單黎卻已經恍然大悟:「靠!不會吧?店長你……懿涵,你就是……」 大強和懿涵相擁而泣,一時說不出話來。 舒甄似乎也想清楚了,跟單黎確認:「你們家店長……就是懿涵說的那個初戀情人?」 「看來是這樣沒錯。」單黎苦笑,「只聽他聊過一次那個讓他被打出幫派的女孩,沒想到就是我們的同班同學。懿涵跟我聊她的初戀也沒幾次,真的沒想到……而且,他怎么看都不適合『懷恩』這么偶像劇的名字吧。」 「我沒記錯的話,他姓『申』。」舒甄補充。 「申懷恩……」單黎傻眼地看著還抱在一起不愿意分開的兩個人,「一個流氓有這種名字,這到底是……」 終于,擁抱的兩人漸漸和緩下來,同桌四人才有一起談話的空間。 懿涵高一那年,她和懷恩的感情曝光,使得懷恩被逐出幫派,幾個小弟跟著他來到臺中;日后,懷恩繼續在暗處搞幫派,同時也正經地在經營體育用品店。他要所有小弟改口叫他「強哥」,打算在臺中重新開始。幾年后,懿涵也來到臺中,就在這么靠近的生活圈里面,兩個人三年多以來竟然從未見過面。懿涵也曾經到店里去找單黎,卻一直都是聽到流行音樂,不曾聽到老歌。懿涵只知道懷恩,根本不知道什么強哥。 懿涵紅著眼睛問:「為什么你當初離開的時候,連一聲再見都沒有跟我說?」 大強苦笑:「你爸……老大那時候沒把我打死就不錯了,怎么可能還讓我跟你見到面?老大和夫人現在過得還好嗎?」 「他那樣對你你還……」懿涵緊緊握著大強的手,又流下淚水,「他們很好,我上大學那一年,他們就到美國去了。本來要我也去那邊讀書,我不答應,我說我就是要留在臺灣念大學,再逼我的話我就再自殺給他們看。所以他們就答應—」 「你說什么?再自殺?你之前干過什么傻事?」 懿涵下意識地撫著手腕,「你不見的時候我很難過,我問爸爸為什么你不見了?他不告訴我。我從其他人那邊才知道你因為我而被打的事情,他們也都不知道你的下落。我又傷心又生氣,一氣之下就拿剪刀把頭發亂剪一通,像狗啃的一樣,后來乾脆把心一橫,割腕自殺。」 大強聞言,趕緊把懿涵握著的手往外一翻,只見到左手腕上殘留著一道怵目驚心的橫向傷疤,令人難以想像若要造成這樣的疤痕,需要多大的力道。 「從那之后,我就不想再當個爸媽想要的洋娃娃了。我一直都把頭發搞得跟小男生一樣,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爸媽再也不敢違背我的意思。」懿涵面露憂容地抓抓自己的頭發,對大強說:「我這個樣子,你還喜歡嗎?我記得以前你說—」 「喜歡!不管你怎么樣我都喜歡!我喜歡的是你、是全部的你,不管你是精緻的洋娃娃還是中性的打扮,我都喜歡!」 單黎突然插話:「靠么!我現在真的相信你叫什么『申懷恩』這種偶像劇的名字了。這么噁心的話你竟然講得出來,到底跟誰學的啊?」 「這哪用學?這是真心話啊!」 「干!我要吐了啦。」單黎伸出手掌擋在大強面前。 一旁的舒甄被這樣的情境給逗笑了,她心里面為自己的好朋友感到高興,又覺得好羨慕。對于單黎這么直接不做作的反應,心里面有一股奇妙的微微震動的感覺。 大強不理會單黎的反應,還是面對著懿涵,像是要把多年來沒說的話一吐為快似的,「六年了,和你分開已經六年了,我天天都在想你,這六年來,我沒有再交過女朋友,你在我的心中的位置,沒有人可以取代。真的真的……太感謝上天了,竟然還能再遇見你……」 大強逕自說個沒完,單黎除了佩服大強的口中竟然能講出那些臺詞之外,也不再去打斷他們,他和舒甄就在一旁看著,看著這兩個久別重逢的情人,旁若無人地散發出甜死人的愛戀光波。 