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之后，沈菲就快速將事情描述了一遍，當然是站在她自己的角度，她檢討了自己的情緒不穩定，不應該肆意對同事亂發脾氣，但同時也含沙射影的指出任熙熙的問題，仿佛她發脾氣全是被任熙熙激的。

    到最后，“事實”已經完全被沈菲模糊掉，而她的邏輯就是，她是有錯，但錯只錯在沒有做好情緒管理。

    沈菲還順帶打了兩張感情牌，一張是說自己家里有些事，令她情緒低落，另一張則強調說她一直很喜歡任熙熙，也不想對她發脾氣，她心里很過意不去，私底下也跟任熙熙道過歉了。

    蕭綺沒有多言，等到沈菲表述完，她便這樣回道：“我知道了。給你放三天假，先把家里的事情處理好。”

    第73章

    等到蕭綺準備就寢時, 卻發現姜禹出現在主臥。

    蕭綺一邊擦保養品一邊問：“晚上睡覺還會疼么？”

    姜禹靠著床頭，目光落在手機上：“不疼了。”

    蕭綺看了他一眼：“客房的床比醫院的如何？”

    姜禹：“差不多。”

    這三個字落地，他才像是意識到什么, 放下手機, 又道：“最舒服的還是你這張定制床墊。”

    蕭綺似笑非笑的從另一邊上床：“我給你也定一張。”

    姜禹：“那多浪費, 這不是還有一半位置？”

    蕭綺不說話了，就盯著他。

    姜禹一臉無辜。

    隔了幾秒，蕭綺才道：“不是說好了么, 每周都需要獨處空間。”

    姜禹：“我前兩天住院，你還沒獨處夠么。”

    蕭綺白了他一眼, 沒接話。

    等鉆進被窩, 蕭綺又看了眼手機, 遂放到一旁，換了個話題：“任熙熙還是挺沉得住氣的，超出我的預期了。”

    姜禹：“嗯？”

    蕭綺將事情簡單描述了一遍，問：“你要不要提前把營銷部那位調過來？”

    姜禹也躺下來：“再等等吧。”

    蕭綺：“不要怪我沒警告你，沈菲的不滿只是頭盤, 后面任熙熙要遭受的‘暴力’只會更多。短期看, 這是她個人可能會面臨的職場霸凌，對個人的情緒處理和抗壓能力都有很大考驗, 長期看，一旦你將她提上來，現在的矛盾會影響日后整個部門的和平。”

    姜禹閉上眼，不緊不慢道：“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 然后才是勞其筋骨。可見心志的修煉是排在第一位的。要德能配位, 從心態上就得勝過所有人一籌——這關她得自己過。”

    同樣的話, 蕭綺也跟任熙熙說過。

    只不過姜禹與她的語氣和立場不同，她有些擔憂，而他更為冷漠。

    蕭綺單手撐頭，看了他許久。

    直到姜禹睜開眼，問：“怎么了，我說得不對？”

    蕭綺搖頭：“道理沒錯，我只是忽然意識到一件事。任熙熙的才華你是最早發現的，你一開始就很看好她，但你除了在資源上給予助力，好像并沒有實質性的幫助。”

    姜禹：“資源傾斜難道不是幫助么？”

    蕭綺：“你應該知道那是一把雙刃劍，就像一個人突然中了大獎一樣，可能是福也可能是禍，就看這個人的智慧有多少消化能力了，只有極少數人才能通過考驗。”

    姜禹點頭：“是這樣沒錯。”

    蕭綺：“所以你挖掘、培養人才，一早就料到了‘提拔’的破壞力，你知道任熙熙可能會成，也可能會因此毀掉。”

    這一次，姜禹沒有應，可他也沒有躲避她的目光。

    片刻后，他開口了：“你不認同？”

    蕭綺搖頭：“我認同不了。”

    姜禹垂下眼，似是思考著什么。

    氣氛也漸漸變了。

    等他再抬眼，如此說道：“不管這個人才有多少能力，智慧夠不夠，定力足不足，那都是他自己的修煉，他應該為自己負責。我是管理者，不是再生父母，我不可能cao心這么多。我這么說或許有些不近人情，但這是事實，如果每一個破格提拔的管理者，我都要擔心他們對人言和輿論的心理承受能力，我不如去做心理醫生好了。”

    話是不錯，但……

    蕭綺又問：“假如任熙熙因為接二連三的職場霸凌而崩潰，即便坐上總監的位子，也難以長久，你會怎么做？”

    姜禹聲音很淡：“換掉她——人才有的是。”

    他的聲音很低，語氣很冷。

    蕭綺不說話了。

    她躺平著，望著天花板。

    姜禹又道：“你想想看，如果任熙熙是自然成長，可能要走十年才能走到‘總監’的職位，難道之昀也要等她十年么？”

    話落，他將臺燈關上，等屋里徹底黑了，忽然說了句：“其實你一直都有一個問題。”

    蕭綺沒動，只是問：“什么。”

    姜禹：“公私不分。”

    蕭綺：“……”

