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爾雅沒被她親昵的態度影響，認真問道，“格雷王，你的亡靈已經有黃金階的實力，死亡前應該已經接近半神了吧？你死亡前，到底發生了什么？為什么你的核心會引起污染？”

    剛平靜下來的矮人王表情再次扭曲起來，喉嚨里嗬嗬作響，咬牙切齒地說，“我剛凝聚半神權柄時，就被殺死隕落了。污染……我不知道你說的污染是什么。”

    話里透出的意味令人心驚rou跳。

    能殺死一個馬上成為半神的強者的，只有更強的強者。大陸上唯一的神明，只有光明神。

    “可是，為什么呢？”希爾雅按住驟然劇痛的頭顱，喃喃著問道。

    光明神創造世界，誕生萬物，怎么會選擇殺死自己的子民？

    第118章 （一更半）

    “為什么,為什么！”金紅色的矮人亡靈身影劇烈波動了一下，身上灰色的裂痕蛛網般顫動著似乎擴大了些，像被問到了最痛苦的記憶。

    希爾雅在她暴走前,詠唱出光雨，同時限制住亡靈逸散的力量。在光雨的安撫下，亡靈好不容易重新平靜下來,卻沒有給出答案。

    “我不知道……我完成那件創造的剎那,權柄開始顯現,但還沒來得及點燃神火,就被抹殺了。后來,我變成亡靈醒來,也許是殘留的神性，讓我清醒了一段時間,但我的族群的信仰慢慢消失，剛恢復的力量隨之消失,只能開始漫長的沉睡，直到現在。”

    “神啊，我為您獻上最完美的作品,為什么要這樣懲罰……不，不對，”矮人王迷茫地拍拍腦袋,“祂不是，祂只是光明神……”

    格雷女王有些混亂,她的話完全顛覆了希爾雅學到的知識和一切認知。

    希爾雅從她的話里抽出幾個關鍵詞，詢問道,“矮人信仰的,難道不是光明神冕下嗎？此世唯一的神明,踐行光明、秩序、仁愛和平等四大理念，創造世界的……”

    “不，不是！”沒說完，格雷女王就打斷了希爾雅，“祂沒有創造世界。”

    “唯一之神……呵呵，從來都沒有什么唯一！從創世誕生的元素使們天生具有元素權柄，后天創造凝聚的權柄也有世界的認可。如果能夠凝聚權柄成為半神，或吸收信仰點燃神火，一切皆有成為神明的可能。”

    這段話她說得又急又快，好像不是她的敘述，而是曾在哪里學到的知識被背了出來。如何成為至高對她來說，或者在那個時代里，仿佛并不是秘密。

    可如果是這樣，矮人先斷絕了傳承，又有大批族人出走，幾乎完全堵死了他們重新獲得權柄的可能。這是一場本可以獲得發展的種族的災難，像極了一個陰謀。

    希爾雅愣住了。“那創世神是……”

    聽到這個詞，格雷女王捶打著邊緣變得虛無的腦袋，眼睛泛紅，痛苦地搖頭，“我不記得了……但一定不是祂。神啊，請原諒我的遺忘。”她喃喃著對著虛無低頭，和憎恨抗拒光明神相反地，虔誠而謙卑地懺悔著。

    希爾雅連續問了幾個問題，大概是因為漫長的時間和亡靈死前嚴重受創，格雷女王的記憶顯得有些混亂。但能確認的是，在上一個紀元里，創世□□號并不屬于光明神。

    如果在半年前聽到這樣的說法，她一定會認為這是歪理邪說。但在格雷女王確認后，希爾雅卻很容易地接受了，甚至覺得合情合理，曾經的疑惑和違和感有了解釋。

    被徹底遺忘的真正創世神。

    消失的議事大廳上百種族。

    謊言里的元素神眷。

    大陸上斷絕的矮人尖端創造和傳承。

    黃金階及以上的稀少。

    ……現在想想，系統守護的知識和最后的庇護地，也許是紀元之交災難來臨前，最后保留下的知識火星。也許，也是曾經神明留下的最后痕跡？

    元素自古有之，污染卻是后來者。上個紀元，沒有污染和墮落者的時候，被森林覆蓋的北部大地該是什么樣子的呢？

    希爾雅想象不出。

    希爾雅詢問道，“上個紀元時，使用過于狂暴、濃郁的元素，不會對身體造成傷害嗎？現在普通人暴露在過于狂暴的元素中會受傷，身體發生變異，最終階段精神崩潰后還會大肆攻擊和傳播這樣的傷害，大陸上將這稱為污染。”

