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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了櫻桃,綠了芭焦 第116節(jié)

    第90章 1995·冬 ◇

    ◎辭暮爾爾,煙火年年3◎

    大年三十, 南城萬家燈火。

    過年學生回家,學校本就荒涼,此刻家人齊聚一堂,本該喜慶喧鬧, 哪料氣氛喪如上墳。

    家中無喜事, 實在沒別的好說, 只能祭出顧弈來沖喜。他打小優(yōu)秀,什么都能拿出來吹牛。叔叔們給顧弈戴高帽, 施展社交技巧, 紛紛預訂看牙名額,顧夢也不甘示弱, 說她也有好消息要說。

    鄒榆心不讓她說,“有事我們回去說。”

    顧夢非要說, 還奇怪,“顧弈這么牛, 我也不能太落后。”

    “你牛什么?”鄒榆心努力控制自己。

    顧燮之壓住她的肩, 對顧夢說, “年三十, 爺爺奶奶都在, 少說點,吃完回去說。”

    黑子為了不給老人添堵, 沒上桌, 一直在外頭抽煙。

    想到他大年三十陪自己回來,卻只能在外頭吹風, 沒飯吃, 再是美味佳肴, 顧夢也難以下咽。

    她無法忍受他們虛偽的笑容, 厭惡粉飾遮羞的體面。

    一秒捱一秒,終于忍無可忍。顧夢擱下筷子,深鞠一躬,說吃飽了,抱歉先走一步,明早回北京,今晚睡火車站。

    擱筷子、走步子、穿外套,一系列動靜在無聲無息的僵滯中被放大。碗筷清脆,衣料窸窣,腳步悶響,似乎覺得這還不夠,回頭若無其事問鄒榆心:“戶口本在哪里?我回去拿了就走。”

    顧燮之:“你先回去,我和你媽吃完飯跟你聊聊。”

    顧夢自顧自,耀武揚威般:“北京那塊兒領證好像沒有戶口本也行,開個證明就可以了。”

    顧燮之:“你什么意思?”

    外頭爆竹聲響的時候,屋內(nèi)也不甘示弱,一碗紅燒rou被用力摜在地上。是爺爺摔的。

    顧弈低頭,游離般閃過片刻恍惚。

    他看著瓷磚上冒著熱氣的油物,想起了程青豆。她要是置身此地,看見這么一大碗紅燒rou沒了,大概率要心疼死。

    這道聲響加速了顧夢的離開。顧弈想也沒想,追了出去,一把拉過她,意外看見了兩道淚痕。

    原來顧夢也會流淚。

    顧弈拉她和黑子上車,帶他們?nèi)ツ眯欣睢?/br>
    駛出原理工大的老校舍院,顧弈問她:“真的不多留幾天嗎?”

    顧夢話很決絕:“這輩子再也不會回來了!”她這次回來是想跟家里說一聲,自己找到幸福了,在北京一點也不苦,可照這兩天情況來看,他們并不希望她幸福。

    顧弈知道她軸進去了:“怎么可能?”哪有父母不希望孩子幸福的。

    顧夢苦笑:“如果你帶老婆回家,遇到這樣的情況,不給好臉,不讓進門,你能吃得下去飯?”

    顧弈手扶著方向盤:“我吃不下,但......”

    顧夢諷刺:“你也不會遇到這種情況的,我知道。你帶回家的姑娘,肯定漂亮大方,大家閨秀,所有人歡迎都來不及。”她在瞎cao心什么,這種情況,又怎么會在顧弈身上上演。

    他五指捏緊方向盤:“我吃不下!但我如果能預判到這種情況,我也不會帶她來。”

    在他看來,就是活該。

    車子停在光學實驗樓后,他們進去了一趟,打包得很迅速。顧夢和黑子在樓下等了顧弈一會,他才從房間摸到煙,慢吞吞銜著煙打火,還給黑子遞了一根。

    顧夢也要了一根,還搖下窗戶,提醒他們把煙灰撣出去,別沾在新車上。

    黑子對顧弈說:“麻煩您送我們?nèi)ヌ嘶疖囌尽!?/br>
    “大年三十,賣票的都下班了,去了也沒票,我給你們找個地方住一晚,你們明天早上去買票。”

