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曉靈:無聲飛馳的光影(一)
「在生活中,時間控制我們,在故事里,我們控制時間,愛飛馳到哪個空間,就是哪個空間 ,這解釋了為什么你愛聽故事而我愛說故事。」收音機播放著改編自亦舒的《阿修羅》廣播劇。 聽到這句話后,曉靈罕有地放下手中的膠花,用數分鐘來消化含義。她真希望擁有有愛飛馳到哪個空間就是哪個空間的能力。如果此刻有神靈憐憫她,賜予她這個,她必定隨即跳進學校,每天與伙伴學習知識,畢業后當一個白領,每天與打字機為伴,下班后與朋友游逛中環,她不要再與膠花為伴了。她很妒忌電影《超人》的主角能力,他輕易飛到外太空,繞著地球反方向飛行來逆轉時間來救回死去的女朋友。只有在虛構的世界才能任意轉移空間,穿梭時間。亦舒果真是,,我們只能困在生活,人還大膽地說自己是萬物之靈,但連時間也能任意將我們玩弄于股掌中,一生被世界的某個神,或是宇宙的定律cao控。說到底,她只是世界萬物的一顆棋子。 在云云作家中,亦舒的作品最得她歡心,以老嫗能解的文字來形容錯糅的情感往往直接觸動她青春敏感的心弦。曉靈光聽就能分辨文筆好壞,這是她的天賦。她不諧文字,不會說故事,偏最喜歡聽故事。 在漁船生活的日子,一家人最常做的消遣活動就是看電視。曉靈、大哥、三妹和四弟在晚上總會伏在船頂,光明正大地窺望鄰居的電視機。那時婦孺皆知的節目是《歡樂今宵》,曉靈仍一清二楚地記得其中一節短劇《大鄉里》講述的情節。jian人堅向盧海鵬飾演的黃飛鴻求助,jian人堅說自己被撈松佬打。飾演上海佬的李連杰上門算賬,盧海鵬指自己常聽粵劇,普通話與官話差不多,于是一臉正經地說了堆外星話,李連杰怔怔地望住盧海鵬。曉靈頃刻捧腹大笑,笑聲任海風吹拂至陸上,如同她的人在后來。現在回想,曉靈也不明白有什么好笑的。但這是她有生以來第一次發現自己會笑得噙淚,原來她有開心的資格。 但后來不知道是電費加價,還是鄰居更改了作息時間,他們總在曉靈等人伏在船頂后不久關機。起初她還能看一整集《歡樂今宵》,一個月后就只看到第三節,鄰居家的爸爸便關機,繼而頭也不回地步進船艙。再下一個月,她只看到兩節、然后一節、繼續只看到廣告,直至最后一個月的全黑熒幕。曉靈最初還會等他們開電視,后來也沒有耐性等下去,索性回船艙聽收音機罷了。然而當曉靈全家人離開船頂后不久,盧海鵬宏亮的聲線隱隱地從旁邊船隻傳過來,一陣又一陣歡聲填滿耳朵。父母此后與鄰居幾近沒有任何聯系,連碰面也沒有互相示好,年深月久建立的良好鄰里關係在不知不覺間悄悄潰堤。 他們沒法蹭電視看,收音機成最后救贖。電臺主持的聲音猶如神圣的梵音,把曉靈從刻板苦澀的生活須臾抽離。每每聽到電臺的旅游節目主持在談論巴黎咖啡店的法式草莓蛋糕有多軟綿,倫敦的海德公園景色有多怡人,抑或在曉靈出海捕魚,映入眼簾的是漫無邊際的大海時,她明晰自己的世界被不知哪里來的力量套住了。她的人生從某一刻開始,不動聲色且別無選擇下,曉靈注定擁抱著連看電視也需脅肩低眉的命運。世界很大,她很渺小,渺小得她養成了用交叉雙臂的睡姿,生怕若不把自己裹緊著,便會被這股力量生吞。 