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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湖夜雨十年燈 第43節

    蔡昭這輩子都沒見過這么多銀針,長短粗細五花八門,有針頭扁圓形的,有針尾楔形的,有前細后粗的,甚至還有長得像細長的三棱錐……

    千公子選了二十七八根形態各異的銀針,用一種彌漫著奇怪氣味的油水逐枚抹過,然后走到小宮背后站定,吩咐他褪下上衣。

    一切就緒后,他凝神靜氣,忽的雙手發力,一氣不停的將銀針往小宮的頭頂后腦肩背脊柱腰椎幾處扎去,后面扎完又迅速躍至小宮前面,在腦門臉頰脖頸幾處扎上銀針。

    這千公子看著武功不高,然而這套指法快的令人難以置信,十指翻飛幾乎晃成了殘影。

    扎完針后,他立刻雙手按住小宮頭頂的百會xue,屏息運功。

    這功法甚是邪門,運功的千公子除了額頭一點冷汗,全身沒有一絲氣勁泄出,反而小宮身上熱氣騰騰,扎針處冒出縷縷白氣,好像一只沒蓋嚴實的蒸籠。

    白氣模糊了小宮的面目,隱約間蔡昭似乎看見他的相貌與身體發生了變化,有些地方的皮rou微微鼓起,有些地方的皮rou卻塌陷下去,甚至連肩膀都拉寬了幾寸。

    小宮生了一把水蛇腰,在千公子運功之下,腰身竟然生生圓粗了一圈。

    屋內一片寂靜,所有人都目不轉睛的盯看小宮身上發生的詭異變化,仿佛故老相傳的鬼故事中的畫皮妖魔真的現身人間,撕開血淋淋的人皮披到了自己身上,迷惑世人。

    蔡昭覺得后脊一陣寒氣冒了上來。

    不知過了多久,千公子低聲說了句‘行了’。

    他似乎疲憊至極,踉蹌后退幾步,跌坐到后面的躺椅上。

    小宮周遭的白氣緩緩散去,露出一個熟悉到令人驚恐的輪廓——樊興家!

    他興奮的撫摸自己的臉,還從腰囊中掏出一面小銀鏡左看右看:“真的變了,哈哈哈,真的變了,有趣極了……”

    在樊興家的臉上看到這種興奮而妖異的陌生表情,蔡昭仿佛看見一萬只螞蟻從自己枕邊爬過,渾身難受。

    鷹鉤鼻子走到小宮面前看了會兒,笑道:“千公子好手藝,果然分毫不差,哪怕睡在枕邊的婆娘也未必分得出來,哈哈哈哈!老陳是頭一次見吧,快過來看看。”

    陳管事彎腰細看小宮的面龐,贊嘆道:“一模一樣,果然一模一樣,真是神乎其技啊。我以前一直當‘千面門’的傳說是言過其實,沒想到是真的。”

    他站直身體,疑惑的看向鷹鉤鼻子,“這般神技,九十多年前為何會被黑白兩道聯手滅門?”

    鷹鉤鼻子神秘一笑:“就是因為太過神技了,才不能放心啊。你想想看,若叫這個門派發揚光大了,江湖上哪家哪戶能安心入睡啊。不怕一覺醒來枕邊換人了么,不怕吃頓飯的功夫心腹弟子換人了么?”

    陳管事心領神會,視線往千公子身上一溜,隨即大聲道:“多謝千公子出手相助,待來日成就大事,必然重謝公子。”

    蔡昭在心中切了一聲——拉倒吧,還重謝?你拾根棒棒當香燒,騙鬼呢!你們‘成就大事’之日恐怕就是這千公子的死期。

    但是千公子似乎沒想到這點,只疲憊的擺擺手:“不必客氣了。我先說好了,這回最多五日,就會現出原形的。”

    小宮笑道:“放心放心,三日之內‘我’就會墜落深淵,尸骨無存。到時咱們的人就不必提心吊膽了,哈哈哈哈……”

    “是萬水千山崖下的深淵么?”陳管事有些猶豫,“那里可兇險的很,不會有事吧。”

    鷹鉤鼻子笑道:“老陳真是菩薩心腸,這是在心疼小宮呢,小宮還不謝謝老陳。”

    小宮忙道謝,隨即又道:“兩位放心,我別的不行,牽絲壁虎功卻是自小練大的,別說是風吹日曬的崖壁,就是面鏡子也能攀附住。過上兩個時辰,我自會慢慢爬上來的。”

    老陳點點頭:“既然如此,就將樊興家除了罷,莫留后患。”

    蔡昭心下一沉。

    千公子似乎也很驚訝:“至少再多留幾個時辰,學學他的說話走路吧;變成另一個人,不是只皮囊相像就成了啊。”

    小宮滿不在乎:“這小子每隔數日就要下山采買,我在鎮上潛藏了那么久,已經偷偷看他不下七八回了,每回都盯牢他一個多時辰,他的言行舉止我清楚的很。”言下之意,樊興家已經沒有留下的價值了。

    “你們早就想換了這人?”千公子驚異道。

    小宮得意道:“不只是他。青闕宗上有頭有臉的人,咱們都有身形相仿的兄弟暗中盯梢,一旦情形有變,立刻就能換人!”

