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夜雨十年燈 第44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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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郁之心中幾番猶豫,然而看著女孩執著不屈的眸子,最后張開嘴,說出了他至今未對任何人說過的話——“我發覺,師父不對勁。” 作者有話說: 不止你們心里空落落的,我也空落落的,所以更個大肥章,給大家補補吧。 第38章 宋郁之七歲拜入青闕宗, 八歲起就由戚云柯親自傳授武藝。 曾大樓與戴風馳雖然入門比他早,但前者資質平平,早就放棄修行轉而忙于庶務,后者則自小長在尹素蓮身邊。 從小到大, 宋郁之幾乎是全程目睹戚云柯尹素蓮夫婦的日常。 與尋常人想的不一樣, 其實只要不是大事, 戚云柯對尹素蓮十分遷就,每每夫妻因為尹素蓮處事不公或溺愛女兒這類事吵架, 只要尹素蓮示個弱,戚云柯都愿意順坡下驢的與她和好——有時候哪怕當面冷淡, 轉頭也會和好。 然后下一次再吵架。 對于這種情形,宋郁之嘴上雖然沒說,但從年幼起就十分不以為然。在他看來,尹素蓮的有些舉動其實已經觸及一宗之主的底線了。 記得那年,戚凌波看中了一名剛入門弟子的貼身短刀——說實話, 那刀不過是鍛造的精致些, 然而那是人家父母的遺物。 戚凌波自幼驕縱, 看中的東西就非要弄到手不可,宋郁之數次將這事稟報給戚云柯, 大家訓斥也訓斥了勸說也勸說了, 然而戚凌波當面哭哭啼啼裝委屈, 轉個臉就在戴風馳的幫助下又去為難那弟子。 最后那弟子含淚將短刀‘贈與’戚凌波,戚云柯本來要重重處罰女兒, 但在尹素蓮的胡攪蠻纏之下不了了之,反而是十二歲的宋郁之氣的不行。 他發了狠, 一句話也不說, 當著戚凌波的面的將年長于自己的戴風馳打了個半死——誰來勸都沒用, 尹素蓮發脾氣也沒用。 戚凌波怕了,忙將短刀交了出來,此后怕他比怕自己親爹還多些。 后來回廣天門探親時,宋郁之將這件事說給宋時俊聽。他那一輩子嘴上不靠譜的親爹難得說了番合情合理的話—— 戚云柯自幼家境貧寒,寡母十分艱難才將他養大,為了一個外門弟子的編外名額,他母親日夜做工到處拜求,終于請了當地有名望的俠士寫了薦帖,并湊足了路費。 可惜戚云柯入門數年未有進益,戚母帶著滿心遺憾,貧病而死。 僅僅兩年之后,蔡平殊誤打誤撞的發現戚云柯是‘天火龍’資質,在她的激勵下,戚云柯終于突破桎梏,一飛沖天了。 宋時俊讓兒子設身處地,一個卑微到塵土中的外門編外小弟子,在無數個失落難眠之夜是如何想象宗主尹岱及其女尹素蓮的,恐怕仰望如云端中的仙君與仙子了吧。 最后,宋時俊讓兒子理解戚云柯,他能把小小年紀的兒子送上九蠡山,就是因為信任戚云柯的為人——他可能軟弱迂腐,但絕對忠厚仁慈,不會藏私。 事實的確如此,戚云柯待宋郁之比親骨rou還上心,可謂傾囊相授。 然而這次不對。 尹素蓮意欲與丈夫和好,戚云柯不但當面冷淡,之后也沒有去找妻子的意思。宋郁之耐心的等待數日——尹素蓮后來又去暮微宮送了兩回補品,依舊是吃了閉門羹。 他不由得起了疑心。 聽完宋郁之的話,蔡昭長舒了一口氣:“多謝三師兄為我解惑。” 宋郁之心中的疑惑存了好幾日,卻顧及蔡昭的難處,他猶豫道:“師妹……查到了什么?”沒等女孩回答,他又立刻道,“若是師妹不便,就不必說了。” 看著這么善解人意的師兄,蔡昭差點落下老淚——跟常寧那個陰陽怪氣的半瘋子待久了,她都快忘記世上原來還是有好說話的人的。 她一巴掌拍在宋郁之的臂膀上,豪氣道,“三師兄說的什么話,適才你愿意將心中疑惑說給我聽了,我又怎會藏私呢?