    格雷女王的痛苦掙扎在希爾雅法術下慢慢平復，她怔怔看著希爾雅，像透過白發少女看著什么。

    聽到詢問，她才從出神中醒來，“元素和精神是兩種力量，適應不了元素是軀體強度不足，駕馭不了元素是精神強度不足，但都是可以嘗試提高的。軀體、精神、元素三種晉位方式，彼此都有聯系，延伸出了很多分支。比如矮人的天賦傾向軀體和元素，但要控制駕馭它們，也得有足夠的精神力。”

    從變大的囚籠里飄散出幾縷金紅的光芒，過了幾秒，格雷女王搖搖頭，“這里的元素濃度太高了，和我死前完全不同。是好事也是壞事，還有種特殊的精神波動……這感覺很熟悉。”

    在感知外界和觀察中，格雷女王看到了外面或站或跪的矮人們，和她記憶里巔峰時期的矮人族群數量相比，這甚至還不到當初的百分之一。她苦笑了一下，“你說得對，精神‘污染’的源頭似乎是我。”

    格雷女王聲音很輕，眼中閃著晶瑩的光，有些愧疚地看著自己的后裔們。

    從她的敘述里，希爾雅隱隱觸碰到了污染的秘密。元素和精神是需要分開的。

    元素有毒，但只是造成身體難以適應和精神壓力，過高的元素濃度讓在秩序凈化后世界里生存的人類難以生存，同時也促進了各種動植物的元素提高。最終適應了的人改變了軀體、獲得了特殊的能力，但又要受到森林里真正的污染-精神污染影響。

    這才是為什么阿曼達將墮落分成三個階段，精神崩潰后第三個徹底墮落的階段造成災難的原因吧。

    可又是什么讓世界元素濃度古怪地分成了不同區域？大陸上教堂秩序道具覆蓋的邊緣元素濃度偏高、偏混亂，但遠遠比不上大陸北側越過荒蕪之地邊境后的狂暴元素狀態。

    就像……一雙無形的手將元素濃度強行區分。

    僅看矮人地下城挖掘出的遺骸造成的區域前后變化，即使只是還沒完全晉位的半神，凝聚權柄時就已經擁有了神性，死亡后也具有強大的影響力。漫長時光里殘存的最后核心和靈魂執念被保留，卻也變成了精神混亂的污染源。

    希爾雅隱隱捕捉到了什么線索，如果地下城是這樣，森林里其他污染，是否也來自一位位隕落的半神或神明？

    “元素使，對應的是所有元素嗎？他們也隕落了？在上個紀元，存在女巫嗎？您掌握的是什么權柄呢？和最后創造的劃時代作品有關？”

    希爾雅不由得想起在議事大廳里同樣聽到的喃喃哭聲，她壓抑著急促的呼吸，“抱歉，我想知道的太多了，有些著急。”

    上個紀元最后的矮人王寬容地看著她，鼓勵地笑笑，有些懷念似的，“旺盛的求知欲，是最美妙的情感。女巫、占星者、煉金術師和一些奇奇怪怪的研究，我都曾見到過。人類對調動元素力量的研究，總能給我新的靈感。”

    “矮人不是龍族那樣近乎永生的種族，也沒有精靈漫長的生命，我們只比人類活得久一些，知道的并不多。元素使代表著元素的權柄，據說他們和元素一起誕生。你身上有老朋友留下的痕跡，我的朋友。”

    格雷女王和希爾雅都沒有限制聲音傳出廢墟中央，在廢墟周圍的人都在靜靜聽著來自過去的傳說，已經消失了的過去。

    希爾雅心臟砰砰直跳，從空間項鏈里取出最后剩下的一團元素霧，流光溢彩的“果凍”剛出現，格雷女王的眼睛就亮了，“高品質元素之心！不，是黃金階的……”她頓了頓，嘆了口氣，“這是元素本質，我感知的沒錯，你曾接受過元素使的贈予。”

    不知為什么，希爾雅眼睛有些酸。

    “如果你愿意的話，我可以用它為你鍛造一把武器。”格雷女王似乎不想提起太多她的好友們，“我的權柄，為工藝與鍛造之神。”

