換嫁 第8節(jié)
夕陽沒入了群山之間,檐下的燈籠一盞接著一盞亮起來,墻外的人聲漸歇,原來是將要入夜了。溫念將盒子里的香石翻好面,走到窗邊伸了個懶腰。 之前飄揚的細(xì)雨已經(jīng)停了,空氣中滿是清新的氣息,前院的大門被推開,發(fā)出厚重的嘎吱聲,溫府外出工作的家人們回來了。 溫念放下因伸懶腰高舉的手,小跑著去前院迎接他們,待溫父溫母出現(xiàn)在她眼前,她臉上便洋溢起甜美的笑容:“爹,娘!” 陳澤昇在溫父身側(cè)同行,看來是來的路上撞見了回家的溫父。他穿著厚厚的披風(fēng),領(lǐng)子立起來遮住了下巴,披風(fēng)有些濕了,興許是一直在室外忙碌的緣故,溫念也喚了他一聲:“相公。” 陳澤昇微微點頭,溫母開口問她:“見過你嫂子了?” “見過了!”回到熟悉的家,嫂子又懷了小侄子,溫念心情好得很,“也見到大哥了,現(xiàn)在大哥在陪著嫂子呢。” 溫夫人:“那個木頭,要不是我趕他回來,他哪里知道要陪自己夫人。是了,姑爺身上濕,你陪姑爺回留香院換身干爽的衣服,一會兒到廳里吃飯。” “好。”溫念側(cè)了側(cè)身,等陳澤昇走到自己身邊之后,兩人并肩而行,往溫愈的留香院走去。經(jīng)過聞香院的時候,溫念條件反射的看了一眼,那是她在溫府真正的住處,從矮墻邊上探出來的石榴花花枝,屋檐下掛著的鈴鐺,一切都那么熟悉而親切,現(xiàn)在卻大門緊閉,她一時之間有些茫然。 “怎么了?”溫念的異樣陳澤昇不可能不發(fā)現(xiàn),他配合著溫念停下腳步,近乎關(guān)心地問了一句。 真正的原因當(dāng)然不可能告訴陳澤昇,溫念瞧了眼陳澤昇,指著聞香院介紹:“這里是我雙胞胎jiejie的住處,在督主府時沒什么感覺,回了娘家看見她住的院子,我才驚覺她真的遠(yuǎn)嫁到江南了,日后再要相見真的很難了。” 江南到這里路途漫漫,相見確實難,陳澤昇不太真誠地安慰道:“總會有機會的。” “……”溫念站在原地很久,想的不是嘴里念叨的溫愈,而是聞香院里的一草一木,以及,如果她沒有和溫愈換嫁,現(xiàn)在會是什么樣子?是像溫愈如今一樣仍舊在江南的路上,忐忑著未來婆家好不好相處、夫君是否喜歡自己嗎? 她在這一刻終于清楚地認(rèn)識到,換嫁換的不僅僅是夫君,還有命運。她不敢確定溫愈去江南會不會幸福,而她—— 溫愈側(cè)頭看了一眼陳澤昇,至少她現(xiàn)在過得挺好的,不是嗎?“走吧。” 陳澤昇沒有介意她在聞香院外的拖延,他沉默著站在她身側(cè),在她說走時,沉默著和她一起離開聞香院,進入隔壁的留香院。 “你先把披風(fēng)解了坐一會兒,等下小喬會領(lǐng)人送熱水過來,你洗個熱水澡,我拿條帕子給你。”溫念道。 她走到衣柜前,打開柜門,蹲下身打開底下放著的第一個收納箱,納入視線里的卻不是帕子,而是疊放整齊的肚兜—— 雙胞胎雖然長得一模一樣,可事實是世界上從來沒有兩片相同的葉子,溫念和溫愈的生活小習(xí)慣有許多不同的地方。 溫念若無其事地合上收納箱,連續(xù)翻了三個箱子才找到帕子。 陳澤昇坐在凳子上,正好能將溫念的一系列動作納入眼底,他眉鋒微動,心里升起疑惑。一個生活習(xí)慣極好,在督主府從來把東西擺放位置記得極清楚的人,會在自己生活了十幾年的閨房里找不著東西嗎? 他試探道:“你找了很久。” “哦,我房里的東西是小喬收拾的。”溫念笑了笑,不慌不忙替自己找了借口。 陳澤昇沒再說話,看起來已經(jīng)打消了懷疑。 溫念悄悄松了口氣。 小喬很快就來了,溫念為了不繼續(xù)暴露自己對留香院物品的放置不熟悉,把小喬指揮得團團轉(zhuǎn),水裝好,香膏皂角放好,床上多擺一套枕頭和被子。 溫念領(lǐng)著小喬做好在溫府留宿的準(zhǔn)備,陳澤昇正好沐浴完畢。