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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了櫻桃,綠了芭焦 第6節

    虎子載著個大小伙顧弈,箭一樣往西邊蠻沖。他也不知道要去哪兒,但只要離家遠,有新鮮事兒,虎子哪兒都愿意去。

    青豆齊肩的頭發狂舞,貼住汗濕的臉頰。風不住迎面,一點也不覺得熱。

    青松使勁蹬車,大聲問青豆:“怕嗎?”

    青豆躬身扶著車鈴,偏頭看了眼顧弈。

    金色夕陽里,他抓著虎子坐墊下的抓手,表情沒有怕。

    青豆搖搖頭,手朝前一指:“不怕......哥!超過他們!”

    “哈哈哈哈哈,行。”青松腳下功夫足,能和虎子騎個并排,完全是讓著他。剛修的輻條,剛刷的轱轆油,騎起來可帶勁兒了。

    虎子見被超了,站起身不要命地亂蹬。學習之外的一切競爭,他都積極參與。

    車子很快失了穩重,差點摔了。

    好在顧弈個子高,兩腿修長地左右一撐,穩住車身。當然,也把虎子罵了一頓:“你個氧化鈣!”

    一打拐,他們停在了一所民房前。

    這里離紅綠燈有一段距離,回頭是大片大片的農田,綠得人心慌。

    看見綠色,就知道差不多到城鄉結合處了。

    -

    這兩年中國開始了托福考試,南城有個年輕人今年要出國,雖然有獎學金,但總歸要準備點錢。讀書早就耗空了家當,出國的錢怕是更夸張。

    人人腰包都扁得只有層單薄的夾層布片,哪兒來錢啊。借都借不到。

    青松從買家嘴里得知這房子在賣,迫不及待要來看房。

    青豆問,“賣了之后原來住這的人住哪兒?”全國城市住房緊張,一般沒人賣房。

    青豆住的那棟單薄的二層小樓里,住了房東一家三代11口人。他們現在住的這間是房東太太臨時搭出的泥瓦房,出租貼家用的。

    虎子在窗口探頭探腦:“你管他呢。”自己有房子住不就行了。

    青松:“聽說如果賣掉了,老婆孩子搬鄉下去。”

    張望一番后,青松象征性地咳嗽了一聲,敲了敲大敞的門。

    沒會,女主人來了。才三十,臉上卻飽經風霜得像四五十了。

    她正在廚房生柴,背上背了個竹簍,里面裝了個娃。

    青松虎子顧弈三人入內,一眼看清這是個簡單的兩間半。多出的半間三角形是廚房,此刻正生著火,煙熏繚繞。

    青豆卻沒看清。

    在看到那個背簍的瞬間,青豆眼眶就熱了。她想到了母親吳會萍,以及不知是否康健的小妹。吳會萍平日兇悍,一點事能叨叨半天,怎么輪到寫信,言簡意賅得讓她和青松不知所措。哎......

    等青松與那女人談話,青豆才遲鈍地張望,看清昏暗的室內格局——

    一張木桌,桌腿下墊了張折疊報紙,想來是不平整;兩張小方凳,估計常年就兩人坐;一張床;一張櫥;一個毛巾臉盆架,一堆黃頁書;一個懸掛的燈泡。然后......然后......再沒有東西了。

    房子要五千,沒有什么市價可循,青松出于職業習慣,本能地還價,一張嘴就是四千。

    青豆想問,你哪來這么多錢?還沒問出口,娃娃一聲嬰啼,啄破空氣。

    女主人不耐煩地臉色一沉,不留任何談價余地,把他們關在了門外。

    青松手摸摸鼻子,又訕訕揣進褲袋,“到底賣不賣啊?”

    顧弈說:“我覺得五千她也不想賣。”從他們出現到打量屋子,女人的臉色一路難看,青松那四千砍得確實狠,但照女人的臉色來看,4900估計也是要被趕出來的。

    再蹬上車子,虎子已經蔫了。他說腿軟,耍賴地往自行車的后座一坐。

    青松笑他:“連出個家屬樓都能累著,還敢喊著跟我跑生意?”

    喊著跟青松跑攤那都是青豆哭街之前的“壯志”了。

    自從見到百變神通程青松也要向警察同志低頭后,虎子再也不敢說這話了。他可沒個妹子為他哭街。

    這膘肥rou厚的。顧弈嫌棄地推虎子一把:“我哪兒騎得動你?”說著他拉過青豆,朝程青松擠擠眼,“我騎豆兒吧,青松哥你載他。”

    青豆自然地斜坐在二八杠的杠子上。

    她剛來小南城時,二哥老帶她出門,要不就看病,要不就出攤。青松也就是個半大不大的男孩,能把個姑娘帶得多好,不餓死就挺負責的了。

    青豆那陣老被自行車削腳跟,削得腳跟成日鮮血淋漓,走路一瘸一拐,現在還有疤。

    她有心理陰影,再坐車,都會主動坐杠子。

    顧弈沒這么帶過女孩兒,雖然和青豆熟絡,但挨得這么近......