店內的音樂又在播放著他們剛進店里時的「鬼迷心竅」。單黎乾脆在一旁跟著唱了起來:「是鬼迷了心竅也好,是前世的因緣也好,然而這一切已不再重要,如果你能夠重回我懷抱……是命運的安排也好,是你存心的捉弄也好,然而這一切已不再重要,我愿意隨你到天涯海角……」 大強還在說話,懿涵卻突然把手抽回。 「怎么了?」大強一臉疑惑。 「我不知道你對我這么……」懿涵面露傷感,「這樣讓我覺得自己很對不起你,我覺得自己很糟糕。」 相較于大強六年來沒再談過戀愛,懿涵卻是戀愛經驗不可勝數,但幾乎都是曇花一現居多,就像她去澳洲這次一樣。 大強聽完了懿涵的自白之后,露出了單黎差點以為這個人有雙重人格的溫柔眼神,又握住懿涵的手,輕聲對她說:「我不在乎你的過去怎么樣,我在乎的是現在還有未來能夠跟你在一起。」 單黎真的很想問大強除了搞幫派、開運動用品店、開燒烤店之外,到底還有什么兼差,去哪里學這些話的?不過為了不要破壞氣氛,他還是忍住了。 四人聊到深夜,舒甄已經趴在桌上睡著了。單黎跟大強說到嘉偉的弟妹也在剛剛的人群之中的事情,大強一時之間根本不知道單黎說的是誰,畢竟輩分地位差太遠了,不過他允諾會讓嘉君和嘉琪脫離幫派,回去學校好好讀書。 「差不多該走了。」單黎提議。 「你們怎么回去?」大強問。 「好問題……」單黎面露苦惱,「我今天是自己騎車過來的,然后懿涵載舒甄過來。不過舒甄已經醉了,現在放在誰的機車后座應該都很危險。」 「這個簡單。」大強說:「我開車,懿涵和你同學坐我的車,然后你騎機車帶路,我們先送她回去。」 「懿涵也騎她的車啊,不然等一下你還要載她回來喔,干嘛多這一趟路?」 「我們等一下還要續攤,」大強說:「我還有好多話想跟她說。機車的事情不是重點。」 單黎差點昏倒,剛剛還講不夠?一旁的懿涵只是笑而不語,看起來是贊同這樣的提議了。 在舒甄居住的大樓外停好了車,懿涵幫忙單黎把舒甄從車子里攙扶下來,要大強等一下。兩個人把半睡半醒的舒甄給扶進大廳,警衛見過懿涵很多次,所以只稍微問了一下就讓他們兩個扶著舒甄進去了。 懿涵從舒甄的包包里摸出鑰匙串,進電梯后用感應扣在面板上嗶了一聲之后按了樓層按鈕。 「你常常來這里喔?」 「是啊。我們兩個人都自己一個人住,所以常常到彼此的家里去玩。當然啦,我比較常來這邊,因為舒甄不會騎車,出門比較不方便。」 有錢人住的地方就是不一樣,連電梯上升都是逼近無聲狀態,停止的時候也不太有因為物理慣性而產生的重力感。電梯門開的時候,單黎打從心里佩服起來,店附近的那家百貨公司里面的電梯好像也沒這么厲害。 「你先扶好她。」懿涵把舒甄交給單黎,拿鑰匙開門。 舒甄整個人掛在單黎身上,呼出的鼻息就在單黎的臉頰旁,夾帶著熱氣、濕氣,還有香水和酒氣,有些散亂的發絲也在他的耳朵臉上游移……在這么近距離的嗅覺和觸覺的刺激之下,實在很難讓人沒有反應,單黎不覺間吞了口水。 懿涵開門進入后開了燈,明亮的室內也開了單黎的眼界。豪華寬敞自然不在話下,單黎直覺地冒出一句話:「一個人住這么大的地方,有那么多房間干嘛啊?」 「臥室、書房、爸媽來住的客房、更衣間、廚房、合併餐廳的客廳,還好啦,反正有多少空間,住里面的人自然就會想出用途,她沒有另闢一間當倉庫已經算客氣的了。這邊,她的臥室在這邊。」懿涵指引單黎進到舒甄的臥室里面。 單黎小心地把舒甄放到床上,舒甄在此時喃喃自語了起來:「如果是跟你在一起……我說什么你都會答應我對嗎……有男子氣概,看不爽就打……哪來那么多廢話……又沒有煩人的公婆囉哩吧嗦的……錢我多的是……誰稀罕你……」 懿涵笑著開口:「舒甄,你這是在借酒裝瘋還是酒后吐真言啊?」 