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夜雨十年燈 第91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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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妹怎么推算出來的?還是問了慕少君?” 蔡昭語塞,她總不能說自己其實根本沒有推算,而是深知那貨本性奇葩,就算裝的一時沉穩正派,也熬不住一世沉穩正派。 以她對慕清晏的了解,知道他早早晚晚要出奇兵。正面推進雖然見效慢,但也能打到極樂宮,可若在那之前聶喆跑了或是自裁呢。 慕清晏是絕不肯給聶喆一個痛快的,他要捏住聶喆慢慢收拾…… 憋了半天,最后她回答道:“其實我是猜的。” 宋郁之受了慕清晏這些日子的陰陽怪氣,再看師妹奇特的臉色,似乎猜到了什么,低聲道:“你是不是一直知道慕少君不是什么光明磊落之人……” “你們在說什么?”慕清晏忽然回頭。 蔡昭滿臉堆笑:“師兄終于明白了少君這些日子的良苦用心,我對師兄說一定要相信少君的為人與才干呢。” 宋郁之面無表情的看著蔡昭,蔡昭裝沒看見。 第74章 計劃謀定, 慕清晏等人稍稍收拾后立刻啟程,喬裝成尋常教眾逆總攻方向而行,在羊腸小道上趕了一個時辰左右的路,他們來到一座雅致的山間小院, 白石砌墻, 褐木為柱, 金稻鋪就的屋檐下垂著幾掛清脆的彩貝風鈴。 宋郁之贊道:“好風雅的院落,屋主好品味。” 上官浩男猶豫道:“都是些木頭稻草, 是不是簡陋了些。” 慕清晏淡淡道:“這是我照著父親留下的圖紙造的。” 上官浩男立刻禁聲,宋郁之轉頭。 蔡昭面無表情:“你們瞎嗎, 這明明是打磨成粗白石模樣的漢白玉,看起來像尋常柱子的紫心木,假裝成稻草的金絲馬鬃,還有那幾串風鈴閃閃發光,這么好看, 說不得里頭墜了不少珠寶。” 慕清晏側頭輕笑一聲, 顯是默認了。 上官浩男立刻來了精神, 連聲夸贊慕清晏的品味好的不得了,簡直全身都是品味。 蔡昭撇撇嘴:“任誰有這么多錢, 都會很有品味。” ——前有拿神針卓婆婆的織品當常服穿的宋郁之, 后有拿珍寶假裝破木頭爛稻草的慕清晏, 最討厭這些假低調的貴公子,就不能真誠直白的炫富嗎! 宋郁之還在那里稱贊:“大富隱隱, 小康裕裕,少君這座小院的確不凡。” 蔡昭有氣無力:“三師兄真是磊落大度, 心無芥蒂, 有古君子之風。” 慕清晏心頭微奇, 瞥了宋郁之一眼。 此地遠離前方紛爭,恭候多時的成伯早備好了飯菜熱水與換洗衣物。 蔡昭稍事洗漱后,就跟著成伯一頭扎進廚房,上官浩男昨夜分別安慰了三位愛妻(不是只用嘴說的安慰),清早起來又議事又趕路的早就累了,于是鉆進床鋪呼呼大睡。 慕清晏本想去廚房找蔡昭,路過宋郁之房間時,透過半開的門扉看見他正慢條斯理的擦拭著青虹白虹兩把寶劍。其實青虹白虹也是天下聞名的利劍,然而外形不如艷陽刀那么耀目絢爛,是以沒什么人當場認出。 他心念一動,足下轉向。 “宋少俠臨危不亂,氣定神閑,好膽色啊。”慕清晏笑著敲門而入。 宋郁之抬了抬眼皮:“我現在姓代,少君慎言。” 慕清晏當作沒聽見,自顧坐到宋郁之對面,“宋少俠這趟格外穩重,如今每句話說來都語重心長,每樁事評來都義正辭嚴,昭昭這一路上對宋少俠是贊不絕口啊。” 宋郁之繼續拭劍:“我說的都是肺腑之言,師妹贊不絕口,那是因為她在心中也是如此思量的。這可能就是蔡平殊女俠常說的‘心性相投’罷。” 這話要是慕清晏之前聽來,可能不過翻個白眼。 偏偏他昨夜與蔡昭深談時聽見過這話,而蔡平殊的原話是應在夫妻姻緣上的,此刻再聽見這四字從宋郁之嘴里出來,慕清晏的臉色立刻變了。 “蔡女俠這話宋少俠是如何得知的?”他面色不動,按捺心中不快。 宋郁之坦然道:“蔡女俠當年勸阻師父娶師母時,用的就是這四個字。姨母得知后很是氣憤,于是告訴了家母,家母又說給了我聽。” 