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我坐在孟月瞳家的車上,看著窗外,一棟棟又方又正的房子快速從眼前飛奔而過,如同老式放映機膠卷,回放著今天發生的種種。 「所以你一開始就知道季宇澄是為了什么才轉學過來的嗎?」 「我知道。」 透過窗戶反光,我能看見孟月瞳低著頭處理著其他文件,她的聲音溫和而冷靜,如同小時候發生了意外后她安慰我們的樣子,明明當時最需要依靠他人的是她自己,但是見到戀星大哭的時候,她的第一反應是抱住她。 不論她自己是怎么想的,我和筱夜戀星對她而言總是重要的。 「比起我欺負他,應該是我被他刺激比較多。」 她輕笑一聲,「你覺得這是壞事,還是好事?」 沒有得到預期中的回答,我并不意外。在聽見這個問題時,我沉默許久。 「我不知道。」我轉頭看她,「你問的跟梁笙差不多,你們都覺得是好事?」 她仍在看那些外語文件,車子開到一陣顛簸處,晃來晃去,我都不知道她怎么都不會暈車。 「嗯??是好還是壞,這個問題應該要問你自己。」 這個答案沒有完全解決我的問題。注意到我還在看她,孟月瞳放下紙張,也往我這里看過來,「小蝶,柳川杏香離開你們家已經過多久了?」 十年前,我第一次去柳川家度過假期,后來的三年里又去過幾次。直到六年前,母親說好帶我去看甜點展覽。儘管我一直跟著母親走,但是我們還是在中途走散了。 那時我十歲,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周圍的人群都比我高大,他們來來回回地走,我也仰著頭,一個一個地找,卻沒有再見到母親的面容。 雖說幸好柳川家也有參展,我最后被工作人員帶到了柳川家的攤位。后來又一次回到那個家里,可是過了很久很久,我都沒有見到母親。問了僕從,他們大多都說不知道,問了阿姨,她反問我要不要一起學做甜點。 「再等一等,你父親就來了。」 「mama呢?」 她笑了,牽起我的手,帶我走進那個屬于我跟母親的小天下。 我從沒想過,僅僅是少了那么一個人,這里就會變得那么空曠。 阿姨帶著我練習的,大多是和式甜點,我早就記下了母親教過的步驟,現在不過是重復相似的動作,無聊的作業無法令人打起精神,我甚至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不再對烹飪感興趣。 我也沒再碰過提拉米蘇或薩巴雍,那就像是不可言說的默契,廚房里只剩下器具碰撞的聲響。我已經忘了當時做的甜點是什么味道了。 在那次假期剩馀的時間里,我幾乎泡在了那個廚房里。既然阿姨當時沒有回答我的問題,我也沒有再問過她。 我知道,春天總會到來,如同燕子歸巢,等到那時我就該回去了。 見到我沒有回答,孟月瞳看似有些悲傷地笑了笑,伸出手碰了下我的頭發,「小蝶,又是一年夏天到了,你還停留在當年的冬天嗎?」 她偶爾會說一些讓人摸不著頭腦的話,但是這句話驚醒了我。 因為這句話我曾對她說過。 我躲開她的手,裝作沒事般地笑了,「我也希望我沒有停下。」 沒有人會想要一直留在令人難過的過去,但也不是所有人都能走出那個陰暗卻令人安心的角落。 說到這里時,車子已經在一棟高級住宅前停下。 「下車吧,」孟月瞳收回手,也若無其事地說:「好好休息,週末再見。」 我對她點點頭,我們住在同一層樓,便在走廊上各自分別。 回到房間,這里空間不大,一廳一室再加個小廚房,對一個人來說足夠了。 一張桌子一張床,幾個柜子和椅子,床單是簡單的淡藍色,柜子里放的是課本和烹飪相關的書籍,除此之外就沒有更多的東西了。 筱夜戀星以前來過這里,「你要是不說我都不知道這是你住的房間。」 「畢竟只是暫時借住嘛。」我是這么回答的。 在我離開柳川家之后,父親居然打算帶著我們搬去日本。可是我不想,我想留在臺灣,想留在那個曾經大家一起住過的家。我沒有跟父親講清楚,我不想告訴他我不愿意再一次踏上那個讓我孤獨一人的地方,他想去日本找母親,我是知道的,因為我也曾經那么期望過。但是比起見到母親的期待,獨自一人留在柳川家的那段時間更讓我恐懼。 我那時還不太會講日語,而柳川家里會理我的只有阿姨一人。 醒來就是陌生的環境,唯一能夠令我安心的是那個小小的廚房。 孤獨和寧靜放大了心中的不安,害怕就像一雙無形的大手,將不安的空洞越扯越大,直到我也掉入其中。 后來我跟他爆發爭吵,鬧到最后我離家出走,可是一個學生又能跑多遠?結果還是孟月瞳介入這件事情,讓我暫居她家。 最后父親帶著哥哥還有蘭化玉搬去日本,剩下我一人在這里繼續求學。 