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小龍椅(重生) 第104節(jié)
“她……”宋顯琛背對二人,輕聲問,“走了?” 裁梅答道:“阿翕小娘子已回房更衣,您……沒有……?” 宋顯琛緩緩坐起身,褙子與中衣雖發(fā)皺,但穿得整整齊齊。 他耳根緋紅,沉聲道:“不得……外傳。” “是。” 二人摸不準他們倆算是怎么回事,也不便多問,遂為他梳妝打扮。 綰了簡單發(fā)髻,穿上素色冬裙,黛眉淺染,宋顯琛褪去先前的愴然,臉頰增添了兩抹紅暈。 “這樣……是不是……很不好?” 他極少與下人溝通,現(xiàn)下是真拿不定主意。 平心而論,他確實喜歡阿翕,既有知己好友的親切,又日益滋生了若即若離的男女之情。 成長至今,阿翕是唯一一位真正走入他內(nèi)心的女子。 他無時無刻不想著,留她在身邊。 可他現(xiàn)在是“長公主”!與她相識、相知、相處的身份為女子!他欺騙了她! 倘若被她發(fā)覺,這弱不禁風、多愁善感、對她百般依戀的“長公主”是男子,恐怕她會鄙棄、嫌惡、忿恨,并毫不猶豫離開他吧? 他不曉得女兒家的心思,迷惘之際,詢問起貼身宮人的意見。 “奴婢不敢多舌,您貴為天子,自是由您說了算。”裁梅謹慎作答。 宋顯琛對這模棱兩可的回答頗為不滿,正欲再問,忽聽外頭有人匆匆趕入。 “殿下!太后娘娘到了!” 宋顯琛一驚,這才什么時辰?太后天沒亮便出宮了? 他向紉竹使了個眼色,紉竹會意,快步往客房的方向跑去。 ………… “好孩子!這么冷的天!你身子單薄,何須出迎?咱們進去說話。” 太后裹著雪白狐裘,小心翼翼步下馬車,一眼看到渾身素衣的愛子候立階前,急忙上前,握緊他的雙手。 宋顯琛訝于母親來得如此之快,但他言語不暢,復雜詞句難以表達,萬語千言,數(shù)盡化為窘然澀笑。 母子二人相攜入內(nèi),屏退下人后,太后喝了口熱茶,沉痛開口:“阿言為國捐軀,你們兄妹二人難過,老身很理解。但人死不能復生,晏晏那丫頭感情用事也就算了,你身為真龍?zhí)熳樱f萬不可因此荒廢了政務學業(yè)。 “要知道,你倆幼時關系再好、再親,他也只不過是臣子。不單單是他,阿承亦如是,是非曲直,你得弄個清楚明白。” “是。”宋顯琛垂眸。 太后又問了些山中之事,宋顯琛分辨不清紉竹是否已把阿翕送走,心不在焉,唯唯諾諾。 談論了兩盞茶時分,太后本想留在此多住幾日,但宋顯琛似乎不大情愿,用簡略言語,翻來覆去說她這兩年咳嗽,山上陰冷,言下之意,竟不打算留她。 她花了將近兩個時辰,不顧雪路危險前來探望他,無緣無故遇冷,心里很不好受。 但宋顯琛病后性情古怪,連她這個當母親的也得避著讓著哄著,她終歸不敢違逆他的意愿。 臨別前,她只讓宋顯琛送至門口,制止他下臺階,柔聲道:“過些時日,李太醫(yī)便回京。想必你的毒很快就能盡除,打起精神,振作起來。 “至于,那個元醫(yī)官……一則醫(yī)術未精,二則知悉太多內(nèi)情,三則不分輕重緩急,四則來歷不明……” 她眉峰一凜,殺氣涌現(xiàn),丹唇壓低了聲音:“依老身看,怕是……不能留了。” “這……”宋顯琛大驚,免不了一哆嗦。 太后淡然一笑:“孩子,你是時候學著,改掉心慈手軟的毛病了!” 