慕清晏心頭一輕,微笑道:“令堂過世時,宋少俠才十歲左右罷,青蓮夫人跟個稚齡幼子,倒是什么都敢說。” 他有意刺痛宋郁之,誰知宋郁之毫不介意,反而順勢說了下去,“我七歲離家拜入青闕宗,十歲喪母,母子緣分的確不深。不過九歲那年,母親自知時日無多,就央求師父放我回家侍疾。那一年中,母親與我說了許多許多。” 聽宋郁之說起母子情深的往事,慕清晏面色泛青,他提早逝的尹青蓮本是想觸及對方痛處,誰知自己反被刺的血赤糊拉,心中隱隱作痛。 慕清晏起身而笑:“素蓮夫人鎮日詛咒蔡女俠怎么還不死,不曾想自己的親姐死的比重傷的蔡女俠還早,這可真是天理昭彰了。” “這話我娘臨終前也說過,可惜姨母自小受外祖父寵溺,母親勸一回她好幾日,之后就故態復萌了。”宋郁之將擦拭好的青虹劍側臂一揮,試劍如含凌風,殺氣四溢,然后他將之平放在案幾上,反手抽出白虹劍開始擦拭。 他抬劍比看,雙眸冷峻,直比秋泓般的劍脊面更亮。 慕清晏言語鋒銳,字字如刃,專刺人傷痛之處,將結好了的痂皮血淋淋的揭開;宋郁之偏如一團老棉,無論如何都不為所動。 慕清晏本已想拂袖而去了,此刻反而再度坐下,緩緩道:“早就聽聞令堂足智多謀,天下智謀十分,她獨占七分。不知令堂臨終前,對宋少俠有何教誨?” “母親說,天下之事都逃不過一個字,勢。”從慕清晏進門,宋郁之第一次抬起頭,“順勢而為,事半功倍;若逆勢而行,哪怕聶恒城那樣顯赫天下之人,都難免功敗身死。” 慕清晏:“敢問宋少俠,何為‘勢’。” 宋郁之道:“往遠些說,就是日升月落,大河東流,山川巍巍。無論怎樣耗盡心血,旭日總會如常落下,無論杜鵑啼血,月兒總會如期而至。” 慕清晏冷哼:“陳詞濫調。” “年幼時,我也這么以為,直到這些日子,才慢慢領會母親的意思。”宋郁之側眼看向窗外,“那年,蔡女俠在太初觀舉辦的六派弟子大比上一鳴驚人,奪得頭籌,家母冷眼旁觀后斷定,哪怕無人從中作梗,周蔡兩家的姻緣也成不了的。” 慕清晏嗤笑一聲:“這話是對素蓮夫人說的罷。”——這話明顯是青蓮夫人用來勸meimei別一天到晚上躥下跳的挑撥人家未婚夫妻了。 “看少君深知尹家家事了。”宋郁之笑笑,“不錯,這正是母親勸姨母的話。母親說,蔡女俠這樣心志高遠之人,既見識過天高海闊,就不可能回內宅去受個心胸狹隘老婦人的氣了。周莊主再溫柔體貼也沒用,除非閔老夫人早些過世……不過母親看閔老夫人能活很久。” 慕清晏皮笑rou不笑,“禍害遺千年嘛。” “母親也勸姨母對周莊主死了心,因為周老莊主明面看著對外祖父敬重有加,心中卻有戒備,他早早為兒子定下親事,就是防著外祖父安排尹氏女子去結親。” “母親還力勸外祖父不要針對蔡女俠。母親說,蔡女俠熱血單純又天縱奇才,用好了就是一把利劍。是以之后數年中,無論蔡女俠如何飛揚跳脫自行其是,外祖父都默默隱忍,從不以長輩的身份彈壓。果然,后來聶恒城倒行逆施,蔡女俠挺身而出,以決死之心除魔衛道。” 慕清晏自己也不是什么光明正大的人,然而聽到這里也不禁毛骨悚然。 他冷笑道:“涂山大戰后,我教群龍無首,蔡平殊一身神功盡廢,只有尹岱坐享其成。好好好,好一番算計,好一段陽謀,青蓮夫人果然心機深遠,常人殊不可及——既然她如此神機妙算,怎么算不到親爹慘死呢。” “母親一直勸外祖父不要貪圖蔡女俠的功績。”宋郁之微微搖頭,“聶恒城既死,蔡女俠身廢,周老莊主時日無多,外祖父作為正道首宗的宗主,已無人掣肘,本就是天下第一人。有沒有誅殺聶恒城的功勞,都不損其威勢,何必貪圖那虛名。” 他長嘆一聲:“可惜,外祖父不肯聽母親的。慶功大宴后,魔教一直無聲無息,連母親也松了戒備,這才有了外祖父遇襲慘死之事。” 慕清晏目色幽暗,一言不發。 心中卻想,幸虧尹岱貪天之功,尹青蓮乍聞父親慘死,大慟之下小產,加之cao勞過度,導致數年后早逝,倒給本教除了一名大敵。否則以尹青蓮滿腹的陰謀詭計,尹岱的權勢滔天,聶喆怕撐不到自己成年,就把離教的全副家底都輸了出去。 他微笑道:“真該讓昭昭來聽聽宋少俠這番話,讓她知道知道令堂如何在背后算計蔡女俠,不知她還會不會待你親厚一如既往。”——他已打定主意,待會兒轉頭就去跟蔡昭傳話。 