    她念出古老神秘的語調，在場的所有人都隱隱感覺到一種世界潛在存在的規則正遙遙呼應著，呼應感很孱弱無力，像已經死去、斷絕和失去一切力量。但它確實存在著。

    即使矮人王手中沒有權杖和武器，她依然驕傲耀眼，臉龐像被點亮，“我創造了世界上絕無僅有的機械，我將它稱為符文計算。”

    曾經碰觸到半神階層的亡靈將不停逸散的精神力勉強統一起來，在她金紅色的身軀上，幻化出一幅圖景，有宮殿那么大的黃銅色機械一點點浮現身影，在下面走動調整的矮人簡直像一個個螞蟻。但體型的差別并非最顯眼的，所有人的注意都被畫面最前端輸入符號的人吸引。

    矮人王的手在看不出代表的機械簧線上調整著，“輸入三號、九號符文，運算十次組合，輸出最終計算結果為需求量。”格雷一板一眼的聲音穿過時光，紀元之交最后的無聲記憶，在聲音里變得活了起來。

    龐大機械在她的cao作下運轉起來，無數齒輪和機簧咔咔轉動，煉金陣的光澤在深處亮起，不久后機械另一端緩緩“吐”出一行符號。

    雖然格雷女王沒有繼續配音，但看畫面上激動跳起來的矮人長老們的形象，就知道當初有多興奮快樂了。在龐大機械旁邊轉動的魔偶形象和議事大廳里的很像，但裝了手臂cao作，眼睛一閃一閃，似乎也在回答著其他人的話，有著部分智慧。

    畫面上的矮人長老和僅剩的七位矮人長老亡靈的年紀幾乎沒有區別，希爾雅怔怔看著這一切，意識到在這個機械誕生不久，他們就都死去了，連同矮人的機械文明一起。

    被一連串劇情動畫鎮住的玩家，有人狠狠掐了自己一把，“草，我是在做夢吧？這是，魔幻版計算機，另類差分機啊！”

    顧朝緊緊盯著亡靈身上浮現的畫面，被震得頭暈目眩，“……這確實是劃時代的發明。”

    調查組曾一致認為異世界科技發展水平很低，主要優勢在于神秘側異能，但今天看到的已經消失了的機械告訴她，異世界不是沒有科技，而是曾存在過卻消失了。

    在加入調查組之前，她只是一個研究員，對知識毀滅和科技斷絕的痛惜讓她難以克制地生出一股憤怒，對毀滅它們的人。

    “計算機？我喜歡這個名字。我們那時還沒來得及命名，打算在神祭時推出它，大家一起命名。”格雷女王像一個第一次獲得成功，找家長和小伙伴炫耀的孩子一樣，解說著她的創造：“它能為機械賦予‘智慧’，也能成為我們的體外之腦！”

    “這是煉金、元素和鍛造技術的融合，能完成大量重復計算，我們邀請的煉金術師在此之上提出了精密煉金，但物質代換計算的程序還沒有突破。還有運算出的能代替法術模型和法陣的符文……我們以此優化了魔偶的機械結構，它們變得更加聰明。”

    格雷女王興致勃勃地一遍遍播放這段記憶，龐大的機械在記憶里顯得格外清晰，顯然她記得很深，她忽然回頭看了看羅梅爾等人，“現在的魔偶，發展到什么程度了？”

    羅梅爾和雷羅臉色蒼白，說不出一個字。

    記憶里的過去有多快樂，現實的殘酷就有多冰冷。

    格雷女王提起初代魔法計算機時臉上浮現的快樂，在他們的沉默中慢慢褪去，她看著廢墟四周寥寥矮人，吸了口氣，“我想起來了，傳承斷絕和它有關。”

    灰暗的情緒爬上來，矮人王身上的裂痕正在擴大，她看看身邊變成灰色亡靈的曾經同伴，低沉地說，“雖然我不記得神明的模樣、權柄和名字，但我還記得曾經縱容我們嘗試的規則。想生活得更好、獲得強大的力量，絕不是一種罪過，而是值得鼓勵的事。每次獻給神明的創造，都會是我們最優秀的作品，祂會獎勵我們，也會引導我們尋找新的同伴。”

    “神明全知全能，而我希望能以機械的智慧幫助祂。”

    曾經的矮人已經遺忘了神明本身，但還記得過去的情感。

    矮人王露出了一個痛苦又懷念的扭曲笑容，“我以此徹底獲得了工藝與鍛造的權柄，來自世界和神明的認可。這大概可以稱為與半神并肩的創造了吧。它還可以變得更好，更強大，可惜……”