換下大紅色的官服,穿著絳藍(lán)色常服的看起來十分養(yǎng)眼,溫念忍不住多看了兩眼。 陳澤昇:“我們該過去大廳了吧?不好讓岳父岳母等人久等。” 這個其實不急,溫父溫母有跑完商回來先沐浴潔身的習(xí)慣,溫念算算時間,他們估計也是剛打理好自己。現(xiàn)在慢慢走過去正好。 溫念和陳澤昇到大廳時,其他人還沒到。不過這也是溫父溫母特意的。因為其實要把這頓飯吃好得先解決一個問題,有關(guān)誰坐上位的問題。 從孝道上看,溫父溫母作為長輩,理所應(yīng)當(dāng)坐上位。但是他們的女婿除了是他們女婿,還是朝廷一品大員,也就是當(dāng)了他們女婿了,不然按照士農(nóng)工商的地位列下來,他們一家子連和陳澤昇同桌吃飯的資格都沒有。所以,誰坐上位是個不好處理的問題。 索性,溫父溫母把這件事情交給陳澤昇煩惱,讓他決定要坐哪里。 這件事情卻難不倒陳澤昇,他問溫念平時坐哪個位置吃飯,等溫念坐下了,他就坐到溫念的右側(cè),在溫父溫母到飯廳之后做足了女婿的姿態(tài),完全不拿身份說事,一場飯菜吃得賓主盡歡。 夜深,溫念和陳澤昇回到留香園預(yù)備休息。兩人更換了寢衣躺在床上,隔了一墻的千禧園遠(yuǎn)遠(yuǎn)沒到歇息的時間,隱隱約約傳來咿咿呀呀的唱戲聲、姑娘家的嬌笑聲和爺們爽朗的大笑。 這樣熱鬧的聲音是溫念熟悉的,她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下無比安心,閉著眼迷迷糊糊很快就要睡著了。她身畔的陳澤昇卻翻來覆去的睡不著—— 他從來沒有在如此吵鬧的環(huán)境下休息過。小的時候在皇宮生存,宮殿與宮殿之間離得遠(yuǎn),除了偶爾的宴會會有驚鴻一現(xiàn)的熱鬧,皇宮總是寂靜的。長成能獨擋一面,出宮建府之后,又是住在環(huán)境優(yōu)美的官宅中。 他又一次翻身面向溫念,本想著既然睡不著那就來一個秉燭夜談,誰知對方呼吸平緩,顯然已經(jīng)去和周公面談了。 這可真是糟糕。 陳澤昇閉上眼嘗試入睡,未果。 第18章 二合一 陳澤昇又躺了一刻鐘,覺得在隔壁千禧園的熱鬧停歇之前,他大概不能奢望入睡了,索性腰部用力坐起身,出門找暫時還在門外守夜的殷喜。 “你明天去查查溫府三姑娘。”陳澤昇站在殷喜身后如是說。 殷喜不懂陳澤昇的深意,于是請示道:“不知大人是想……?” 陳澤昇心里有自己的懷疑,他想知道的東西很多,但一時半會兒解釋不清楚,“先調(diào)查下最基本的事跡和愛好吧。” “好。”殷喜接下了陳澤昇吩咐的任務(wù),表示會在兩天內(nèi)把調(diào)查結(jié)果放到他書房桌面,讓他記得查看,“大人怎么夜深了還未休息?” 往常這個時間,陳澤昇已經(jīng)入睡了才對。 陳澤昇道:“墻后面的千禧園太吵,睡不著。” 殷喜了然,溫府的環(huán)境不算好,一整天都吵吵鬧鬧的,白天還覺得人氣十足,晚上就有點擾人清夢了,“要不要小的去……?” 陳澤昇搖了頭,似笑非笑地睨著殷喜:“那是夫人的產(chǎn)業(yè),你確定要斷她財路?” 他也不是長期在這住,一日兩日睡不好沒多大關(guān)系。 “……”殷喜沉默,他抬頭確認(rèn)了月色不錯,躬身道:“小的去廚房取壺酒,今晚月色好,大人可以喝酒賞月。” 陳澤昇沖著殷喜點點頭,道:“去吧。” 千禧園并非整夜?fàn)I業(yè),大約到了下半夜,墻的那邊談天說地的聲音小了,樂聲也漸漸停了。在安靜的環(huán)境里,陳澤昇總算醞釀出了睡意,他把酒壺里最后的酒倒進酒杯一口喝完,回房歇息去了。 次日,溫念在千禧園名伶練嗓唱曲的優(yōu)美調(diào)子中精神百倍地醒來,起身一眼就瞧見了陳澤昇眼睛底下淺淺的青黑色。這是……晚上沒睡好? 陳澤昇對人的視線敏感,溫念剛看的他,他就睜眼了,懶洋洋地回視她。 