燈也不開,我把包包放在桌上,人躺進小沙發。 看著窗外燈火通明,我不免繼續回想剛才的畫面—— 好不容易,春天到了,父親來了。 不只他,哥哥還有蘭化玉都來了。我們幾人站在柳川家的大門口。 我不太記得當時的自己是什么心情,但是在見到面時,蘭化玉似乎愣了一會,然后他皺起眉頭,衝上來抱緊了我。 那時是一月份,滿天白雪如鵝毛從空中飄落,在蘭化玉抱著我的那刻,我才發現他很溫暖,只是他抱得太緊了,我感到難以呼吸。那份溫暖幾乎燙傷了我。 我記得我哭了,因為眼淚融化了落在臉頰上的雪,又冷又熱,難受到我抓著蘭化玉大哭,彷彿希望這一個月來的鬱悶和恐懼都會隨著風雪散去。 隨著電話聲響起,過往的畫面也隨之消散。 我接通電話,對面傳來一聲熟悉的少年嗓音,「喂。」 拿下電話確認一眼,是蘭化玉。 深呼吸,又把電話放回耳邊,捏捏鼻樑,清清嗓子,我才開口,「喂?」 對面安靜了幾秒,我閉著眼睛,嚥下一口唾沫,接著聽見話筒對面的聲音拔高幾度,「你被人打了?」 有時候我真不知道該拿這個孿生兄弟怎么辦才好。說他笨嘛,平時學什么都快,人話鬼話張口就來,說聰明嘛,聽到我聲音的第一反應居然是問我是不是被人打了。 「見鬼,我要是被人打了你現在早在飛機上了。」 聽到我這么說,他瞬間又恢復原來說話的調調,「對啊,然后下飛機第一件事是跟梁笙哥打一架,那么沒用,跟你在同一所學校還讓你被打。」 忽視他那強盜邏輯,我轉而問別的事,「今天在學校怎么樣?」 「還能怎樣,就平常地過啊,我跟你講,哥今天竟然下廚了。」 想到我們那個總是崩著臉的大哥穿著圍裙站在廚房里的畫面,我已經開始笑了,「好吃嗎?」說完適時地將手機拿遠。 「我沒把廁所當床睡都不錯了!都說好幾遍了讓我來做,蘭山舜那傢伙說什么『反正平時都看著你做今天換我試試看』,看見他拿刀的姿勢跟切菜的模樣我都想跪下求他別做了!」 不出意外,即使把手機放遠了十五公分左右,仍然能聽見蘭化玉崩潰的大叫聲。今天也是元氣滿滿呢,很好很好。 「你別在那里偷笑。要不是搶不過我早就把他趕出廚房了!」說完他喘幾口氣,才接著說:「好在過了今天,沒有人會想再讓他進廚房了。」 「好啦,有你在就好了,至少這樣他們就不用天天吃炸豬排便當。」 蘭化玉不滿地哼了聲,「那是你沒吃到他做的炸排骨,不然你肯定會拿著菜刀賭在廚房門口也絕不讓他踏進一步。」 想像了下那得有多難吃才會讓他做出這種發言,莫名有些慶幸我不在那里。 「好了,不聊那些,再聊下去都怕夢里都是排骨了。聽梁笙哥說你們班來了個新生,怎么樣,是個好東西嗎?」 原本聽見前半句我已經準備好要無視了,但是聽見后半句我又不能視而不見,「他不是東西,」這句太有歧異,我又補了句,「至少他通過了梁笙哥那關。」 「不錯啊,」他吹了聲口哨,「怎么樣,有望替代梁笙哥當社長嗎?」 「??不知道,你問他啊,我又不是梁笙。」 「等我回去再說,反正下半年的假期比較多,我抽空回去看看。」 從剛才的話里可以想到梁笙沒有說清楚季宇澄的來歷,我趕緊阻止他,「不要仗著自己成績好就經常請假回來啊,我又不是七老八十還需要你回來看?」 「又不是第一次那么做,大家早就習慣了。」 說到這,他安靜了一會,我在心底叫了糟糕。 「嗯??你不想讓我回去,是怕糟老頭也要回去?放心啦,他還在忙著工作咧,才沒有空像我這樣飛來飛去。」 我睜開眼睛盯著天花板,內心開始打鼓,「喔,那就好,不過我現在還住在阿月這里,你現在回來還得打掃,不如等寒假再說吧。」 「??蘭羽蝶,」聽到他叫我全名,我乾脆用右手臂遮住了雙眼,但是他的聲音仍在耳邊,甚至越來越大聲,「你當我是笨蛋嗎?你每次緊張的時候不是屁都不放就是一堆廢話,還想匡我?」 「欸,說話好聽點。」「不是嗎?」 好歹是相差沒多久一起出生的小孩,對方的習慣跟想法我們一清二楚。 無言的人換成了我。 我把電話貼近了臉,聲音弱了下去,「??那至少別現在回來。好不好?」 聽見我那么說,他也安靜了。即使人不在面前,我也能猜到他現在正在房間里走來走去。 過了許久,他才回答,「好,」接著說:「但是你要是繼續跟剛才接起電話時的狀態一樣,我會回去。」 「我知道。」 我放下手臂,外面的天色已經完全暗下去。 「早點休息吧,晚安。」 「你也是。」 電話掛斷了,上面顯示五分多鐘。 我把手機扔在地上,抱起沙發上的枕頭蜷縮成一團。 沒有開冷氣也沒開風扇,夏天真的很熱,熱得我渾身是汗,但是這種溫度反而讓我感到了些許安心。再難入睡,夢也會悄然降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