    創造神明，這是何等褻瀆而瘋狂的念頭，但希爾雅只是靜靜聽著，用不斷落下的光雨撫平矮人激動的情緒，維持著矮人的理智。她驚訝地發現，自己并不覺得奇怪。

    矮人王的口吻慢慢緩和下來，“我的朋友，不必擔憂，也不必糾葛。你已經找到了自己的路，只是還不夠堅定。這個世界已經被扭曲改變，倒退、坍塌、消亡、混亂，只有足夠強大，才能保護你希望建立的一切。”

    第119章 （二三更）

    矮人王的解釋讓希爾雅理解了很多事,但也有一些不明白的內容。過于震撼的古老消息讓廢墟四周的矮人們表情幾乎空白。

    背負了幾千年、十幾代矮人的罪孽，真相像個笑話。

    有跟著隊伍跑過來的小矮人呆呆地喃喃著，“那,我們還是黑暗種嗎？”

    口口相傳的傳聞里的黑暗種歧視、排斥和嫌惡，從根源上影響著他們，像一座座大山壓在心上,即使是地下城里還有努力和向上奮斗精神的矮人,大多也被限制在證明自己、改變贖罪的命運的執念中。

    即使他們知道了真相,也有些不敢置信。

    希爾雅看向出聲的小矮人,“起碼,在庇護地中,我認為你們該被稱為幻想種。”

    人類期待而畏懼的生命，應在上古詩篇里被歌頌的幻想之物。與黑暗無關,而是誕生于奇幻的生命。

    格雷女王笑了一聲，“這個名字很不錯。”

    矮人們的眼睛都亮了起來,眼淚不自覺地涌出來，除了有些高興的小矮人們，年紀越大的矮人,哭得越厲害，哭得像一個個大孩子。被洗刷的污名和黑暗過往，像隨著眼淚涌了出來,希爾雅能感受到他們身上從剛見面時的無所謂發生了變化。

    像是對未來終于有了明亮的期待，他們看向希爾雅,帶著信賴和希望。

    玩家們面對旁邊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矮人們相當手足無措，關于矮人文明的討論也在蔓延,對幾千年前的過去明明都搞出來初代魔法計算機、現在卻還留在中世紀的生活,聲音超大地討伐著策劃設置文明迭代的漏洞——主要是想在游戲里過魔法版現代生活。

    “這怎么可能？！策劃用腳寫編年史把前后寫反了吧！”

    “別鬧,很合理啊，誰說文明斷代后重新發展的一定是同樣的文明？更何況光明神帶著教廷明顯排斥這樣的發展，上層一限制，還發展個錘子。不是還有傳說嗎，青銅神樹的作用你知道是啥嗎，萬一是上個文明的飛船發射器呢？然而我們不是照樣看不懂。”

    “我不管是不是文明時代反了，我就想問問狗策劃搞了個機械文明又早早毀滅，良心呢！”

    “安啦，這不就是上古傳承，撿一群矮人回去，踩著矮人廢墟再搞科技，美滋滋啊。”

    理直氣壯地懟人和罵狗策劃么得良心的聲音，在論壇吵得天昏地暗，論壇外，剛還在說笑的亡靈身上的光正在慢慢暗淡。

    格雷女王注視著希爾雅，蛛網般的灰色裂痕還在擴大，“我注意到你們有人知道類似的機械，你身上還有煉金術師的作品，各族的創造在碰撞中能綻放更美麗的火花，互相補足，也互相學習。我即將消散，希爾雅，你愿意接受火紋矮人嗎？”

    “王！”羅梅爾驚愕地喊了出來。

    格雷女王沒有看她，嫌棄又無奈地嘆了口氣，“我在地下城里沒有看到任何有價值的創造，矮人傳承的極致可能創造出與神比肩、凝聚權柄的造物，傳承因此消失，但明明可以繼續探求真理，卻只有寥寥幾個人走上了這條路。”

    “矮人四分五裂太久了，曾經的大陸上，也有捕獲矮人當成珍惜貨物的商人，我們的大量族人離開群山家園，卻已經找不回過去的意志，愚蠢地信仰著光明神，相信著懲罰……哈。”

    “火紋矮人的命運，從您到來時開始改變，感謝您讓這一切重見天日。希爾雅閣下，向您致以最崇高的敬意。我愿以群山矮人王之名，為您獻上群山。愿您可以庇護我的后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