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曉靈:一樣的向日葵(一)
錯誤一旦開始便難以受控,旁觀人士與當局者只能眼睜睜看著猛火把山林燒至灰燼,待火三角其中一個元素被移除,亂局才有機會被整頓。樹再生,火再燃,萬物化成灰,最終只得虛空。可是,這個世界輕易推翻定律,一場錯誤的結束暗示著另一場錯誤的開始,接連出現的怪事一旦發端,就無法休止,儘管中間偶然有回復正常的時侯,但只維持短暫。在穿越到鄧麗君離世當天及八十年代的臺灣的動物園后,曉靈無故穿梭的頻率加劇,一星期最少有兩次是在睡醒后或是于別處推門、眨眼后,時空毫無著跡地轉換。每次回來時,父母貫徹始終的睡覺,弟弟洗澡,meimei有時入睡,有時在插塑膠花。然而每每在曉靈從別的時空被捲回真實,張開眼睛的情景都是meimei一臉緊張地拍醒她,弟弟眉頭深鎖的看著她,聲音顫抖的說他們以為曉靈在睡夢中去世了。 世上似乎沒有可信的人,包括她自己,連記憶也變得不可靠。情況就如浪人倚賴方向牌認路,但修路工人在工作時把油漆打翻了,油墨潑在牌上,工人慌張地隨便填了個錯誤的地點,無心地誤導她脫離軌道。什么事情也可能在斑駁陸離的世界中發生,包括在時空的河流里暢泳,亦包括彩虹是帶著黑色光的。自從那次在荔園看過一次黑彩虹后,曉靈在這個月看到了三次,而且有別于在荔園時看到的模糊不清,與紫色拼接著的黑色光線變得眩目刺眼。她有天在紅磡往中環的天星小輪游船上,在差不多泊岸時,看到碼頭蓋上出現了有黑色光的彩虹。這道彩虹的黑色光線吞噬著紫光,紫色的月牙屈就橫蠻的入侵,佔據的部分比之前的明顯變窄。她盯望半晌,彩虹的顏色沒有受光線的折射效果不同而影響,無論船駛到哪里,顏色依然鮮明。但當她眨眼睛后,黑色的光線就消失了,只留下一道七色的彩虹。或許記憶在哄騙她,七色彩虹事實上如阿芳所言的并不存在,彩虹本身是有黑色的。或許記憶在提醒她,七色彩虹才是真的,一切是假的。一天找不到古怪的源頭,她的世界依然是扭曲的鐵枝,搖搖欲墜地插在地上,哪怕只是徐徐吹來的一陣和風,已叫她倒伏。但假如曉靈找到穿梭的源頭,這是不是代表她就不再飛馳,世界從此不會發生怪誕之事嗎?她在正確與錯誤的領域不斷游走,曉靈開始質疑身邊的事物古怪是因為出于自身記憶。曉靈控制不了時間與空間,甚至抓不住記憶。曉靈的情緒由起初的焦躁無緩,到中間的絕望,演化成現今的活在當下。反正除了勇敢生存,她沒什么可以做的,唯一在能力范圍能做的只有坦然面對成住壞空,在門庭若市的街道走著的每個人不都是孤獨微弱地過活。曉靈不知道該向誰訴說困惑,身邊人全都知識匱乏的階下層,讀書最多的弟弟只是個學生,他只懂得解決考試的課題,生活種種難題還不是她來做。曉靈不敢跟他訴說如此荒謬之事,他聽到后只會把她當作瘋子,拉她入青山醫院罷了。mama輕視讀書的力量,大概是因為她的人生只會遇到以力量或人手技術解決的阻礙吧。讀書的重要性總在艱鉅難題出現的時候彰顯,在他們眼中復雜的問題,或許對飽學之士而言是不費吹灰之力就能解決的小事。 曉靈在這段時間去了不同年份的香港,經歷著過去與未知的事情。她有天從家里浴室出來后來到一九七三年十二月的遠東交易所的交易大堂。兩名穿著白色襯衣、黑色領帶的經紀垂頭喪氣地站在黑板墻旁。曉靈聽到人中長了一撮牙刷毛般的鬍子,身材矮小的經紀說今日又有多少人跳樓了,這場股災真是攞命,怎會有人想到恒生指數能在一年內下跌九成。另一位則一言不發地盯著大堂中央,良久吐出一句「以前填滿出市代表,」。上月曉靈睡醒后發現自己置身于二零零三年的六月,她在蘭桂坊的酒吧,但那里不是discodisco,而是一間陌生的,吧上墻壁掛著霓虹燈的地方。全街的酒客興奮地隨著跳舞,或是與好朋友熱情地擁抱。曉靈如逆流而上的三文魚,反方向地尋找酒吧,她想看看johnny是不是還在這里,他是曉靈了解這個世界的線索,可是她溜逛整個區域都不見酒吧。后來曉靈走到山下的報紙檔,看到當日的頭條新聞是「香港從沙士疫區名單中除名,三個月的疫情中有近三百人死亡」。又有一次曉靈從工廠主管辦公室領取薪金,推門而出便走到二零零八年十一月的世界。她站在彌敦道的泰林門前,以往人山人海的電器店拉起大閘,霓虹燈牌關了燈,昂頭看到大量灰塵擱在框上。門前有一條闊長門檻,一名乞丐躺在上面,他用報紙蓋著全身,臟亂的長發散落在角落。當她踏前離開時,曉靈忽然感到一陣暈眩,她再次張眼時,發現自己坐在工作桌前。而在多次飛馳時空的,時間點走到最遠的是二零一五年三月六日,她坐在一間茶餐廳看著電視,曉靈只是打了呵欠,眼前畫面突然變白,然后新的場景漸漸浮現,她同樣是在茶餐廳,桌上擺放的同樣是沙嗲牛rou麵與凍檸茶,侍應依舊忙碌,一切與剛才無疑,只是壁掛電視播放著的不是由鄭少秋主演的《黃大仙》,而是新聞報道。