她拍了拍呆若木雞的兒子,由宮人攙著下了高階,戀戀不舍地坐上馬車,領一眾侍衛(wèi)沿蜿蜒山道而去。 宋顯琛像是目送她下山,又像是發(fā)呆,并未注意院子角落里躲藏的灰裙女子,已凍得滿臉赤紅,猶自僵立在地,清澈的眼眸溢滿憤懣與怒火。 第八十七章 ... 冰封千里,雪覆萬山,如水墨畫卷般寧靜。 密林深處,沉重有力的馬蹄聲由遠及近,打破靜謐。 一小隊人馬逆風前行,狂奔馬兒踢起積雪四散飛濺,偶爾透出兩聲嬰兒啼哭。 為首正是定遠侯霍都督的長女霍瑞庭、女婿朱磊,他們淚落成冰,輪流懷抱未滿月的兒子,冒著嚴寒,趕赴薊關百里外的營地。 營地之內(nèi),兵卒列陣,犬馬噤聲,氣派森嚴而蕭肅。 聽聞女兒剛生產(chǎn)不到一個月便騎馬趕來,正在營帳內(nèi)議事的霍浩倡震驚不己,耐著性子交代諸事,匆忙扯過皮毛外披,快步行出。 眾目睽睽之下,朱磊夫婦神情悲愴,緊抱孩子跪倒在雪里,呼出的白氣于鼻頭凝成了霜。 “你倆嫌事兒不夠大?”霍浩倡面對跪地不起的女兒和女婿,臉上的關切之意退卻后,怒容漸盛,“還把孩子抱來做什么?” “父親!一切都是我的錯!”霍瑞庭泣道,“若非我不爭氣……陣痛三日都未能誕下孩兒……” “不不不!岳父,是我的錯!請您重新任命,我愿為前鋒,誓為阿言報仇雪恨!”朱磊搶在妻子跟前,語氣堅決。 霍浩倡冷峻的墨眸流淌悲色,“當初阿庭情況危急,阿言主動請纓,批準他領軍的人是我!若說有錯,錯的也是我!跟你們倆有何干系?” “可是……”朱磊啞聲道,“此次本該死的人是我!” 霍浩倡怒道:“該死的是諾瑪族和胡尼族!當時去的人若是你,阿言定會跟著,我損失的絕不止這三千人!還有阿庭和孩子……也未必保得住!” 他痛失愛子與前鋒軍,痛苦至極,但身為主將,只有臨危不亂,堅強面對。 “起來!少在眾軍面前丟人!該干嘛干嘛!”霍浩倡丟下一句,袍袖揮來凌厲勁風,轉身回營。 余人于心不忍,沖上前攙扶朱磊夫婦起身,并為他們安排營帳,生火取暖。 二十多日前,霍瑞庭難產(chǎn),瀕臨母子難保的狀態(tài)下,正逢敵軍進犯,霍睿言毅然向霍浩倡請命,留姐夫朱磊回去陪伴長姐度險關。 霍浩倡深知霍睿言對外宣稱學文,實則十多年來,不曾落下武學,經(jīng)過小半年的反復鍛煉,已初具實力與聲望,遂叮囑了一番。 起初數(shù)日,霍睿言率領的萬人前軍大獲全勝,軍中無不振奮,因此聽聞他乘勝追擊,被帶入峽道中,遭遇敵軍埋伏,三千前鋒隊伍被火·藥、山崩、毒氣所害、全軍覆沒時,所有人傻掉了。 救援軍隊抵達時,被滿山口的短樹、巨石、厚雪阻擋,無法前進。 幾名身負輕功的軍將翻山而入,放眼望去,數(shù)不盡的人馬尸骸堆疊,斷臂殘軀,焦黑一片,沒幾個完整的,難分敵我。 峽谷道盡頭,早被炸毀的山石堵住,前無去路。 其中,一殘肢緊握著霍睿言隨身攜帶的羊脂白玉環(huán)。 未燒焦的半截袖子,恰恰是定遠侯府專用的竹葉紋青緞。 因山谷中的東西被烈火燒過,又被暴雪覆蓋,無任何生還跡象,大肆清理只會增加戰(zhàn)時的勞動力和損耗,霍浩倡為了集中兵力與敵軍對陣,暫且先派人就地祭奠,以慰在天之靈,其余的等戰(zhàn)后再從長計議。 朱磊夫婦抵擋前線問明狀況后,悲痛難耐。 三日后,接到“異族十五萬聯(lián)軍于王城匯合誓師后向南開拔”的消息,霍浩倡命朱磊領前軍剩余部隊,他則親率中軍,向北進發(fā)。 