溫念趕緊笑了笑,莫名有種偷看被抓的尷尬,錯開視線半帶解釋道:“看起來你昨晚沒睡好?” 陳澤昇睡眠不足,態(tài)度比平時要冷漠一個度,蹙著眉應(yīng)了聲:“嗯。外面太吵。” 溫念沒覺得哪里吵,開始還愣了下,然后才反應(yīng)過來——她嫌棄督主府寂靜無聲,分外不習(xí)慣。陳澤昇長期生活在幽靜的環(huán)境里,肯定會反過來受不了吵鬧的環(huán)境。她顧著開心能在熟悉的環(huán)境里休息,忘了照顧陳澤昇的感受。 她張了張嘴,為自己的考慮不周道歉:“對不起。下次我們住到前面去。” 前院有幾間客房,離后院離得院,聽不見千禧園的動靜。 “沒事。”陳澤昇如果介意,昨天晚上他會直接把噪音處理了,不會留到現(xiàn)在,“下午你要去一趟莫尚書府上慶賀,他新添的孫子滿月。請柬在桌上,昨晚忘記給你了。” 莫國忠,名聲很好的戶部尚書,為官幾十年兢兢業(yè)業(yè),從不拿國庫和百姓的一針一線,領(lǐng)的俸祿還要拿出一半去貧民窟布施,官服上都打著補丁,端的是兩袖清風(fēng)。溫念不認(rèn)識他,但聽過他的大名和事跡。 陳澤昇今天依然要辦差,在溫府吃過早飯乘轎離開,溫念則回到督主府中,為下午赴宴做準(zhǔn)備。 溫念挑好了赴宴要穿的衣服和要佩戴的首飾,不著急打扮,取了陳澤昇交給她的私庫鑰匙——是陳澤昇的私庫。 像這種代表督主府出門的活動,一切花銷都走公庫,而督主府的公庫便是陳澤昇的私庫了。溫念按照官場上的慣例從陳澤昇的私庫里挑好禮物,轉(zhuǎn)了一圈發(fā)現(xiàn)沒有小孩子帶的平安鎖,大方掏了自己的私庫,額外放一個金鑲玉的平安鎖進禮單里。 小喬捧著裝了禮的托盤跟在溫念身后走著,小聲心疼道:“夫人,姑爺可真窮,庫房只有兩個。” 她還感嘆:“原來大官那么窮啊……” 陳澤昇要是在場,聽見這話絕對不能認(rèn)同。他作為東廠督主,皇帝貴妃跟前的紅人,除去俸祿和賞賜,每年拿到的孝敬只多不少,窮字絕對跟他不沾邊。他只是和溫念比顯得不那么壕無人性而已。 溫念想得更遠(yuǎn),她想起方才所見,又聯(lián)系溫家公中庫房,便覺得陳澤昇苦,每天早出晚歸手沾人命賺的還少,說起來,當(dāng)官其實就是給皇帝打工,哪有自己當(dāng)老板舒服,“大官也不是那么好做的。固然有身份地位權(quán)利,但少了享受。” 不同環(huán)境成長起來的人,思想差距總是巨大的。尤其此刻,更是體現(xiàn)的淋漓盡致,權(quán)當(dāng)然比錢魅力更大。但溫念首先會認(rèn)為人生在世及時行樂,世界上沒有錢解決不了的事情,如果有,那就花更多的錢。換成官家女兒,她們會覺得手中有權(quán)自然有錢,辦事方便錢又夠用,去到外面還有人捧著,受點氣不算什么。 嫁到督主府的這些日子,溫念也做了很多功課,理清了部分重要官員的家庭關(guān)系網(wǎng),看了重要人物的肖像圖,力求能夠在宴會中游刃有余地認(rèn)出大多數(shù)人。 戶部尚書府位置比較偏,而且是偏向貧民窟的方位。馬車停在戶部尚書府正門,溫念下車就傻了。 這、這簡直就是貧民窟本窟啊,哪里有官家府邸的樣子。黃泥磚墻加泥瓦,就算它占地面積很廣,也不能掩蓋它在一片清新脫俗的紅墻琉璃瓦中分外妖艷賤貨。誰看了這強烈的對比都要忍不住感嘆一句,這“小東西”長得可真別致。 據(jù)說皇帝賜的府邸不是這里,而是另一個更好的地方,但莫尚書是個為國為民為同僚的好官,把資源緊張的官邸讓給了另一個沒排上號的官員。現(xiàn)在這處府邸是戶部尚書自個兒選了地,花自個兒俸祿建的。 走到門檻邊上,仔細(xì)一看瞪圓了眼睛,在門口迎客的居然是莫尚書的二兒子,院子里頭領(lǐng)頭端茶倒水的是莫尚書的二兒媳婦,還有零星幾個丫鬟在院子里忙得團團轉(zhuǎn)。 