舒甄沒有回應,只是口中依然念念有詞,不知在說些什么。 懿涵挑眉看著單黎,「不給她回應一下?」 「回應什么鬼啦!」單黎一臉莫名其妙的表情,「你又知道她在講什么了?」 「就憑我跟她的交情,怎么會不知道?還有我說你啊,少在那邊裝無知,明明就知道她在說你。老實說吧,你對她是什么感覺?」 「我對她,真正認識才一個禮拜是能有什么感覺?」 「要產生好感,一眼就夠了。要有感覺,一個禮拜是綽綽有馀。」 「那是你,我又不是像你那樣在談戀愛的。而且,她在說夢話耶,什么都會亂講啊,明天醒來就忘記了啦。」 「不管她是裝睡還是真的在說夢話,我只問你,你對她是什么感覺?如果她放棄現在的感情來追你,你要怎么回應?單黎,我不是第一天認識你,你以為我看不出來嗎?你只是裝出一副無所謂的樣子而已。」 「認識你真的是……」面對懿涵不留馀地的逼問,單黎面無窘迫,反倒是露出了笑容,「好,我承認,我對她是有那么一些好感,她如果真的跟她男朋友分開,要我跟她在一起,何樂而不為?就像你說的啊—」 「要讓機會就那樣從眼前溜走,實在辦不到。」 「就是這樣。」 「這才是我認識的戰哥嘛!剛剛還在那邊閃躲,真不像個男人。」 「那我的回答你滿意了沒?懿涵姐。該走了,你的男人等你很久了。」 「我留個紙條給舒甄。」 懿涵到隔壁書房找了紙筆,寫了些東西之后拿回臥室放在梳妝臺上。單黎則是好奇地在房子里走來走去,東瞧瞧西看看。 「是有這么好看喔?」懿涵離開臥室,「走了啦。」 「這輩子從沒看過這么豪華的房子啊。」 「你以后如果常來,遲早會看膩的。」 「謝謝你的祝福喔。」單黎跟著懿涵往門口走去,關上了室內的燈,「對了,我一直很好奇一件事情。」 「什么事?」兩人走出門外,懿涵順手把門關上。 「店長身上的四圣獸刺青是以前就有了嗎?」 「對啊。」 「那你有看過最神秘的朱雀囉?你知道的嘛,就在那個—」 「屁啦!怎么可能!那時候我才高一耶,我們也是很懂分寸的好嗎?」 「真的假的……」 兩人離開了舒甄的住處,談話的聲音也越來越遠…… 臥室里的舒甄沉沉地睡著。夢中的她來到了一條長長的木橋面前,木橋橫跨在湍急的河流兩端,遙遠的那端有人正往自己這邊跑來,舒甄感到非常地抗拒、非常地不舒服,她往旁邊一看,橋墩上鑲嵌著一顆巨大的紅色按鈕,上頭有一個大大的「b」。她快速地舉起手,就要用力往按鈕揮去。半空中的手卻突然被后面的人用力抓住,「你在做什么?」那個聲音大聲喝斥,舒甄一轉頭…… 醒來的時候,頭有一側出奇地重,還帶有悶悶地疼痛感。 原來這就是宿醉嗎?我昨天是怎么回來的?現在幾點了? 舒甄搖搖晃晃地走到梳妝檯旁,手機壓著昨晚懿涵留下的字條。她將手機開機,坐在床上撐著額頭看懿涵留下的訊息。上頭簡單寫著昨晚他們是怎么送她回來的,然后是……「感情的事情免強不來,不要委屈自己塞在讓人窒息的籠子里,你應該飛出去追求更大的幸福,你懂的。」 舒甄因為偏頭痛而皺起來的眉頭這下子皺得更深了,「這是什么啊?」一點一滴的,舒甄稍微想起了昨天的事情,自己好像說了什么……好像聽到什么…… 拿起手機一看,快要中午了,螢幕上還顯示著一堆未接來電和一封簡訊,全都是俊曜打來的,舒甄看都沒看就丟在一旁。她現在實在是不想思考,只想先去洗個臉,讓自己清醒一點,然后把自己丟進平常的世界里面、恢復平常的感覺。其他的事情,等那之后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