    顧弈開到百花巷,在門口的花盆、木板、窗縫里下摸齊兩把鑰匙,讓他們進去。

    顧夢左右一掃,哎喲了一聲:“我以為好歹有張床呢。”

    “有的睡不錯了。”顧弈白她一眼,指了指墻架子上的零食飲品,讓他們看著吃,別弄亂了。接著沒多廢話,轉頭又回了爺爺家。

    鞭炮聲熱熱鬧鬧。

    顧夢和黑子玩了兩把臺球,興致缺缺,把行李里的衣服全取出來鋪地兒,準備晚上蓋在身上取暖。

    她嘀咕,這小子是想凍死她。黑子說,你弟人不錯。

    顧夢正要回應,折疊的毛衣里掉落下來一個紅包。

    看得出是倉促硬塞進去的,紅包都折了,里面的八張一百塊簇新簇新,在燈下反光。

    黑子也看見了:“誰給的?”

    顧夢指尖撥了撥,垂眸半晌,吸吸鼻子:“管他呢。”

    -

    一整個春晚,顧弈像看了場木偶戲,每個人都沒有表情,笑也是強扯出來的。好不容易到家,以為會好點,誰想到鄒榆心和顧燮之吵得不可開交,比外面的鞭炮還要響。

    好不容易鬧到天亮,隱隱有睡意,又要爬起來去爺爺家吃新年的第一碗紅棗年糕湯。

    餐桌上,他們又開始了新一輪壓抑的會談。

    憤怒是最好的提神劑,老人應該也沒睡好,但聊起孫女終生大事,精神矍鑠,條理清晰,滔滔不絕。顧弈沒有情緒,強支在那里東倒西歪。

    到下午,顧弈跑路了。他對鄒榆心說去鄉(xiāng)下找朋友玩,鄒榆心心事重重,和顧燮之商量這兩天去北京找顧夢好好談談,見見黑子家人,看看家底,沒工夫管他。

    大年初一是霧天,全市喜慶,熙熙攘攘,一片鞭炮紅。穿過市區(qū),各家店鋪用錄音機播放《新年好》《歡樂年年》等歌曲,曲子錯落,這家放前奏,幾米外放高潮,形成了熱鬧的延遲。

    音像店最特別,用的是兩個立式大喇叭,走過路過,不少腋下夾個包的年輕人駐足聽歌。顧弈將車載磁帶槽劣質(zhì)的盜版磁帶取出,左右翻了翻,下車買磁帶。

    這盤磁帶是路邊的三輪車上買的,兩塊錢一盤的熱門歌曲合集,錄得太差勁了,好多歌聽一半就沒了,撓得心癢。

    誰能吃得消,深情滿滿灌入情緒的“你把我灌醉”歌詞下一句,接的是黎明《夏日傾情》的前奏。

    音像店也是盜版,刻得稍微上路子,歌詞印得清晰,比較少出現(xiàn)唱著上半句 ,沒了下半句的情況。顧弈進去晃了一圈,店內(nèi)五花八門,他左思右想,拿了盤鄧麗君合集和流行愛情曲目特輯。

    一轉身,巡邏防止別人偷雞摸狗的老板,拍拍他的肩,手指彈彈磁帶,得意說:“小伙子,有眼光!”

    老板表示,鄧麗君這盤是正版磁帶,除了新華書店的音像專柜,全南城只有他家進了。這盤磁帶的質(zhì)量和別的不同。

    見顧弈猶豫,又擱下定心丸:“不好包退,反正我店就在這里,跑不了。”

    顧弈摸摸口袋,把流行愛情特輯放了回去,花十塊錢拿下這一盤。

    汽車駛出市區(qū),恍入無人之境。四周建筑時而消失,時而浮出地表,像一張起伏的心電圖。

    天光收梢,霧靄低垂,四下安靜,速度一百二十碼,伴隨碾過石子路的車輪聲,鄧麗君的嗓子愈加空靈撩撥。

    同樣是一個人開車上路,開桑塔納,人舒服得像在空中飄,開貨車,就像被丟進了打麥機。汽油車和柴油車到底不同。

    開到程家村,統(tǒng)共用了五個小時。中間找到一家加油站,顧弈花光身上最后的錢,加了五十塊的油。本來今早應該獲得一筆可觀的壓歲錢,不該這么山窮水盡的,結果......所有人無心過年。