廣播劇來到第七章,曉靈認為吳珉珉與張沼平注定無法修成正果的,張沼平的心根本不在她身上。兩人相遇只是為了成就一段孽緣,曉靈猜想吳珉珉最終還是會與一直守在身邊的梁永燊渡過馀生,故事必定是這樣寫下去,畢竟梁永燊是個好人,好人理應在故事的世界配有好的結局。 「為什么停手?做快一點!」mama大力拍了曉靈的手背,她乍然從虛幻的泡影中回神。 水上人的生活來到陸上如故地沉悶。半年前,曉靈一家搬到大埔的公共屋邨居住,正式成為從前羨慕不已的街上人。但即使「登陸」,曉靈平常依然沒什么娛樂,下午六時下班回家,吃過晚飯,洗完澡后便一邊聽電臺節目,一邊幫mama把塑膠花插在籃子上。雖然整天在工廠為牛仔褲摺腳疲憊不已,但家境不好,身為長女必須為家庭付出,犧牲休息的時間來賺錢。一家人在一晚能插上三、四打膠花,每一打大概能賺到一元。在工廠一天工作八小時才賺上四元,單靠癡膠花多賺一元足夠讓mama買油條白粥當明天的早飯了。 廣播劇不只是打發時間的好工具,在恐懼時它更有平心定氣之用。曉靈在客廳默不作聲地把假花一枝又一枝插在籃子上,眼不時游走在窗外。她以往在艇上生活,在夏天不時打石湖(水上人方言,意指狂風雷雨),雨水打在船板上啪啪作響。船身被麻繩拉住,不會過于搖曳。但恐懼就是油然而生,且沒有放過她的意向。曉靈想起有一次下雨的前夕,她和mama乘著舢板回岸,一個巨型漏斗從天空延伸至海面,毫無徵兆地在眼前一公里左右奔馳,原本平靜的海面涌起駭浪。四周馬毛蝟磔,曉靈的眼皮與強風搏斗下勉強撐開窄小縫隙,瞥見一艘艇仔彈指間被捲入漩渦。她和mama無間斷地反覆按著摩打的啟動鍵,瘋狂似的轉著方向盤,用盡力氣踩油門。摩打冒出黑煙,船隻疾駛了五分鐘才離開強風帶。 慶幸現在搬進廣禮樓,瓦遮頭給曉靈些許安全感,不然她會整晚不睡生怕船被風吹翻,或是被雨打到沉沒。這棟公共屋邨在去年落成,曉靈家是第一批入住的幸運兒。政府對水上人算是不錯,公屋總比漁船好。然而曉靈依然沒法完全放松。雙塔式的公屋大樓中央是個巨大天井。曉靈向來恐高,從家門穿過走廊走到電梯只隔十多步,即使有欄桿圍著,她平常只會貼近墻壁走向,更不會低頭看。meimei有次調皮地拉曉靈走近一點,她只是睨了一眼,雙腿頓時發軟。曉靈馬上退后數步遠看著,那里與地面距離了十三層,一層樓約三米,即這里距離地面三十六米,從此處墜下去定必粉身碎骨。天井下是平地,海面無風浪時同樣波平如鏡。可能是昨天睡不好而產生幻覺,曉靈看到一道龍捲風在地面上猛烈轉動,猶如一個地鑽狂暴失控地在平面上打孔,最近轉頭的地磚凹凹凸凸的伏起來,敗瓦全無招架之力被捲進漩渦中。自那天起,曉靈出門時手總不禁顫巍巍,到達電梯門前才會停止抖動。 一家人搬來大埔有半年了,曉靈唯一一樣還未能適應的是地板傳來的冰冷感。一伙五口逼在一個四百呎的單位,家里只有一張大床及一張雙層床。父母理所當然是睡在大床,弟妹睡在雙層床。父母重男輕女,不讓大哥睡地板,說男人睡地板會對身體不好,所以他睡在客廳的沙發上,長女曉靈則睡在地上。她在橘黃色碎花圖案的磚瓦上蓋了幾塊紙皮來阻隔地氣。