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曉靈:無知即罪惡(二)
一個星期后的黃昏,曉靈在家中一邊刷牙,一邊走到露臺看看街外天氣,發現天空掛著一道覆蓋整片藍的彩虹,這一次再沒有黑色的光,是七隻顏色的,是她所認知里的那個彩虹。似乎健文有把她的意見反映過來,這是不是代表一切回復原狀,他不會誤闖來她的世界了。 正當曉靈打開家門時,健文筆直地站在門口直視著她。 他鐵青著臉地說:「再見?」 曉靈把眼睛撐到最大,繼而眨眼,再揉著眼睛,肯定眼前這個是如假包換,絕對不是npc后,指著他的臉嚷道:「你是怎樣來到的?」 「不就是跟之前一樣在家中戴上頭套。倒是你為什說再見,我們從來都不說這句話。」他一副天經地義的樣子,好像什么事情也沒有發生。 「我在你消失的時候才說的,你怎會聽到?」 「你不要轉移話題。」他今天怎么了,臉容帶著蕭索之情。 「你上次過來不就是為了告訴我答案嗎?既然一切都弄清楚,我跟你屬于不同的世界,明顯是一場錯誤??萍既藛T發現問題便作出修改,那我和你不就訣別了嗎?」 「對,但這不代表我跟你以后斷絕連線。我們上次見面的時候,意識上傳系統的總監董博士也在,他們之后分析了我們見面時的系統數據,至今仍找不到原因。只要一天找不到原因,我都能找你,你亦能找我?!顾氖直劢徊姹?,一步一步地向前緊逼著曉靈。 曉靈被他的氣勢震懾住,緩慢退后,說著口不對心的話:「但是事實依然沒有改,我們是來自不同時代的人,而且我已經死了,你還活著,大家回到原來的軌道不就好了?」 「就當作沒認識過?」 曉靈深吸一口氣,鼓起勇氣說:「也可以這樣解讀。」 「你也是一樣無情?!菇∥牟粣偟拇诡^咕嚷,長長的眼睫毛遮蓋著眸色。 「我不是無情,而是理性。董博士很快就會找到原因。在他們找到原因前,如果我們仍然懷著下次仍能連線的心情見面,當真正的最后一遇來到,我們反而錯失了好好道別的機會。但如果我們每次用訣別的心來見面,游玩也不能盡興。你知道的,早晚都會斷線?!箷造`的氣勢也不弱,挺著腰直視著健文。 「我偶爾可以過來虛擬世界找你,同時兼顧自己真實的生活?!?/br> 「我們不只來自兩個時空,更是橫跨生死。坦白說,你來這里有什么用?當作旅游嗎?與其來這邊旅游,不如在現實真真切切地游覽吧。時間是很珍貴的,不要在這里虛度。」 「但是??」 「那里才是你的世界。你好好過日子吧。我在這里永遠不死的。雖然不排除你們世界的科技在將來可以讓我的世界發展成大都市,有好多死了的人來到這里,而且不是在八、九十年代,甚至跟現實的時間接軌。但目前為止,我只是個一九八六年的人,我的時間在二十多年前就停止了?!箷造`輕勾嘴角,給健文一個安慰的微笑。 「你說話怎么跟我奶奶這么像?」他聳聳肩輕笑起來。 「誰叫你總是教人擔心?」曉靈也跟著他笑了。 曉靈眨了眨眼睛后說:「我們可不可以去一個地方?」 「你想去哪里?」 「巴黎鐵塔?!?/br> 「什么?」健文懷疑自己聽錯,要求曉靈再說一次。 「巴黎鐵塔?!?/br> 「為什么這么想去?」 「我之前在書本看到關于鐵塔的資料后就很想去,但是一直沒有機會。既然你可以按著意識,想去哪里就去哪里的話,你帶著我是不是能夠一眨眼就到法國了?」 「好?!拐f罷,兩人緊閉眼睛,在心里描繪著巴黎的模樣。健文牽著她的手,她回握著厚大的手心,直到聽到人聲后才放手。 曉靈張開眼睛,巴黎鐵塔正正在她面前。他們站在正前方的觀看臺。她目瞪著眼前高聳入云的建筑,回神后忘形地不停拍著健文的肩高呼:「真的來到巴黎,這里很美!」 天空呈桔梗的顏色,巴黎鐵塔高聳于一片紫藍海中發著橘橙亮光。塔尖輕輕觸碰云海,塔身由上至下變闊并穩坐地上。油然而生的一股安全感包圍著她,來到之前的沉鬱隨即一掃而空。她作了個好抉擇,曉靈覺得能在景致下道別,流淚是不智的,她不會哭,而是悠然自得地擁抱每一秒鐘的美好。風柔和地拂過發絲,曉靈沒有撥好,而是讓風隨意地使頭發舞動,舞出什么姿態就什么姿態。 