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邊緣漸失輪廓，路旁樓宇飛速馳逝，趕回醫(yī)院時日頭將沉。

    十分鐘前阿元打來說成哥醒了要見她，一把聲像遠(yuǎn)在地球背面，悶悶的，“阿嫂，要快。”

    叔老清晨早散去，此間只有軸心將傾的宏遠(yuǎn)國際任仲成的人馬，阿奇拄著拐杖老遠(yuǎn)見她趕跑出電梯，忙令滿堂黑西服刷刷撤出一條道。

    元慶賢紅著眼讓出病房口。

    雷盛沒跟進(jìn)來。

    斜陽仍有溫度，金燦燦照落，床上那人毫無聲息好似已經(jīng)在余暉中化為光粒，莫安淇放緩步不敢驚擾，儀器里仍擒著他的心跳，一閃一閃，綠色光波在第四維度時間線上前進(jìn)。

    急切電掣飛至的緊繃，胸膛劇烈起伏。

    她深深呼吸兩次方小心翼翼于他床邊坐下。

    臉上都是傷，但仍是任仲成，還像那日她于他身畔醒來所見的挺立的鼻梁，明暝分際，當(dāng)時日出，此刻日落。

    元慶賢說他半個鐘前短暫清醒，交代了一些事，便要尋她，怎會這樣不巧，守了一整日不過剛剛外出一小時。

    許是又盹著了，她握起無力軟垂的大手，粗糙冷涼，“成哥”

    輕輕吐息好怕將他吹散，也許那一刻已經(jīng)悄然失落，永劫不歸，思及此，心臟膨脹震動，被陌生的疼痛刺穿，她咬著牙等待，“成哥。”

    雙眼盯得酸透，不敢輕眨。

    一秒一秒嚙去，直至他終于從昏昧耗弱中醒返，單薄眼皮底下一泉清泓緩緩凝聚，在最后的時光中與她互相望見。

    這瞬息稍縱即逝，如露亦如電，她終于知覺了酸熱滾沸的眼淚一下涌出使他的面貌模糊，不能錯失，慌忙抹拭，“成哥。”

    破裂唇角微揚(yáng)，他舒出一口氣，一念未泯，好似一直苦苦憋著方得以令自己于這場因緣里殘喘拖延就為與她匆匆敘別此生，所幸啊，沒有錯過。

    “小淇，你......看起來好......疲倦。”

    她緊緊握住他的手，在他瞳孔里自己的熱淚淌過面頰又滴落他胸口，她徹底失去平淡致死的遠(yuǎn)方夢土，而他一瞬竟也要遠(yuǎn)離他的殺戮世界。

    “小淇......”，他艱難地喘了喘，她趕緊抹住那張冒起虛汗的青白面頰，“你慢慢講。”

    “如果，如果......我不會死，你......真會嫁給我？”

    “......就像以前那樣......臥底在我身邊。”

    有什么隱藏在看不見的最幽深的底層，不到死別不能現(xiàn)身，她狠狠震動，灼熱的淚將心臟燙破一個洞，身體發(fā)出鈍重疼痛，痛得就要解體。

    “其實(shí)這樣的......日子，一定好不開心吧？”，證件照中的她，那樣的笑，他從未見過。

    落日正在沉歿，血色慢慢滲透，她說不出話，想說的全泡在此刻哀傷的黃昏里。

    “小淇......狠一點(diǎn)，再狠一點(diǎn)......

    不要期望明天，這樣你......才能在今天活下去。  ”

    沒有辦法，她已失去快樂的希望，而他亦無能為力再保她于殺戮世界中安然，關(guān)于宏圖，關(guān)于陸世暉真正在做什么，此時清清楚楚，還能站著去董事會的只剩尤肇榮。

    “辦公室保險柜......有我給你的東西，密碼......是你身分證號。”

    他緊蹙的眉目割傷她滿目瘡痍的心，終痛至失聲，“成哥......”

    卻留不住，他倒是突然了悟，也許不是壞事，他死，她多少能解脫，否則仍是她的無間地獄，唯一悔的是太愚魯，不能早些懂得感情事，否則......

    否則什么他也不知道。

    “你不是嫌我煩？快回家睡一覺，我也累了。”

    尾音像歿入地平線的帆桅，這句話他卻說得順暢，目光側(cè)側(cè)瞥過她鬢邊望了望她身后最后的余暉，死的陰影侵蝕生的領(lǐng)域，待留神窗外已昏的什么也看不見，薄目底下泉影一黯，也消失了。

    她緊握他手，四周抽去聲音有如真空一切霎那遠(yuǎn)揚(yáng)。

    心無罣礙，無罣礙故，無有恐怖，遠(yuǎn)離顛倒夢想，究竟涅槃。

    寫字樓底曾是戰(zhàn)場，不到二十四小時，地底車庫仍封鎖，頂層任仲成的辦公室倒是清理干凈了。

    律師陳正泰昨夜逃脫不及殞命門邊，此時地磚光潔，已沒有一絲血腥氣味。

    花臣布局上下包抄，全力出擊，不料任仲成一行正巧離開，辦公室劫殺的一隊人撲空，忙乘另一架電梯往下，門開，地底已戰(zhàn)成血海。

    她坐在他寬大的椅上，彎身開啟保險柜。

    零零總總好幾樣，陸世暉一直想要的真正的完整電子帳本，收賄名冊，最上方一份文件令她目光一顫，屬于她的真身，警方資料庫的文檔。

    雖知曉早已曝光，卻不曾想他仍將她鎖牢于此，秘密隱藏。

    更令人震動的則是一份任康文遺存的文件，封頁清晰簽注數(shù)日前才于香港完成遞送，里面同樣是她的真實(shí)，怎么會？

    慌慌扶住桌面，文哥亦知她是UC？

    為何不殺？

    這是一個捉鬼游戲，而一只鬼是否也有利用價值？難怪一直以來她能接觸到的情報都無法真正對任康文傷筋動骨，多數(shù)時候反倒能打擊異己。

    她思，她想，電光石火，亂結(jié)尋到線頭，四散的拼圖悄悄湊成看似無關(guān)的一角，雷盛。

    最后，是任仲成的遺囑，剛剛更改過，陳正泰的律師樓里存有一份同樣的正本，修改日期正在新年第一日，殺內(nèi)鬼隔天。

    將她設(shè)為任仲成唯一遺產(chǎn)繼承人。

    瘋子，她顫搐著扯出笑，瘋子。

    世界霎那被遏止不動，極熾極苦的火焰在內(nèi)里焚起，淚涸了竭了，一直以來的孤絕怨懣消失了。

    搖晃點(diǎn)起一根煙，看火星跳燃

    還不夠，由靜寂的一隅望出大樓，城市燈火浩繁，無關(guān)個人生滅興衰，閃耀如星辰的螢光幕與縱錯如峽谷的霓虹墻，繼續(xù)焚燒。

    還不夠，烈焰必須將苦海煉度成彼岸，待一整盒煙完全燒盡，她已干干凈凈，空蕩蕩皮囊底下僅余一顆狠狠捶鍛過的，金剛不壞的，焚著怒火的心。

    善男子，善女人，應(yīng)如是住，應(yīng)如是降伏其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