曉靈雖然未曾抱怨一句,但內心偶爾按不住委屈而翻起波瀾。吸地氣對身體差,父母為什么又不會說寒氣入侵zigong會影響生育。她去年向母親提出讀夜校,話音未落便迎來mama的破口大罵,她怒吼著女孩子讀書有什么用,給曉靈讀書簡直浪費錢與時間的狗屁話。曉靈質問為什么哥哥與弟弟可以,她理所當然地道,男生不一樣,他們要娶老婆養家,要讀書識字才能賺大錢。曉靈不讀書也能依靠老公。曉靈聽罷?了?淚眼,回到紙皮床上用被子蓋住全身。花磚是帶笑藏刀的兇手,一股股刺骨寒氣穿過紙板,毫不留情地扎入她的身子。曉靈有想過擠進meimei的床上睡,但最后打消這個念頭,把被子擁緊一點,慢慢就會變暖,她是如此說服自己。 晚上九時,一家五人仍然未睡,畫面看似熱鬧,大家有默契地不發一言。mama斂容肅坐在地上,曉靈與meimei屈膝坐在她身旁,三人機械般不帶偏差地每秒插兩朵花在籃上。弟弟坐在睡床上做功課,爸爸依然默默的一杯又一杯地喝二鍋頭,大哥今天出門行船,預計兩個月后才回家。爸爸忽然弓背往廁所吐,子女與母親屏息凝神地工作,沒有一人有動身的打算。自大哥在一年前行船,爸爸喝得比以前兇,每個月至少有五次喝到吐。起初他們會拍拍爸爸的背,但后來也慣了他的失態。父親不發酒瘋,是個自控能力佳的酗酒者,只是在醉意大發時,他總會緊緊盯著貼在墻上的大哥的照片。曉靈在那時才明白父親根本不需要什么安慰,他只需要大哥。大哥比曉靈大兩歲,雖然說是家中排名最大的孩子,但他比曉靈承擔的責任少很多,賺的錢不用上繳給mama,可以讀書至中學畢業,然后離開這個家。大哥行船對父母可能不是一件樂事,但對曉靈來說絕對合意,她終于可以睡在沙發,她的zigong有救了。 「看來明天要早一點起床上班了。」婉儀細如蚊蚋的聲音在曉靈耳邊響起,她無意打破蔓延著這場慣性的寂靜。狂雨彈奏的交響樂為默劇配樂,爸爸吐后坐在摺椅,不時發出沉濁的咳嗽聲。 婉儀是曉靈小三歲的meimei。她原名為「帶金」,但夜校老師指「帶金」這個名字太土氣,一聽就知道出身在寒酸家庭,踏出社會必然被別人鄙夷。水上人改名就是鬧出不少笑話,鄰居的初生兒子姓韋名生根(音與衛生巾相近),mama的朋友姓湯名人(音與劏人相近),不知道他們改名了沒有。曉靈想,如果他們登陸了,改姓名是首要任務,這對水上人來說是掛上一塊遮羞布,把不堪的陳年往事全然埋葬。 水上人喜歡替子女改「金」、「銀」這些名字,他們沒有讀書,只會用好意頭的字眼起名。雖然曉靈打從心底沒有瞧不起自己的身世,但她照樣跟隨水上人登陸的風潮。「曉靈」是她第三次改的名字,她本來叫「帶銀」,在十一歲去電筒廠工作時,主管建議她改名。于是她花了一千元,在律師樓把名字改作「藹霖」。她最喜歡的電臺主持是《把歌談心》的鄧藹霖,曉靈對溫婉的聲線與知性的形象有種莫名的嚮往,在鄧藹霖身上,她看到自己最缺乏而渴望擁有的吸引力。「曉靈」這個名字是在前年改的,正值青春期的曉靈覺得這個名字很前衛。「曉」是來自她一個次在電臺節目聽到主持讚賞嘉賓「聰明如紀曉嵐」,她一聽就很喜歡這個字。俗語有云「唔怕生壞命,最怕改壞名」,雖然同事批評「靈」字陰氣重,但她實在太喜歡差利卓別靈的電影,所以任性地以「靈」為名。