健文扭頭看著她笑了笑后道:「對,在這里拍照的話很美?!?/br> 他游目四周后續道:「剛才沒有選定是去哪個年代的巴黎鐵塔,不知道現在是什么年份的呢?」 曉靈顯然沒有聽到他的話,定睛看著鐵塔說:「你來過這里嗎?」 「我來過幾次,都是一些拍攝工作?!?/br> 「真好!幸好有你,我終于來到這里。謝謝你。」曉靈的眼睛化成兩顆腰果,不停讚嘆著眼前的怡人景色。 「謝謝我什么?」健文側著臉看她。 曉靈燦爛地對著他笑道:「跟我一起來到這里?!?/br> 健文被曉靈夸得有點不好意思,傻愣愣地撓撓頭。曉靈依然沉醉于風景里,npc在兩人左右穿插。 健文道:「你知道這里興建的時候曾被很多人反對嗎?」 「不知道,為什么?」 「反對的人大多是在文學、藝術和建筑界的有識之士,他們認為鐵塔像一條鋼鐵造成的長煙囪,欠缺美感。而且他們覺得鐵搭會搶了這里其他建筑物,例如羅浮宮和凱旋門的風頭。相比那些充滿歷史意義與藝術價值的建筑,這座鐵造的高塔似乎沒有價值?!?/br> 曉靈下意識地點了點。 「但這里后來卻成了巴黎的地標,或許這叫做塞翁失馬吧?!菇∥目粗F塔感嘆地道。 「這個成語好像用得不太準確?!?/br> 「那你覺得什么成語才是最適合的?」健文帶著滿足的笑意看著她。 「應該是說,當初決定興建鐵塔的人算是吐氣揚眉吧?!箷造`的手托著下巴,眼珠從左轉到右,由右轉回左,過程重覆了幾遍后緩慢地說。 「你真的有讀書呢!」 「當然,我每天都有看書。」 「果然是好學生!」健文眉開眼笑地摸摸她的頭。 兩人走到能夠遠觀鐵塔的草地上坐下。 「你還記不記得那晚的星空?」健文問。 「記得,那是我第一次看星。所以在現實中的星星跟你這里看到的一樣嗎?」 健文低頭思考了一下后回答:「我的世界里的星星好像沒有這邊的閃爍。城市里的光污染讓星星顯得暗淡?!?/br> 「星星發出的亮度是一樣的。不能看到星星很可惜,星星很美?!?/br> 「我們下次再去看吧,上次在臺北,今次在巴黎,下次到香港吧?!菇∥奈⑿Φ卣f。 曉靈沒有回應,看著他露出淡淡笑意。 巴黎的路很寬廣,跟香港很不同。曉靈知道身邊的人都不是真人,但她不得不從心底佩服著研發這個系統的專家。啡發碧眼的女生在他們跟前走過,眼睛靈動有神,而且他們的神情變化相當自然。曉靈暗暗地觀察著這里的人,看著看著不禁說句:「法國女生很美呀!在現實生活中也是長這樣的嗎?」 「差不多。你想不想吃可麗餅嗎?」健文指著在鐵塔下的小食亭問。 「好呀!」曉靈從沒吃過甚至沒有聽過可麗餅,她很好奇這到底是什么味道。 健文對著收銀員點餐。 「你在說法語嗎?」 「不是,在說英文?!?/br> 「他們聽得懂嗎?」 「一部分人聽懂的?!?/br> 「那可麗餅的英文是什么?我想知道。」曉靈一臉好奇地問他。 「crepe?!?/br> 「crepe。」她看著他的唇形,重覆地說。 「發音很標準,你對語言很有天份?!?/br> 「看來回到香港后,我也要開拓發展英語市場,哈哈!」 健文買了香蕉與榛子醬口味的crepe。他們走到塞納河畔坐下。曉靈喜歡吃甜點,特別是這種口感松軟,味道咸甜的,她不消三分鐘便把餅咽下。 健文伸手用紙巾把殘留在她唇邊的榛子醬抹走。她先是下意識地避開,但想一想后把臉伸過去讓他抹。 二人沿著草地,一路回頭走到巴黎鐵塔的底部。 「上去嗎?」健文問。 「現在很多人呢?!顾龔埻蠡卮?。 健文牽著她的手,他低聲倒數了三聲。突然嗖的一聲,周圍的風景急速轉換,巴黎鐵塔驟眼間合攏至窄長直立的長方體,就像桔梗的枝干。鐵塔后的大廈扭曲成條狀,小食亭與旁邊的旋轉木馬壓縮至扁平。曉靈的眼睛睨著河畔,連接兩岸的橋樑彎屈,兩方末端的位置與道路分離,并且挺拔起來,中央位置向著左右方位不規則地凹陷,最后由原來的圓拱型變成一道閃電,擲在河流不見影蹤。路人赫然縮小至螞蟻般,只有他們兩人保持原型。風大得曉靈站不穩,她欲開口問健文到底發生什么事,只是風吹得過份猛烈,五官扭作一團難以說話。健文氣定神間地搖了搖頭。他挑著眉,臉掛著一副自信的微笑,似乎在叫曉靈拭目以待。