    他腳下自然地蕩著自行車,心里閃過一絲絲的別扭。

    “我沒帶過坐前面的人,可能騎不穩。”顧弈交待。

    “你騎,不行我就跳車。”青豆不怕。

    青豆的頭發絲隨風撓上顧弈的脖頸,好像知道他不自在,雞毛撣子似的,不住往癢處撓。

    他扭了扭脖子,隨力的慣性,鼻尖滑過她粉筆觸感的臉頰。

    青豆把玩車鈴鐺,毫不在意地問他:“初中怎么樣?”

    顧弈本來只高她一級。五年級時,他乘上教育改革的最后一班快車,升了初中,青豆在他后面一年,卻要念該死的六年級。本來這個夏天結束,她也可以念初中了的。

    “就那樣。”顧弈坐上車墊,雙手圈著青豆,一垂眼是她飽滿的額頭和多褶的眼皮,不由問道,“你這是雙眼皮還是單眼皮?”

    “啊?”她回頭看向他,深深的一道凝固的褶痕攔截上天的睫毛。

    烏溜溜的眼珠轉了轉,“雙的吧。”

    僅一個垂眼的功夫,顧弈在青豆像墨鏡一樣的黑瞳仁里看到了自己的表情。

    而他們的距離,幾乎是臉貼臉。他感受到熱風里一道不同尋常的鼻息,皺起眉頭,迅速避開她:“程青豆!”

    “嗯?”她以為叫她有事,又仰了仰頭,鼻尖都快湊到他下巴頦了。

    顧弈身體往后退了退,扶車把的手臂抻得筆筆直:“你離我遠點。”

    青豆以為自己聽錯了。

    下一秒,虎子回頭,看著他們大叫:“你們是在親嘴嗎?”

    騎這么慢,還有,誰騎車面對面騎的?

    青豆一個大扭身,舞著手臂夠身想要打他:“你胡說什么呢!”她真想撕爛王虎這張嘴。

    顧弈拼命穩住車龍頭,卻架不住青豆升騰的氣憤。

    “哎!哎!哎!”一串咋呼后,地轉天旋。

    顧弈和青豆雙雙滾進田地。

    雖然摔得一身狼狽,但青豆顧弈齜牙咧嘴的武裝力量一致向外,大罵虎子嘴巴像茅坑一樣臭。

    青豆的普通話能力在顧弈一口京味的□□下有了突飛猛進的進步。

    虎子說不過這對雌雄雙煞,躲在自行車后偷笑。

    青松撈起青豆,哭笑不得地拍了拍她的屁股,三兩下后覺得不妥,讓她自己拍。

    青豆往車后座上蹭泥塊,蹭完了還讓顧弈也蹭。她附到他耳邊悄悄話:“等會王虎回去要挨罵了。”

    顧弈看了眼泥坑里打過滾的自行車,笑得同樣狼心狗肺,落井下石地把泥塊揩得更為均勻。

    王虎在不遠處學顧弈的新罵人詞匯,說他們氧化鈣。

    三個小孩笑得各懷鬼胎。

    再起來,顧弈不敢載她了,倒是青豆無所謂:“剛剛我都要跳車了,結果你的胳膊死死箍著我。”這才把她也帶進坑里。

    “那行,要是不穩當我就松手,讓你先下去。”

    兩個泥巴人商議好這事,正要上車,顧弈看著她的臉,抬起手,又縮了回去,“你那個......”

    “什么?”青豆頂著張花貓臉回頭。

    顧弈牽起嘴角,眼底閃過絲捉弄的笑意:“沒什么。”

    他再次圈上青豆,背朝夕陽,蕩著自行車,往1985年的下半年騎行。

    青豆貓在顧弈的臂彎,注意力落在斷瓦殘垣的施工地。小南城的南邊又要建職工宿舍樓了。可無論修多少棟,都不會有她和二哥的。

    第一次買房,鎩羽而去。

    -

    到街心北路民政局的時候,青豆讓顧弈停一下。

    她下車采了幾朵梔子花,一邊吹蟲子一邊往車上一跳,背無意撞上了顧弈的手臂。

    “好聞嗎?”她將花兒送到顧弈鼻子底下。

    顧弈到了男孩發育的年紀,以前無所謂的碰撞,小孩似的玩鬧,今天怎么都怪怪的。

    “嗯。”

    “我今天聞見孟庭阿姨的雪花膏,覺得和這個味道很像。”她又說,“我meimei名字里也有個梔字。我媽說,生她的時候,在羊水血水的沖天氣味里,聞見了梔子花的味道。”她指尖搓著花莖,又嗅了嗅,香得恨不能把臉埋進去,“真香。”

    顧弈垂眼,又嗯了一聲:“香的。”

    虎子倒著坐在自行車后座上,與程青松背靠背,眼睛緊緊盯著他們:“給我也聞聞。”

    “等會。”青豆還沒聞夠呢,“等會送你一朵。”

    虎子:“我想要玫瑰花,大紅的。”

    青豆:“想得美!沒的挑!”

    她回頭問顧弈:“你要嗎?”

    “不要,”顧弈又避了避,勉力維持兩翼包抄的姿勢,“豆兒,你別老轉過來。”

    啊?青豆不解:“怎么了?”

    顧弈胡說八道:“你身上有妖氣。”

    花兒忽然沒了味道。青豆僵住,愣愣地把身體往車龍頭貼。

    顧弈笑了一聲。她嘟囔臉,后腦勺都在生氣:“這樣?”又伏得更低了,“還是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