雙方主軍在祁城以外的雪原再度交戰(zhàn)。 然而,比起兩個月的大戰(zhàn),這一次的霍浩倡明顯力不從心。 對方似乎在薊城軍中安插了暗探,對于他們的動向近乎于了如指掌,且嚴冬臘月,北人耐寒,霍浩倡手里三分之一的援軍首次跨過薊關以北,體力體魄等不及兩族。 霍浩倡被迫退回祁城,等待后軍支援。 原本神采奕奕的虎狼之師,在前鋒遇挫、久戰(zhàn)不下之后,銳氣大減。 傷病、寒冬、糧草不足等帶來的頹然局面,令霍浩倡有著前所未有的陰沉。 霍家世代忠臣良將的榮耀,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的痛苦,在這一年冬天,數(shù)盡壓在他頭上。 他自己或許沒注意,但旁人均能清楚看到,處于盛年的霍都督在短短數(shù)日內(nèi),華發(fā)頻生,容顏憔悴,昔日銳不可當?shù)男埏L無疑被削弱了不少。 兩軍僵持不下,霍浩倡痛定思痛,有意暫避鋒芒,退回薊關,守到明年開春。 但霍氏男兒皆以驍勇善戰(zhàn)為名,要他對數(shù)萬大軍喊“撤退”二字,無疑于折損霍家的百年聲威。 就在他進退兩難的時刻,前鋒軍忽然有人回報——敵軍糧草被人連夜燒了! ………… 霍睿言仍舊記得,被朱磊的副將盧峻帶領走捷徑的那一日。 盧峻此人為朱家家臣,隨朱磊共同成長,稱兄道弟,與霍睿言關系密切。 啟程前,朱磊細細交代過,說盧峻多次出沒關外,又是他的至交好友,是可托付可信賴之人。 因而當三千精銳行至峭壁間的峽道前,霍睿言疑心有異,派了數(shù)人前去探查,其中一人正是盧峻。 盧峻兩天后折返,告知前方的確是通往主戰(zhàn)場的近道,可省時五日之久,霍睿言不敢冒進,只帶了三千軍馬前行。 待聽出狹道盡頭風聲不對、前方完全是死路,下令大隊人馬往回走時,他生怕前軍中隊遭埋伏,忙取了身上的羊脂玉環(huán)交給親隨,讓其小隊人馬加快速度,趕緊回去傳信。 只聽得震天動地的轟隆聲大作,炸·藥、巨石、毒箭、毒煙齊發(fā)。 令旗起落,鼓聲如雷,潛伏在各處的蒙面胡尼族人手持長刀肆意砍殺。 霍睿言眼前所見是血rou橫飛、肢體斷落,鼻子所嗅的是嗆人煙味,嘴上嘗到的是血腥與苦澀,耳朵因爆炸有一陣的鳴響,過后所聞全是馬嘶聲、呼喊聲與驚叫聲。 數(shù)千人擠在狹窄谷縫中廝殺了一夜,五百敵軍盡殲滅,而霍睿言的部下也死傷過半,絕大多數(shù)因吸了毒煙,變得周身乏力。 他們跨過尸山血海意欲出谷,卻發(fā)現(xiàn)來時路早已被堵死,進不得,退不出。 霍睿言曾試圖先行翻越、請求救援,無奈他身中數(shù)箭,難以支撐。 發(fā)出信號后,等了一日,等來的不是自己人,而是趕盡殺絕的胡尼族人。 敵人登臨高處,往他們澆灌火油,繼而投落火把,企圖將余人活活燒死。 在走投無路之際,霍睿言身負重傷,再無反抗余地。 隨從冒著烈火,將他塞入一巨石巖底,唯求讓他躲避濃煙,博得一絲生還機會。 他于火焰焚燒的煙霧中陷入半昏迷狀,險些以為,再也見不到明日的陽光。 恍惚瞬間,皸裂嘴唇似被細膩柔軟的微涼輕輕覆蓋。 有人附在他耳邊,吹氣若蘭,軟嗓輕柔,如夢如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