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得在云仙澤時，范昱雖不與他在一處，卻能靠神識聯(lián)系到他，彼此時刻互通有無，而不是像現(xiàn)在這樣，那么大一個人，說人間蒸發(fā)就人間蒸發(fā)了，連點動靜也聽不見了。

    所以不管怎么說，都得盡快先見到范昱。

    想到這，謝曲又再抬起頭來，神色復(fù)雜看一眼馬背上那個銀甲將。

    事到如今，盡管那銀甲將已是皮rou腐爛，面容模糊，謝曲還是從他身上穿著的盔甲樣式，以及他的斷指上，隱約記起了他是誰。

    如無意外，這個銀甲將，就該是他從前第三次輪回時，因為意外投生到下修界，跟隨過的那名江元帥江鉞。

    但那都是六七百年前的事情了，如今下修界改朝換代，早就沒了他做凡人時曾誓死效忠過的威武軍，也早就沒了那個名為南陳的王朝。

    一時間，謝曲皺起眉，目光越過馬背上的江鉞，看向江鉞身后被熊熊大火焚燒過的城墻，還有城墻上立著的黑底金紋旗。

    都過了這么久了，其實謝曲早就已經(jīng)記不起江鉞長什么樣，今天之所以能認(rèn)出他來，憑的，除了對方右手上的斷指，還有就是這面黑底金紋旗。

    通體漆黑的一面旗子，上面浸著血，斑駁破爛，讓人幾乎看不清上面繡的字。

    但謝曲知道，那其實是個陳字。

    南陳的陳。

    對于第三世，謝曲的記憶其實很模糊。或許是怨氣被偷走了的緣故，謝曲只能隱約記起個大概。

    譬如他在那時叫謝沉歡，他效忠的王朝是南陳。

    譬如他是南陳威武軍的長騎將軍，他跟隨的元帥姓江，叫江鉞。

    再譬如當(dāng)年南陳與北涼交戰(zhàn)，大約就是在眼前這座城下，一向什么都不怕的江鉞，卻忽然命令城中高豎白旗，打開城門，迎敵軍入城，根本不聽他的勸告。

    再就記不住別的什么了。反正在他還是謝沉歡時，臨死前看見的，就是繡著陳字的黑底金紋旗倒了，放眼望去，城中到處都是黑壓壓數(shù)不清的北涼士兵，還有沖天火光。

    再之后南陳就滅了，因為他們當(dāng)時奉命守著的這座城，背后便是南陳王都。

    但是說到底，那真的都已經(jīng)是些陳年舊事了。

    況且平心而論，謝沉歡可能會對眼前這面黑底金紋旗有感觸，謝曲卻不會。

    一是因為怨氣早就被收走了，二也是因為謝曲投生到凡間的真正目的，其實是幫范昱研究制作新身軀的方法，而不是跑出來體驗生活。

    換句話說，或許于謝沉歡而言，南陳是信仰，但于謝曲而言，之前誤入下修界的那兩次輪回，卻全是在浪費時間。

    所以他如今看向江鉞時，才會感到心情復(fù)雜。

    因為他不能理解。

    既不能理解江鉞的魂魄為何至今仍在凡間游蕩，沒有入輪回，也不理解時隔多年，江鉞為何會忽然造出這么個亂七八糟的幻境來，還要幾次三番故意為難斷山鎮(zhèn)百姓。

    莫非是為了彌補當(dāng)年無故投降敵軍的遺憾么?

    可即便如此，平白造出這種荒蕪的地方來，又有什么用?當(dāng)年他身在局中時尚且不知，待出了局，才知南陳本就氣數(shù)已盡，就算沒有江鉞，也續(xù)不了幾年命。

    而且用這種方法彌補遺憾，也說不通啊

    再說任何王朝都是如此，有興起，有衰落，無一例外，哪有一個能做到真正萬萬歲的。

    但是無論再怎么不理解，該順著的時候，還是要順著。

    因為早在心里默認(rèn)了被關(guān)押的俘虜是范昱，沒做他想，一時間，謝曲沒敢貿(mào)然激怒眼前神志不清的江鉞，而是不置可否地向?qū)Ψ奖б槐闶腔貞?yīng)。

    其實若再規(guī)矩一些，是該跪下行禮的。

    好在江鉞這會腦子不清醒，一時想到這個，一時又想到那個，比起詢問謝曲，反而更像是在自說自話。

    這不，還沒等謝曲把拳抱完，江鉞便收回了手，縱身下馬，爽朗笑著向謝曲大步走來。

    每走一步，本已血rou模糊的臉便愈合一些，直到真的與謝曲面對著面，距離不過一步之遙，江鉞方才顯出他生前的相貌來。

    劍眉入鬢，皮膚黝黑，骨骼硬朗，由右邊眉骨往下直到顴骨處，蜿蜒爬著一條極猙獰的刀疤，右眼睛是瞎的，里面嵌著顆淺茶色的琉璃珠義眼。

    誠然無論是斷指也好，瞎眼也好，似乎無一不在展示著江鉞當(dāng)年有多么驍勇善戰(zhàn)。想來如果沒有最后那次堅決的投降，史書中記載著的江鉞，一定會是一名流芳百世，受萬民景仰的虎將軍神。

    但如今卻不成了，因為謝曲在閑來無事時，也曾看過一些凡間的書籍，知道江鉞現(xiàn)在是怎樣的聲名狼藉。

    數(shù)百年后故人再相見，沒想到會是在這種情況下。

    另一邊，想是見到了熟臉的原因，江鉞難得放松警惕，揮手斥退身后陰兵。

    隨著江鉞一聲令下，剎那間，滿地白骨都化成黑煙，倏地消失不見了。

    戰(zhàn)鼓聲戛然而止，入陣曲終了，倒顯得江鉞身后那座被大火焚燒過的空城，更顯破敗寂寥。

    但江鉞仿佛對此渾然不覺，依舊還是很熱情地招呼著謝曲。

    江鉞說：謝副將，你瞧，那邊就是你臨死前都要護著的金紋旗。

    說著反手一指身后。

    謝曲一聽就明白了，心說看來得盡快破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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