    千公子不滿的輕哼一聲。

    鷹鉤鼻子笑道:“當然還得千公子出手。”

    聽到這里,蔡昭覺得自己手心濕冷一片。

    常寧仿佛有所覺,拉了拉她的小手——他的手掌干燥而溫暖。

    蔡昭牽來他的大拇指握在手心,這稚氣幼童般的舉動只是為了找些信任和依靠。

    常寧靜靜的看了女孩一會兒,轉回頭。

    他已經對心口涌起的溫熱十分熟悉了。他知道,不論外面是妖魔橫行還是惡鬼遍地,他總要護住這女孩的。

    四人說話間,小宮從靴筒中抽出一把利刃,獰笑著朝樊興家走去。

    千公子不悅道:“這是我的屋子,弄的血花四濺我可住不下去了。”

    鷹鉤鼻子拍拍小宮的肩:“我來罷。”說著提掌運氣,走向躺椅。

    蔡昭怎會坐視樊興家被害,在小宮亮刃時她已凝氣在掌心,決心不管怎么樣也得救下樊興家一條性命。正當她打算撲出去時,忽覺肩頭被沉沉按了一下,身形隨即一滯。

    常寧已如滿弓而放的利箭般飛躍而去,寬廣的長袖在空中劃出一道驚艷的弧形,然后重重一掌擊中鷹鉤鼻子的背心——這一掌他用足了目前的全部功力,那鷹鉤鼻子頓時被打飛出去,砰的一聲撞在墻上,口噴鮮血。

    這四人全然不知屋內竟然藏了旁人,這一下猝不及防,幾乎都驚呆了。

    小宮見鷹鉤鼻子身受重傷,巨怒之下瘋狂的挺刀沖向常寧,可他的武功遠不如鷹鉤鼻子,下場可想而知。

    躺椅旁的千公子已經嚇傻了,蹲在地上瑟瑟發抖。

    只有陳管事反應最快,他深知鷹鉤鼻子的武藝已是這座宅子中數一數二了,然而依舊不敵這個忽然竄出來的人一掌之力。雖說對方占了偷襲的便利,但武功之高毋庸置疑,自己撲上去纏斗只是送命,還不如趕緊叫人。

    于是他一手拎起桌上的茶壺,一腳踹開離自己最近的窗戶,重重將茶壺摔了出去,正待放聲呼救時候,忽覺得后領一緊,自己已像條死狗般被人拖回去摔在地上。

    忍著渾身骨裂的疼痛,他看見身旁站了一名身形矮小的宗門弟子,只見‘他’雙掌虛空向內一翻,兩扇窗扉宛如被無形的手拉動一般迅速合上。

    陳管事不認識眼前這人,但他見過這手功夫——祭祀大典那日,即將拜師入門的美貌少女空手奪下數丈之外的羅元容手中的孩童,用的就是這么一招。

    他震驚的指著蔡昭:“你,你是蔡……啊!”慘叫戛然而止,他的咽喉處插了一把不住晃動的短刀,正是小宮適才握在手里的那把。

    蔡昭轉頭去看,只見鷹鉤鼻子滿臉是血的倒在墻邊,脖頸已經擰斷了,顯然常寧又補了一手;千公子依舊抱著床腿抖若篩糠;只有躺在地上的小宮還剩一口氣。

    然而適才陳管事摔出去的那只茶壺砸在窗外的青石板上,發出清脆的響聲,已然驚動周遭的護衛了。幸虧之前因為這屋里要進行‘換人大法’,鷹鉤鼻子將一眾護衛屏出老遠,不過他們趕來也近在眼前了。

    常寧伸腳踩住小宮的腦袋,淡淡道:“除了這處,你們還有其他潛藏之處沒有?老實說了,給你一個痛快。”

    誰知小宮頗是硬氣,強忍疼痛大笑道:“你們青闕宗早被我們換成篩子了,滅派就在眼前,你還跟我耍威風,哈哈哈……”他看常寧的衣袍,以為他也是宗門弟子。

    常寧不再多言,干脆利落的一腳將小宮踢翻過身,再一腳下去跺斷了小宮的脊柱,讓他慢慢疼痛而死。

    蔡昭心驚不已。

    這時外頭人聲已近,顯然護衛都趕來了。

    常寧將樊興家夾在臂下,蔡昭伸手去拉千公子,想把他也帶走。

    千公子趕緊亮出腳上的鐐銬:“我我我,我腳被鎖住了走不了!”