不過眼下不是時候,回頭我再來……” “你們在做什么?!”——常寧寬袖浮動,遠遠猶如一朵黑云飄來。 他也已經去掉身上易容的裝束了。 見來者不善,廣天門的侍衛們立刻手按劍柄,嚴陣以待。 宋郁之見是常寧,抬手示意眾侍衛退下。 常寧面色十分難看,連臉上的毒瘡都泛著黑氣,活像又中毒了。 蔡昭見常寧安全脫身了,很是高興,“你來的好快啊,我還當要再等你半個時辰呢。”——他倆潛入那座院落前就說好了,若是兩人走散,就到鎮東頭的街角茶亭匯合。 常寧冷笑一聲:“我看我還是再晚些來的好,免得耽誤了你與宋少俠說話。” 宋郁之聽出了這話里的酸意,眉頭一皺。 多數情形下,常寧說話總是能把人氣死,可惜他遇到的是小蔡姑娘。 蔡昭笑的燦爛:“不耽誤不耽誤,等回了宗門我和三師兄有的是時候說話,誰也耽誤不了的,你不用擔心。” 宋郁之一個沒忍住,直接笑出聲。 “你!你說這種話對得住我么?!”常寧氣到胸膛劇烈起伏,為了護女孩周全,他都做好了豁出性命的準備,誰知扭頭就看見了這樣令人發指的場面! “你……”他正準備強烈控訴小蔡姑娘的負心行徑,街對面的茶亭忽的一聲巨吼。 眾人不由自主轉頭去看。 “——你!你說這種話對得住我么?!” 茶亭中,五大三粗的老板虎目含淚,對著徐娘半老的妻子吼道:“為了這個家我沒白天沒黑夜的,連命都豁出去了。誰知我剛在后廚燒了爐火,出來就見你與這個小白臉拉拉扯扯——你……你對得住我么?!” 常寧:…… 蔡昭:…… 宋郁之:…… 眾侍衛:這也太tm應景了。 于是他們戲份很足的齊齊轉頭,目光灼灼的看宋郁之的左臂,蔡昭的小手還搭在那里。 常寧雙目快噴火了。 蔡昭忙不迭的縮回手——雖然她不很明白為何要心虛。 “行了行了,我與三師兄的已經說完話了,咱們趕緊走吧。”她知道再說下去必無好話,所以及時止損,“三師兄,您自去忙吧,咱們后會有期——再會!” 然后她拖起常寧的袖子就要走,走之前她回頭猶豫道,“三師兄,你聽說過‘千面門’么?”看見宋郁之瞳孔一緊,她又道,“我想,你的疑心并非空xue來風。” 說完,她趕在常寧發作之前飛也似的奔離此地,活像是遇見了討債的。 宋郁之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片刻后,他對著已經人去無蹤的前方,依舊按禮數拱手道別。 …… 蔡昭拉著常寧一直跑到她偷走茶壺的那間飯館,要了頂樓那間三面臨窗的雅座,并將房門敞開,兩人才坐下。 常寧矜持的挽了挽袖子:“你倒機警,知道找這種屋子,不容易有人偷聽。可惜你適才跑的太快,不然可以請宋少俠一道來坐坐。” 蔡昭停下給他倒茶的動作,瞪眼道:“我爹都找不到了,你還跟我抬杠!我又不是特意在你拼命逃脫的時候去找三師兄閑聊,我是有事問他。” 天可憐見,常寧五歲以后就再沒看過任何人的臉色,托小蔡女俠的福,最近他又將這項技能撿了回來。女孩臉上明晃晃寫著耐性即將用盡,他只好輕哼一聲,表示過往不提了。 蔡昭趕緊將宋郁之的疑惑飛快的敘述一遍。 常寧面色微變:“所以,戚宗主果然已經被……”他看見三四名伙計端著幾個大大菜盤搖晃著進來,立刻收口。 伙計們得了重賞,一趟功夫將飯菜全部上齊,而后蔡昭吩咐他們沒有招呼不用再來。 看著伙計們消失在樓梯口,蔡昭才壓低聲音道:“所以我才要問你,這種…呃…‘易身大法’是怎么回事?還有,千面門是什么門派啊,我怎么從沒聽說過。” 常寧捋了捋思路,道:“別說你沒聽說過,我若不是偶爾在九州……偶爾翻閱典籍,也不知道曾經還有過這么一個門派。” 蔡昭仿佛一點沒注意到他奇怪的停頓,聽的目不轉睛。 常寧略略放心,繼續道:“典籍中,最早相關易身大法的記載是在兩百年前。北宸老祖與諸魔大戰之時,據說有一位異能之士,身具天地造化之功,能將人的容貌身形變化于無形,毫無破綻。