建筑物拆解成最小的體積,周圍發出齒輪碰撞般的轟鳴巨響。 轉換在一分鐘后開始減慢,長方體的頂部削尖,底部擴展,鋼鐵破成一個又一個洞口。水泥與鋼筋混凝土的混合物從道路的兩側缺口伸展成一道圓弧,并在中間點結合。天色由深藍色轉淡,云朵從角落飄至穹蒼,陽光穿透云與云之間的空隙,灑在鐵塔前的戰神廣場長型噴水池,一道又一道水柱向上噴涌,淡色的彩虹在水柱的最高點綻放??β曧戧┤欢埂?/br> 「發生什么事情?我從末遇過這種情況?!箷造`目瞪口呆的看著健文,磕磕巴巴地說著。 「如果在同一地點穿梭至不同的時間,用家就能觀賞這一刻的轉換,這是系統的設定。天黑的鐵塔頂上沒有那么多人。」 她倚在欄上看著巴黎的夜景。健文注視著她陶醉地欣賞著周遭的景色,任由風打著臉頰的表情,一看就看上半小時。 半小時后,兩人閉起眼,牽著手,畫面回到曉靈的家。 健文走到沙發前坐下。曉靈坐在他的旁邊。兩人就這樣坐著而不語。時針滴答滴答走動的聲音淹沒思緒。時間的運行模式并沒有為她度身打造,一秒就是一秒,是六十秒為一分鐘,而非八十、九十,甚至一百秒為一分鐘。她剛才說自己是幸福的,不用畏死,且擁有無限的時間,但聽著鐘聲,曉靈覺得即使到了電腦世界,時間的限制并沒有放過她。她依然需面對失去的沉痛。即使她不會死,但每天依然不斷擁有,不停失去,生活一直循環著,沒有結束的一天?;蛟S她是錯的,能夠終止的生命才算是真正的幸福。但其實她沒有選擇權力,曉靈只是這個實驗品,她沒權力任意終止系統。 「你回去吧?!箷造`難敵沉默而開口道。 「時間還早?!菇∥囊廊粵]有看她,說話的聲音細如蚊吶。 「我要睡了。反正還是有機會再見,不用把氣氛弄得這么傷心?!顾p拍健文的肩。 健文轉頭看著曉靈,無奈地笑了笑,扭頭注視地面。曉靈見他沒有移動的意思,于是用盡力氣把比他高至少三十厘米的健文拉到門口前。 「這一次,我們像普通人一樣,你步出這個門口離開吧?!?/br> 「我是怎樣消失的?像碎片那樣慢慢解散嗎?」 「不,你是一下子就不見?!?/br> 「這樣有點殘忍?!?/br> 「快樂過就好。」 健文聽到她說這句話后,原本涌動著的離愁別緒寂寂消散,臉泛起笑意。 「笑什么?」 「又是這樣的話,又是這樣的語氣。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你說過類似的話?!菇∥目嘈Φ馈?/br> 「必須誠實的面對失去,才去擁有的資格。這句話是我在書中學到的?!?/br> 「你由衷的覺得沒問題?」健文語帶落寞的說。 「可能在物理上,我已經死了,人不畏死,會大膽一點。」曉靈知道健文不喜歡用死亡來開玩笑,但她總愛無意中以此來揶揄自己。死去是她最大的優勢。她沒有可以輸的籌碼,因為她本來就負債,債主也不能向她討債,除非在垂死的時候來到這里吧。 健文伸手拉開鐵閘時,突然轉身輕抱了她一下。 「謝謝你,祝你幸福?!箷造`拍著他的背,帶著真心的說了一句容套話。健文低頭沉默片刻,突然挺起頭向前走,頭也不回的跨出門檻,低聲放一下句「再見」。 曉靈目送著健文離開的身影。這是曉靈最后一次享受著扭曲時空的美好。與健文道別后,曉靈內心的一隅感到如釋重負,她不用再糾結在事情的真假。然而,強烈的孤單感壓著胸口,她在這里可以擁有一切,同時亦失去一切。 曾經以為最好的解決方法是逃避,把自己關在沒有對方的世界,對所有事情不聞不問,記憶的河流便逃不出化成不值顧念的死水,或隨年華而流乾的下場。曉靈的淚滴在綠箭頭枕頭上。眼淚讓她明晰美好的記憶即使以遺憾作結,但她曾經因為這個人而感到快樂,這段光景自此鑲嵌在抽屜沒法挖走。她會把這段記憶放在抽屜里,有空便拂拭塵埃,然后想起他會笑,想起離別也會發笑。久而久之,在這個世界遇上更多離合,她會慢慢忘記抽屜的存在。當有日她心血來潮打開抽屜,再與這段回憶碰面,她會感激失去。她從來孑然一身,抽屜不曾離開過她的身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