    姜禹：“管理者管的是人才，不是人情，人情是很難用實際價值衡量的，人才卻可以換算成具體的工資、獎金、紅利，方便結算。之昀有那么多員工，我不可能要求所有人和睦相處，相親相愛。適當的斗爭、競爭，有利于公司增長，而我要關注的就是掌握好尺度，控制良性競爭，不要讓它惡化。”

    蕭綺依然沒接話。

    她想到那些被姜朔放進之昀的眼線，一個個服服帖帖，又想到之昀內部偶爾出現的爭斗，總是小打小鬧不斷，但好在并沒有惡劣事件發生。

    反觀她，其實她一會很在意設計部的內部關系，她始終認為好心情出好設計，焦慮、壓力、負面情緒只會影響設計的正常發揮，所以她平衡著部門里的人際關系。

    雖然姜禹也是在搞平衡，但他們的平衡角度和做法卻是截然不同，其實這一點她一直都知道，只是從沒有像現在這樣正視過。

    她甚至覺得自己是最公私分明的主管，同時也深諳中國社會里的人情世故，該講人情時講人情，該講道理時講道理，該講公司章程就講公司章程

    只不過人情的尺度在于個人把握，因時而異，是很難有統一標準的。

    可她的做法在姜禹看來就是公私不分。

    然而他也不是鐵面無私那種人，他只是保持著和所有下屬的距離，用權術和管理手段來對話。

    看來他們真的很不一樣。

    蕭綺睜著眼睛，雖然她什么都看不見。

    也不知過了多久，黑暗中再度傳來姜禹的聲音，也是今天晚上他們之間的最后一句：“等你正式帶領喜禾，就會知道我的做法是最有效的。”

    ……

    前一天晚上的對話，令蕭綺反思很多。

    但她并不覺得自己的行為和方式有誤，這種事根本沒有對錯之分，無非就是立場和角度不同，而且各有利弊。

    姜禹的做法比較省心，起碼下屬犯事了，不敢舔著臉來跟他刷人情，而她卻要顧及往日情分。

    反過來說，姜禹下面的主管都是利益為先，和他不會在情感上一條心，而她起碼還教到幾個朋友。

    但這樣的看法如果到了姜禹那里，他一定會說，他沒有必要跟下面人交朋友，所謂的情感上一條心也就是表面文章，大部分背叛都是情感傷害。

    就這樣，蕭綺一路思考到公司，直到走進設計部。

    部門里氣氛有些尷尬詭異。

    蕭綺掃過眾人，一邊走向辦公室一邊叫上林軒。

    等門合上了，蕭綺坐下說：“我給沈菲放了三天假。”

    林軒的腦子比沈菲靈活得多，他一下子就反應過來：“這三天算是冷靜期吧？你希望她回來以后能收斂言行？”

    如果夠聰明，三天基本能想清楚一些事了。

    蕭綺：“就當給她一個機會吧。”

    整件事情里，沈菲并非是那個“壞人”，她只是有點簡單。

    部門里對任熙熙有意見的絕非她一個，沈菲發脾氣之后，一群人圍過去安慰，就已經說明了這一點。

    難道他們真覺得沈菲做對了么，難道沈菲的設計圖真的完美無缺挑不出實際毛病么？

    他們什么都不說，任熙熙作為最后一個發言的設計師，就會處于被動位置，她要么也和前面的人一樣裝傻充愣，要么就像昨天一樣直言不諱。

    若是前者，固然能避免一場爭吵，但如果沈菲真的相信了大家的話，拿著那張設計圖上會，到時候還是要面臨一場“批評”。

    而參加過小會的人，也會在主管眼里落下一個抱團蒙蔽的印象。

    但不管是前者還是后者，這是職場中的一道經典選擇題，沒有對錯，無論選哪一條，都有得有失。

    任熙熙選擇后者，就注定會被孤立，被攻擊。

    別人都不敢說的話，你說了，就等于自愿當靶子。

    蕭綺問：“說說你的看法吧，我是指任熙熙。”

    林軒笑道：“實話實說，她指出的意見很到位，我覺得也就是在表達方式上太直接了點，可以說是率直。如果她和別人一樣，看見了也當做沒看到，那就是狡猾，而且格局平庸。”

    蕭綺想了下：“這樣吧，挨個兒通知昨天參加小會的設計師，最后再叫任熙熙，我要跟他們單獨談一次。”

    林軒：“沒問題。”

    話落，林軒轉身就要走。

    蕭綺卻又突然來了句：“我會不會太講人情了？”

    林軒：“什么意思？”

    蕭綺：“意思就是，如果我不近人情一點，公事公辦，只論對錯，只講規則，不通人情，會不會比現在更好？”

    林軒是了解蕭綺的，她突然這樣問一定有她的用意。

    林軒措辭道：“各有各的優勢吧，也不能說那樣就一定更好。你怎么了，這是受什么刺激了？”

    蕭綺搖頭，她很難解釋自己不是受刺激，而是一種在成為“上位者”的過程中所引發的思考。

    就算沒有姜禹那番話，這件事她也遲早要想清楚，制定一個清晰明確的方向，因這兩者是截然不同的選擇，決不能共存，更不能搞模棱兩可那一套。

    蕭綺又換了個問法：“在你看來，姜禹是個怎樣的管理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