老祖隕滅后,北宸分為六支,這位異能之士就隱居去了,此后江湖上再未聞聽其名。因為年代太過久遠,后人都將這些傳說看做是杜撰的。適才看見千公子的本事,我也嚇了一跳,沒想到這門派還有人活著。” 蔡昭聽的出神:“這么厲害啊,我怎么從沒聽姑姑說起過……” 常寧:“約七八十年后,這位異能之士的不知第幾代徒孫忽然現身江湖,還創立了千面門,廣收弟子,招兵買馬。此后,千面門在江湖上盛極一時,然而,盛極必衰……” 蔡昭不屑的切了一聲:“不用盛極必衰千面門也不長久。這門派的拿手功夫就是變成另外一個人。說白了,就是‘行騙’!以騙術立身,還想上天不成?!哪怕是魔教,人家也是辛辛苦苦練功,絞盡腦汁想陰謀詭計,再兢兢業業去殺人放火擴張地盤好嗎。” “昭昭話糙理不糙。”常寧執筷挽袖,習慣性的往蔡昭碗里堆菜,“千面門在江湖上興風作浪了差不多二十年,最后一位門主綽號‘千面魔屠’,據說年幼時家遭禍事,親人盡數慘死。” 蔡昭心頭一凜。 常寧:“按理說,千面魔屠的確身世堪憐,然而他在復仇時殺戮太過,將許多無辜之人牽連進去。襁褓中的嬰兒,牙牙學語的幼童,甚至燒火做飯的奴仆都趕盡殺絕——名門正派怎能坐視不理?于是他只好攜整個門派去投靠魔教。起初魔教對千面門頗為器重,但就像今日那個鷹鉤鼻子說的,千面門的本事越大,旁人就越不能放心,于是……” “于是魔教滅了千面門?!”蔡昭緊張。 常寧笑了:“錯了,動手的不是魔教。到底是自己招攬來的,不好無緣無故就撕破臉皮——他們只是將千面門的藏身之處以及周遭的機關陣法透了出去。” 蔡昭訝然:“……是名門正派動的手?” 常寧點點頭:“那一日,魔教以慶賀嘉獎為名,提前請千面門所有弟子齊聚藏身之處。而后北宸六派好手盡出,還有當時幾乎所有有名望的俠士……總之,血流成河,千面門人無一生還。” 蔡昭覺得此事太慘,輕輕搖頭,“其實,嚴懲作惡之人就好了,不必趕盡殺絕……” 常寧笑的別有深意:“不錯,若只是為了嚴懲,的確不必全部除掉。” 蔡昭一怔:“……他們,他們是想讓這門功夫徹底斷絕?” “對了。”常寧,“只要有人還會這門功夫,大家就都睡不安穩。” ——究其根底,這是一場正邪兩派無聲默契之下發生的滅門屠殺。 蔡昭呆了半天,喃喃自語:“難怪我家的祖先手札中根本沒有這一段,想來別的名門正派也不會記載這種事,說不定連姑姑都不知道。” 不論是與魔教合作,還是因為忌憚而滅人門派,都太不光彩了。 可能魔教也不是很樂意提這件事,于是大家齊心協力,徹底抹掉這個門派存在過的所有痕跡,將這段往事淹沒在歲月長河中了。 “扯了半天,那這門功夫該怎么破解?點xue可以解xue,被千面門易身之后該怎么戳穿呢?”她總算想起了終極目的。 常寧將手一攤:“我也不知道。” 他又道,“連聽說這門術法的人都沒幾個,又如何知道怎么破解。” 蔡昭自言自語:“果然還是應該把那個千公子捉來啊。我們鬧出的動靜不小,莊師兄又發現了中迷藥的樊師兄,估計很快就會排查周遭的巷子,也不知那些人怎么擺脫查問?” “怎么擺脫?容易的很。”常寧看出窗外,眺望鎮西方向,“一把火燒了便是。” 蔡昭大吃一驚,連忙撲到窗邊去看。果然鎮西口那片地方冒出熊熊烈火,濃煙直沖天際。她失聲道:“他們居然放火燒屋?” “一把火燒了,才能不留任何痕跡。等風頭過去,再找一處民宅隱藏便是。”常寧自斟自飲,“也不知下回該去哪處找他們了。” “這些人,是魔教中人么?”蔡昭坐回桌旁,“你說他們究竟替換了多少人,他們抓我爹去是為了給我換個假爹么?” “反正暫時你爹應該無恙。”常寧又給女孩夾了一堆菜,“你聽那千公子說了,他上一回換人是半個月前,你爹卻是昨天才失蹤的。” 他又道,“再說了,你知道偽裝一個人什么最難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