主播道:「康文署轄下三十三間公共圖書館外判商『泰匯亞洲有限公司』即時停業,全港公共圖書館,包括香港中央圖書館的部分服務受影響。康文署稱至今仍未聯絡到泰匯負責人。」新聞報導完畢,曉靈喝了一口檸茶,昂頭便看到鄭少秋飾演的施雨神與謝賢飾演的鄉長決戰。 穿越過后曉靈總被扯進戲碼之中。她每次張眼,伏在沙發上看著弟妹圍在身邊擔憂的看她,mama親暱的摸著曉靈的臉,問她是不是工作太累了。曉靈在第一次被mama摸臉時打了幾個冷顫,這是什么古怪且不搭的人物設定,mama理應掌摑并向她破口大罵才對。就像舞臺劇的彩排,演員進行排練,大家按照劇本說著同樣的臺詞,帶著同樣的神情,曉靈只能配合演出,即席說些什么來嘗試推動劇情。一晚過去,他們如狼人不再受月的cao控而打回原形,母親的苛刻,meimei的膽小,弟弟的冷漠回歸,曉靈懸空的心才得以安定。 在接連的時空穿梭歷程中,片段都是凌碎的。曉靈好奇是不是世界給她提示,要她從各樣事件中找到關聯,只要找到了就可以洞悉她到底發生什么事了?或許吧,曉靈的確找到一個有力的證據。曉靈在幾個月前作了一場怪夢。她和阿芳當天從工廠下班后,到了中環走了一趟,先在波斯富唱片公司看看新推出的張國榮唱片,后來到陸羽茶莊找阿芳的男朋友。她整天都疲憊不堪,喝了一杯凍檸茶,中途肚子痛衝進洗手間,一開門便來到臺北木柵動物園。她遇到叫作健文的臺灣男生,他稱自己來自二零一五年的世界。他還說了很多她從來沒有聽過的詞匯,例如什么連線與npc的。他一個高大的人型黑影,全程看不見五官。她的身體與平時的穿梭無異,人物、景點感覺真實但帶空洞。她暫稱這是場夢,因為沒有確實證據來解釋它不是。曉靈量度著不是夢境的可能性,她在最后輕碰男生的手,雖然只維持一剎,但曉靈感受到他的手是有溫度的,而不是男生口中所說的npc,或是曉靈在眾多時空遇到的假人。曉靈暗暗納罕著,她的直覺告訴她,健文是個真人,是這個世界里少有,甚至是唯一帶著血rou與思想的人。光想到這點,曉靈已感到充滿希望。她在這陣子不受控地穿梭,時而到這,時而到那的,記憶不時出現斷層,她討厭陷入蒙昧無知之中。既然他來自未來,他的科技比一九八五年的先進,應該能靠他指點迷津。而且,他的出現證明這個世界還有其他時光旅行者,她不是伶仃一人。曉靈多番嘗試再次見到他,她每晚睡覺前都想著他,希望起來時會見到他,可惜事與愿違,數月過去,他們只見一面。 另一個使曉靈相信他的關鍵在于彩虹,他說彩虹是七色的。如果他說的是實話,那證明她的記憶根本沒有出錯。憑著兩人在上次見面的談話,雖然無法觀察神情,但她相信他沒有說謊。健文對于曉靈的身份有點執著多疑,而且態度過度認真,這讓曉靈禁不住揶揄作弄他。不知道他是本來性格長得如此不好玩,還是因某些經歷才構成的。整個對話有一個重點—曉靈說健文是未來人時,他先是錯愕得眉頭深鎖的瞪著我,兩人對視半晌,他的腦袋似乎終于能作出適當的反應,五官放松不再皺成一團,嘴唇閉攏成輕微向上的線條。如果健文是未來人,被她識破身份時的表情會是尷尬嗎?曉靈無法解讀他的表情。無論如何,健文的出現是一個啟示。曉靈一直覺得世界古怪的其中原因是因為自身對這里事情的判斷,但身邊的家人、朋友如常地生活,從沒意識到荒謬之處,只有健文認同圖書館的書架全都是無字書與黑色彩虹是不合理的。既然他說自己的世界是真實存在,而兩人對世界的認知是一致的,他應該能幫她辨別世間萬物的常態性,而她存在的世界或許也是真實的。健文曾說他在虛擬實境時看過黑色彩虹,曉靈不清楚什么是虛擬實境,健文解釋這是有別于現實的世界。如果這里是現實,她與阿芳看到在荔園的黑彩虹又是什么回事?曉靈想著想著,頭開始劇痛起來。她決定以毒攻毒,偷偷喝了幾口二鍋頭,任酒精洗滌思緒。父母早就睡得半死,弟妹在房間,她躺在沙發前瞥了日歷,現在是一九八五年二月十七日,明天是二月十八日,后天是二月十九日,她好不容易回到正確的軌道,她必須記起原來的時序,每一個明天是未知的一天。 閉上眼,呼吸聲漸變平穩。父親的一呼一吸引起震耳欲聾的汽笛嗚聲,聲音隨著航行漸消。曉靈還未入睡,她享受著夜幕下的寧靜,耳邊傳來小男孩說著國語的聲音。「林旺,看這邊吧!快來看我,我手中有你最愛的香蕉!」曉靈朦朧地張開眼睛,隨著聲音的方向看去,欄桿圍著了一頭大象,頂著平頭的小男孩拿著一根香蕉,高呼著牠的名字。但牠卻不瞅不睬地在角落盤旋。 國語、林旺、大象。她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