曉靈沒有后悔改了這個筆劃多的名字,只是她花了兩星期才學會寫,一邊練習時,一邊暗忖著早知道這么難寫,當初改作「冼一一」就好了。 「從早上下到現在,天好像快要塌下來。」婉儀道。 曉靈抿唇后說:「雨季就是這樣。」光聽雨聲也知道不是平常的陣雨,她再次感謝政府對她的大恩大德。 「但我覺得好像比平常特別大雨。」 「天文臺發了暴雨警告,當然大雨。」話說語氣平淡得過于刻意,手心不停冒汗,毛發森豎。 父親回到大房睡覺,meimei待他回房后,提高了說話的音量。她扭頭看窗后道:「你看,天不停變色了,一小時前是紅色,現在變白色了。」 要數水上人的專長,預測天氣可說是他們最引以為傲的技能。正所謂「朝紅風晚紅雨」,想當年mama只要觀察云的走向與天空的顏色,便能預測晚上的天氣。天光見紅霞,即大風將至。天空呈粉紅色,或是出現紅云,即暴雨前兆。 數十米外的足球場被濃霧全然遮蓋,四周如八仙下凡般騰云駕霧,但神仙蒞臨的安詳感欠奉。白氣逐寸逼近曉靈的家,如阿修羅降世大鬧人間的不安預感叫她恓惶。窗邊的時鐘自律地執行任務,時針靠攏在「十」的位置,分針則指著「五」與「六」的中央,差不多是時間睡覺了。 「不用擔心,只是自然現象。」她把聲線放軟,輕拍著meimei的背。曉靈依稀記得電臺主播說過,天色轉變與雨云的光線折射有關,這應該是天氣現象罷了,她這樣說服婉儀,也希望能說服自己。驅不散的濕氣從各個隙縫滲入家里,作為jiejie,曉靈必須在meimei面前保持冷靜。 「不只天空顏色的!還有,還有,天不停閃電呢?」婉儀顯然有點慌張,平時伶牙俐齒的她不禁口吃。 「閃電又怎樣?」 「但沒有雷聲。」婉儀直挺著僵硬的腰板。 曉靈如坐針氈不敢說話。她用力推動腦袋運轉,她必須思考,思考就能解釋一切,但這一刻的她腦袋一片空白。曉靈把手心的汗抹在褲子上。她想不起以前閃電的時候有沒有伴隨著打雷嗚,她無法參考過去的經驗來給出一個確實的答案。而且電臺的氣象節目也沒有說過行雷閃電的知識。 「閃電也不一定打雷嘛,可能距離太遠了。」 「但從我出生到今天,閃電與雷聲也是共同存在的。雷響即使遲到,也不會如今天一樣不到。」婉儀轉動眼珠,深褐色的瞳孔里滲透出濃烈的求知慾。 曉靈的眼一邊注視著塑膠花,左耳一邊聽著廣播劇,右耳聽著meimei訴說憂慮。她心緒不寧,眼皮上如長了一隻不斷向上彈跳的青蛙。母親說過眼皮跳動是不祥之兆,男左女右,跳動的剛巧是右眼皮。 「可能雷公今天請假呢,才沒有雷聲。我們也不是偶爾請假嘛。」曉靈含糊地說。 「是這樣嗎?」婉儀眉用力蹙起,半信半疑地道。 「凡事都有第一次嘛,今天可能是他第一次放假。」 凡事都有第一次。世事無奇不有,曉靈忽發奇想,說不定明天mama中了彩票,她就不用插塑膠花了,一家人苦了這么多年,終于可以過著悠哉的生活了。想到這里,曉靈抿著欲彎的唇。 「對了,你剛才說的是什么跟什么的距離?」meimei問。 對了,曉靈剛才說的是什么跟什么的距離?她也忘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