    下車時,天擦黑,車停在距離她家兩戶之外。

    顧弈站在土腥氣的田地邊,慢條斯理摸出最后一根煙,也不急著點,仰頭一抿,欣賞起夜空來。

    大年初一,煙火盛開,星光璀璨,兩廂爭艷,不看可惜。

    -

    一九九四年,收了個好尾,一九九五年,開了個好頭。

    青豆夾在兩廂中間,度過了一個無比愉快的年。可以在她的人生里排前三。

    還沒畢業(yè),不愁工作,是個風光的大學生,每天都有四面八方的鄉(xiāng)親們帶著孩子來找她取經(jīng)。青松形容她兩眼含笑、輕描淡寫點撥別人的模樣,像尊菩薩。

    青豆扮演小講師,鼓勵小同學。小同學也有朝圣心態(tài),青豆說什么,他們都一臉虔誠的點頭。反觀青梔,興高采烈來,愁眉苦臉坐。她的小伙伴們早就有了新朋友。

    青豆和青梔去田里摘菜,蓉蓉看她倆并肩縮腦袋的模樣,還玩笑,“他們以為家里有大學生有老師,學習就不用愁了。我看吶,完全沒關系。”

    青梔這初中讀得明顯在混日子,從來不主動寫作業(yè),因為經(jīng)常掛紅燈,臉皮又天賦異稟,所以家長簽字也可以毫無壓力。

    回到鄉(xiāng)下,她往外奔了兩天,坐到冷板凳,居然主動在天黑前回家,打開寒假作業(yè),大庭廣眾之下,拿筆寫作業(yè)。

    青豆和蓉蓉目瞪口呆。大伯則誤以為,青梔成績肯定也很好,一家都是人才。

    -

    年三十早上,青豆帶青梔去了趟南弁山。附近村民送來無數(shù)水果饅頭,青豆拎了個馬夾袋上山,背了個大背簍下山。

    可謂滿載而歸。

    青梔一直以為大哥是個一無所有的和尚,在山上很苦,到山上玩了一圈,如此有意思,腆著臉特別自來熟地對大哥說,下次還要再來。

    等他們走了,明鏡,也就是青柏,才打開青豆給的信封,取出內(nèi)袋的兩張照片。

    一張是抓拍的吳會萍,站在一個油煙裊裊、不算寬敞的廚房灶臺前,直視鏡頭。沒有皺眉,但眉心因某種習慣性蹙眉刻下印記,顯得有點兇。

    另一張是青松和青梔,兩人盤坐沙發(fā),正頭頂頭,比誰腦殼力氣大,嘴角的快樂溢出了黑白底色。

    他看了許久,又靜坐許久,才收起照片。放照片進信封的動作很鄭重,就像手上拿的是自己失去的那部分人生。

    -

    下山,青梔對青豆說,“大哥長得和二哥完全不一樣呢。不過,第一次見面不陌生,像親人。”

    青豆糾正:“我們就是親人。”

    青梔捂嘴,嘻嘻哈哈掩飾失言:“那為什么他不下來啊?是和尚不可以下山嗎?”

    “可以吧。”青豆來過山上幾趟,見過住持,挺好說話的老光頭。

    “那為什么?”

    “可能是他不想下來吧。”青豆這樣說。

    “哦。”青梔還是不解,“那娘怎么不上來?”

    “可能是她不想上山。”

    “騙人!她明明就想。”她們出發(fā)往鎮(zhèn)上去,吳會萍的目光一路追著,直到石子路盡頭。

    青豆不再說話,青梔也懶得問。她歡天喜剝橘子,到家還懂事地分給堂侄子。蓉蓉好奇,拉青梔問大哥在山上過得怎么樣啊?

    青梔想了想,形容道:“像天上的人。”

    -

    青豆家的黑白電視轉賣給了大伯,前幾年看到還挺新的,這幾年折騰舊了。青豆重逢這臺電視,腦子里冒出了個擬人比喻:一轉眼,連電視都老了。

    大年三十,不少鄉(xiāng)親聚在電視機前,蹭春晚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