    蔡昭轉頭就要去搜鷹鉤鼻子的身,千公子很好心的提醒她:“鑰匙不在他身上——他們的規矩,帶鑰匙的人不能與我待一塊兒。”

    蔡昭只好轉回來,兩手握住鐵鐐拼命運氣用力,誰知鐐銬分毫不動,于是她又想去尋些刀劍來砍。

    常寧看出了門道:“這鐵鏈應該摻了玄鐵,尋常刀劍砍不動的,你別白費力氣了,回頭弄傷了手。將這家伙的兩只腳剁了,就能把人帶走了。”

    千公子嚇的差點昏過去,鼻涕眼淚一起流出來,連連哀求不要不要。

    這種事蔡昭當然做不出來,此時她不由得摸自己的腰帶,深深悔恨為何不帶利刃出門。

    紛亂的人聲與腳步聲已逼到門口,蔡昭只好作罷。

    她一把捏住千公子的后頸,另一手從腰囊中摸出一枚芬芳的藥丸塞進他嘴里,然后將他的下頜用力一合,藥丸就被吞下了。

    千公子大驚失色:“你你你,你給吃了什么…救命啊…啊!”

    話音未落就被蔡昭一記刀手擊暈。

    蔡昭起身,正打算與常寧一道沖出去。

    誰知常寧卻將樊興家遞給她,低聲道:“我去引開他們,你從后面走。”剛才他們躲在暗閣后面時,的確看見側面有一扇小窗,應該是給凈房通氣的。

    蔡昭深知常寧的本事…以及底線,單他一個人逃脫重圍并非難事,于是二話不說接過樊興家躲到暗閣后頭——臨進暗閣前,她看見趴在地上的小宮似乎斷了氣,然后身形微微扭曲。

    這時房間大門被轟然撞開,常寧大笑一聲撲上去,毫不意外的響起一片哎喲聲……

    趁著前門一團混亂,蔡昭背著樊興家從側面小窗鉆了出去,幾下兔起鶻落便躍出了這座院落。出了小巷后,她拐進一個巷角將樊興家放下,忽的發現他后頸處有什么閃了閃。

    她撥開樊興家的衣領細細查看一番后,從他后頸第二節 處緩緩抽出一根極細的金針。

    金針微微顫動,除了血腥氣外,還散發著一股極微弱的熟悉異香。

    一抹思緒閃過,迷霧漸漸撥開,蔡昭將金針收入腰囊。

    ——她有些明白了。

    此時,鎮上巡邏的宗門弟子也聽見了這條巷子響動,吹著銀哨趕了過來,最前面領頭那人就是李文訓師伯的大弟子莊述。

    蔡昭低頭一看,拔出金針的樊興家已經呻吟著要醒過來了。

    她略略思索,便將樊興家放到前邊巷口,然后趕緊退開。直到遠遠看見莊述等弟子發現倒在地上的樊興家之后,她才迅速離去。

    之后她一路疾奔,差不多從鎮西口一氣奔到鎮東頭,才停下腳步,扶著一間飯館門口的招牌桿大口喘氣。這時她看見前方一片朱紅色衣袍的人群緩緩過來,中間簇擁著的那人不是宋郁之是誰。

    蔡昭本想躲開,忽想到一事急需向宋郁之求證,于是她眼睛一瞥,看見飯館門口一側的小桌上擺著一把粗瓦茶壺,供來往的販夫走卒解渴的。

    她身形一閃,就將它拎走了。

    躲到店后倒泔水的小巷角落后,蔡昭用茶水沾濕帕子后飛快擦臉,卸下粉皮假喉結等物后一股腦兒丟進泔水桶,接著打散頭發后理了理,再將外頭的宗門袍服一脫,露出罩在里頭的淺紅裙裝——她又變回了人見人愛的小蔡師妹。

    “三師兄,三師兄,等一下……”小蔡師妹上氣不接下氣的奔上前去。

    簇擁著宋郁之的眾護衛先是按劍柄警戒,隨后見到是個滿頭大汗的美貌小姑娘,宋郁之又急急上前迎她,紛紛露出‘原來如此’的表情。

    宋郁之攙住女孩胳膊,低聲問:“昭昭怎么了,有人追你么?”

    這當口蔡昭哪有功夫解釋這個,急急道:“三師兄,我有事找你,能不能…借一步說話。”

    女孩雙目晶亮,猶如燃著兩簇火苗,既興奮又著急。

    宋郁之多看幾眼都覺得心跳加速,他轉頭吩咐了眾侍衛幾句,眾侍衛立刻善解人意的齊齊后退七八大步……然后伸長了耳朵。

    蔡昭見此處是個無人的街角,直截了當道:“三師兄,昨日那撥廣天門的人不是令尊派來的,而是你自己叫來的,對不對?”

    宋郁之俊目一挑,眼中露出贊賞之意,徑直承認道:“不錯。”

    “為什么三師兄忽然要叫一大群侍衛上山?就算師兄你傷勢未愈,何必在自己的師門防備如此呢?”蔡昭問。

    宋郁之沉吟不語。

    女孩似乎也沒期望他回答,繼續道:“因為三師兄察覺到了不對勁,一種無法對人言說的不對勁,我說的對不對。”

    宋郁之驀的抬起頭來,目色深沉。

    蔡昭真誠的一字一句道:“三師兄,如今我爹生死未卜,我現在查一件事到了要緊關頭。我希望你能告訴我,前些日子你究竟發覺哪里不對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