宋郁之正面看向慕清晏:“說不說都行,反正我也不贊成母親的行事。” 他道:“母親窺破了天下之勢,可惜沒用在正途上。我欽佩母親目光如炬,料人先機,卻并不贊同她的做法。” 慕清晏嗤笑:“令堂美中不足,看來宋少俠是盡得令堂真傳,青出于藍了!。” 宋郁之再度低頭,緩緩擦劍,“我雖然聽了母親許多教誨,可惜之前并未放在心上。不然也不會落到今日這步田地,成了半個廢人。” “宗門遇襲那日,是我急切了。我一聽到報信的哨聲就不假思索的分兵抗敵,卻沒想到以萬水千山崖的鐵索機關,就算有人闖入宗門,人數也不會能有多少。” “我倉促下令,正中了敵手詭計,若不是昭昭師妹及時趕到,我恐怕傷的比如今更重。反倒是少君,沉著思慮,冷靜應對,我不如少君多矣,活該我有如今之劫。” 聽了這番夸獎,慕清晏沒有半分喜悅,他把玩著一只精致的小茶碗,“東拉西扯了半日,然而這與今日,與我等,有何干系。宋少俠重傷之后,鎮日多想,這是想出病來了吧。” 宋郁之放下白虹劍,定定的看著對方:“那我就說說今日,說說我等。” “正如當初母親一眼看出周莊主與蔡女俠的姻緣成不了,慕少君睿智猶勝家母,難道看不出如今你與昭昭師妹之間的‘勢’?” “少君生來就是魔教中人,昭昭師妹卻屬北宸六派——父母慈愛,尊長疼惜,手足和睦,她眷戀良多。” 喀喇一聲響起,茶杯片片碎裂,慕清晏緩緩松開手,掌心微有幾縷淡紅。 他抬頭,眼底冷光大盛:“原來在這兒等著我呢,我說宋少俠怎得閑情逸致與我這大魔頭扯往事!我跟昭昭的事,也輪得到你這個廢物指手畫腳!” 宋郁之再遲鈍,也感覺到慕清晏周身散發的殺氣。 他抬頭正視,“慕少君放心,我不會對昭昭多說一句,多行一事。雖然昭昭不肯細說她那日下山后的經歷,但我想少君定然沒少出力涉險。昭昭對少君的情分,毋庸置疑,旁人說什么都沒用。” “不過,家母說過一句話,恁是如何情深似海,都敵不過世間之‘勢’。我這趟陪昭昭前來,就是讓她自己看清楚。” 慕清晏心中暴戾之氣漸起:“若我們能克服萬難呢!” “若你們真能克服萬難,那就是姻緣天定,無人能撼動。”宋郁之正色道,“我說過了,我欽佩母親的聰慧,但并不贊成她的做法。所以少君盡可放心,我絕不會從中作梗。” 這話說的好聽,慕清晏卻愈發煩躁。 他倏然起身,背向而站,從他微微起伏的肩頭,可見他心境。 宋郁之又道:“其實家父與家母的婚期曾經延后半年,少君可知道?” 慕清晏:“誰有空理你家那些陳芝麻爛谷子。”他當然知道。 宋郁之不急不躁,悠悠道:“我雖鄙陋,但也知道少君的手段。游王唐柳外加上官浩男這幾個人,少君怕是將人家奶娘家里下了幾口豬崽子都查清楚了,才敢收為己用的吧。我們北宸六派的事,少君必定更加巨細靡遺。” “當年家父心中另有所愛,是以遍尋借口,推托婚期許久。然而母親從未責備父親半句,甚至不許外祖父前去廣天門責問。” “因為她知道,父親與那女子心性迥異,志向南轅北轍。待父親碰了一頭包后回來,自然對母親愈發敬重歉疚,婚后再無半點違逆。” 慕清晏回身冷笑:“行,等戚凌波在外碰了一頭包回來,必然也對宋少俠愈發敬重歉疚,我先祝宋少俠婚姻順遂了。”到時他一定送頂大大的綠帽子過去! 宋郁之靜靜的看他:“你知道我的意思。” 慕清晏連連冷笑:“你是不是忘了昭昭還有一位未婚夫,還輪不到你呢。” 宋郁之雙眉一軒,傲然道:“少君從未將周玉麒放在眼里,在下不才,哪怕只剩半副功力,也不見得會遜色于周師弟。” “不必再說了。”慕清晏不欲再言,轉身就要出門,“等過幾日下了這最后一城,我再與好好請教宋少俠……” “君不聞,下兵伐城……”宋郁之起身,“上兵伐謀。” 慕清晏倏然轉身,冷聲道:“你什么意思!” “少君多慮了,在下只是勸誡少君小心聶喆的暗算。”宋郁之抱拳送客,禮數周到。 素衣冷峻的青年站在門口微微而笑,俊美飛眼,高傲耀眼至極。 直到此刻,這些日子以來溫厚正直的宋師兄才露出真面目。 慕清晏殺心已起,短促的冷冷一笑,拂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