難道,戶部尚書府真的窮到連丫鬟小廝都雇不起幾個? 丫鬟小廝當(dāng)然是有的,數(shù)量完全符合尚書府的規(guī)格,除了莫家的夫人們的陪嫁,剩下的都去照顧莫尚書的金孫了。 溫念:“……”讓堂堂一個戶部尚書的兒媳婦給她斟茶倒水,她真有點受刺激。 作為一個家里窮得只剩下錢了,地位逼格一向沒有,遇到官家貴女只有避讓的份兒的商戶女,溫念面對官家貴女給自己倒茶,幾乎忍不住站起來以示尊敬。還好她最后勉強鎮(zhèn)住了。 等莫二少夫人走開了,之前有過交流的秦夫人湊過來,小聲哼唧:“在莫府看到任何不合常理的現(xiàn)象都是正常的,大家都習(xí)慣了,你也不用不自在,理直氣壯受著唄。” 溫念:“嗯。”她果然太震驚,乃至沒控制好表情露了怯。 反正莫府的主人們都忙得團團轉(zhuǎn),秦夫人半點不遮掩臉上的鄙夷:“莫尚書一家都是傻子。辛辛苦苦打拼,卻完全不知道先讓自己過得好一些,要不是我們大家時不時變著法子塞東西給他們家,他們一家早晚餓死。真是,當(dāng)官的要為民做好事,但也不能只要名聲啊……民心能當(dāng)飯吃嗎?” 溫念看秦夫人扭著腰說話辛苦,坐側(cè)了些,好讓她的腰能舒服些,“莫尚書的好名聲我在娘家做姑娘的時候聽說過,每個月都會分出一半俸祿到貧民區(qū)布施,是個一心為民著想的好官。我沒想到,他們家會過得那么拮據(jù)。” 一般像莫府這樣維持生計都困難的,基本上都是獨善其身,很難想到要兼濟天下。 “哎,還不是因為腦子有坑。”秦夫人嘆氣,恨不能幫莫家把腦袋里的坑填起來。 溫念再往左一個位置的溫夫人忽然出了聲:“上一批看新生兒的人差不多出來了,我們?nèi)グ桑蝗灰粫烁唷!?/br> 溫念依然加入到她們?nèi)说男F體中,去后院看孩子。 本來要出了月子的莫大少夫人抱著孩子出來見賓客們的,但莫家說他們家孫子體弱,不能見風(fēng),換成賓客去后院看孩子了。 帶路的是莫大少夫人的陪嫁丫鬟,溫念站在她身后看著她推開房門,一陣悶熱的氣息撲面而來,往里看,竟是門窗緊閉沒有一點兒通風(fēng),一群打扮各異的女人圍在一起,估計圈子的中間就是她們此行的目標(biāo)。 “沒有外人,都是莫府的。”秦夫人聲動嘴不動,掃一眼就把人堆認(rèn)了一遍。 溫念嘗試著靠近人堆,她做足了擠不進去的心理準(zhǔn)備,圍成圈的人們卻意外友善,主動讓了一條道給她們。 望向搖籃的第一眼,溫念完全沒看出里頭有力地倒騰著小手小腳的大胖小子體弱在哪兒。再一眼,僅僅看出他的小臉蛋因為不流通的空氣而悶紅,依然沒看出體弱。不過這個沒有深究的必要,她示意小喬把備好的禮給莫大少夫人。 “少夫人,這個是我們夫人專門為小少爺打的平安鎖。”小喬專門把里面的平安鎖點出來,以便送祝福。 莫大少夫人取出放置平安鎖的盒子并打開,里面的金鑲玉平安鎖露出來之后,她笑意真實了兩分,她今天收到的平安鎖都是銀鑲玉或純金,金鑲玉的這是頭一個,“我替我們家小子謝謝陳夫人。” “只是一個小祝福,祝寶寶歲歲平安,吉祥有余。”溫念目光仍放在搖籃上里的寶寶身上,發(fā)自內(nèi)心地祝福他,說完之后才把視線轉(zhuǎn)移到莫大少夫人身上,不知道是不是她錯覺,一瞬間她好像在莫大少夫人的寬袖里側(cè)看到了蠶絲織就的布料。 她定睛去看,又沒看到了,才發(fā)現(xiàn)是錯覺。 秦夫人、溫夫人、余夫人分別送過祝福,三人與莫大少夫人不熟,便沒有多作停留,到前院去喝滿月酒了。 滿月酒的酒席上有兩種酒,一種是甜酒,一種是黃酒。溫念等人最開始喝的是甜酒,后來甜酒喝完了,不知道誰起的哄,說沒酒喝了不盡興,甜酒沒了喝黃酒。笑笑鬧鬧的,不知怎的一桌人都喝了黃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