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靈 第21節
我不想和她爭辯,默默地舉起桃木劍,在劍身上畫下幾道符。 一番嘶喊,大光真人似乎耗盡了氣力,咳嗽了幾聲,氣喘吁吁地支撐著身子。“不用費勁了,”她說,“我活不久了,你身邊那個妖怪,真的很厲害。” “我不是為了殺你。”我說著,身形一動,轉瞬間已經躍上高空,欺近到她身前。 大光真人無力阻擋,我拿著桃木劍輕輕一送,就送進了她胸口。 “我想知道你的過往。”我說。 劍身一入,手上感覺卻很奇異,似乎碰到了什么很硬的東西。大光真人的身子如水般幻化,仔細分辨,內里像是……有一把琴? 但我來不及細看,她生前的回憶已經在我面前打開。 某年,冬月。 一連多日都降了大雪,一座小城里,一個瘦弱的女孩子每天都在家門口等著,等她爹爹回家。 家里沒有多少吃的,她仔細算著存糧,一天只吃小小一碗米。她餓,她覺得爹爹回來就好了,爹爹走之前說了,要帶很多很多錢回來的。 可她沒等到爹爹,等來的是三個兇神惡煞的男人。 原來她爹爹是去賭的,賭光了身上的錢,就把她賭了出去。 沒有人管她,沒有人阻攔,大嬴沒有如此的律法,愿賭服輸,拿妻兒做籌碼的比比皆是,女子和孩童算什么?在了誰家,就是誰家男人的私物,賭掉,也便賭掉了。 被捆起來帶離家前,她想起來,她的娘親,也是這樣被賭掉的。 她被帶到離家很遠的另一座城里,賣進藝館,做了妓。 那一年她十三歲。 后來她也再沒見過她爹爹,據說他還在賭,沒多久,輸掉了一只手和一只腳,被人用木板抬著送回的家,再后來,是死是活,她都不得知了。 她也不在乎了。十四歲,她被鴇母拿鞭子抽著,將身子給了第一個客人。十五歲,她成了藝館的頭牌。十六歲,她一面難求,城里男子排著隊,只為聽她抱著琵琶唱一曲。 有人說要娶她,有人說要贖她做妾,她從來只是聽著,她自知已是沉淪之身,卻也恨透了這些褻玩她的男人。 無奈造化弄人,十八歲,她還是對一名男子動了心。 說不上為什么,許是他溫和如春風拂面,許是他從來只聽曲子,不碰她,許是他談吐風雅,不曾酒醉著調笑些下流的話。 男子是對她有意的,可惜是個窮書生,沒有錢。 她把她的錢都給了他,約好他同家人打過招呼,來贖她回家。 但她等到了十九歲,他都沒有來。 鴇母說他不會來了,有人見他得了這么多錢,把他誘進了賭坊,不過兩日,他就把銀兩輸得一干二凈。 跑堂的說沒有人誘他,他本來也好賭。 不管如何,他都沒再來過。 此后她還見過他一次,在市井街邊,他一身破落衣衫,滿面泥污,跪著討飯吃。 她沒有同他相認。 二十二歲,藝館倒了。鴇母的弟弟也迷上了牌九,背著鴇母偷走了藝館的契書,將藝館輸給了他人。 她又一次流離失所,卻再無處可去。 過去她曾想過,若再多賺些錢,待到二十四五,便回家鄉,用積蓄買座小宅子,再省著些過,余生也夠了。 可這下沒了錢,連她自己存放在藝館中的積蓄,都沒要回來。 她是妓,告上去官府也不會理。 所幸跑堂的說,他老家在宣陽附近有塊地,她如不嫌棄,就隨了他,以后相互扶持著生活。 她便跟這個跑堂的走上了往宣陽的路,走到離宣陽不遠,她卻又染上了風寒,一病不起。 跑堂的不愿照顧她,卷了她的盤纏跑了,將她留在一座破廟里等死。 她一個人躺了兩天,神志漸漸不清,內心余下的,只剩了恨意。 她恨她的命,恨世間男子,恨她此生為女,恨那毀了她一切的大小賭坊。 這股恨意,讓她死后沒入地府,成了鬼。 鬼身飄入宣陽城,吃了些妖怪后,竟得了能力,由是在城中布下結界,建了一字坊,不為別的,只為誘入天下所有好賭男子,叫他們命喪此處。 死前,她身邊只有那個陪了她九年的琵琶,化作鬼后,她的魂魄,便纏在這個琵琶上。 她最好的回憶,是幼時過年,家門口會掛上紅紅的燈籠,還有rou吃,如今在一字坊有了居所,也把屋內掛滿了燈籠。 看著這些燈籠,就仿似回到了從前,她坐在爹爹肩上嬉笑,娘親在一旁,給她拂去頭上的落雪。 “那時候,真好啊……”我聽到她說。 六 我將桃木劍拔出,內心五味雜陳,一時說不出話。 “你如今都知道了,”大光真人笑了笑,說,“還覺得,我有錯么?” 說實話,我不知道。 若按我爹娘教我的做玄師的本分,妖鬼害人,就是錯,就該正法,不需有任何猶疑。 可若這人,自己也害了人呢? 像仲春這樣,雖不觸犯大嬴律法,可終歸是騙了人,也不知悔改,他不該受罰么? 或像這大光真人,她又有過什么錯?只因是女子,被男人買賣、誘騙、坑害,她不該有恨意么?她要報復那些好賭之人,不應當么? 正如大光真人自己所說,若沒有這一字坊,該賭的人也會尋他處去賭,只會害了更多人,她將這些人葬在此地,不就等于救了坊外的好人? 何況,我自己不也一樣? 許家小女兒化作厲鬼,逼死許如白父母,我卻沒有為難她,好生送她上路。 在宣陽城外那個村子,顏兒的娘親成妖后起了殺心,我不也沒怪她? 九枝給仲春那一拳,我都沒阻攔,那一刻我甚至覺得仲春該死,打死他最好。 對錯,該怎么辨別?我做的,便是對的嗎? 我正在心底天人交戰,大光真人看看我,忽又笑了。 “別想啦,”她說著,摸了一下我的臉,“你是個心善的姑娘,這些事,你想不通的,日后只管照自己的心意去做事就好。” 她努力撐起身子,坐得端正。“建這一字坊,我不后悔,我只恨沒誘殺更多,”她接著說,“但殺靈真是錯,我認,反正我也快死了,就當給他償命吧。” 我還是說不出話。 “你是玄師,”大光真人又道,“你說,我這次死了,會投胎么?” “不會,”我如實說,“你身上命債太多,最好最好,也只能轉世成牲畜。” “這樣啊……”她面色平靜,“我還想,若是再投胎,不要再做女子了,命若浮萍,還是做個男人的好。” 我仍舊無從辯駁。眼看她身形開始消散,我突然想到一件事。 “等一等!”我喊,“你方才有一事未說清,若只是吃了些妖怪,你不可能有這樣的本事,也必想不出要造一座暗坊,一定有人指點了你,是誰?” “是誰……”大光真人盡力回想了片刻,“哦,是一名男子,我記不起他姓名了……是個……外道的方士……” 又是外道方士?我警覺起來,怎么會這么巧?每次事端都有個外道方士? 但不等我再細問,大光真人已經消散了七七八八,只剩一張臉還懸著,原本藏在她身子里的琵琶,也快看不見了。 “對了,我又想起來了,我叫若溪……”她斷斷續續說,“是……我娘為我起的……” “……好,我不會忘。”我知道她要說什么。 若溪又笑了。“這枚頭花,你隨身帶著吧,”她說,“我一死,一字坊便也要沒了……有這頭花,你從任意一處,都可以出去……” 言畢,她化作了一縷青煙,又聽得當啷一聲,一個玉雕的物件落在我腳邊。 我撿起來,是那把琵琶的頭花,刻成了流水的模樣。若溪,這該是她照著自己的名字,專門做的。 雖然心里還是不好受,但我也知道現在不是傷春悲秋的時候。 若溪一去,這棟大屋連同整個結界都震動起來,看樣子不用多久,一字坊就要坍塌。 我趕緊找到來時的方位,撐開結界跑出去。 坊內的大火越來越猛烈,大半個一字坊都深陷火海中,我一出去就被濃煙嗆了一口,所幸我設的避火決還在,九枝正站在原地,一臉焦急地等著我。 “你醒了?”我兩步跑到他身前。 九枝點點頭,但神情疑惑,似乎根本不知道之前發生了什么。 ……不是吧大哥,你鬧完了就忘了?? “剛才的事,一會兒再和你說,”我扛起靈真的尸身,又拿出那枚頭花,“大光真人已經死了,這里撐不了多久,我們快些走。” 九枝卻拉一拉我衣角,指指遠處。 我轉過頭,看著一字坊蔓延的熊熊火光。九枝該是要問,這里的人怎么辦,但眼下要救人是來不及了,何況我也不想救。 不知這坊內有多少男子,這是他們的命數,也是報應。 他們想必也是誰的父親、誰的兒子、誰的夫君,失去他們,家里的人自是會傷心的,但沒有他們,那些人的余生,卻也該更好過。 那便如此吧。 “我們走。”我對九枝說。 出了一字坊,還是站在那座小橋上。外面已是黑夜,掐指一算,丑時剛過,離天明還有段時間。 還好天沒亮,不然我背著一具尸首,叫人看見可就解釋不清了。 但帶著靈真,也沒辦法去別的地方,這可如何是好?總不能隨便把他埋了吧…… 正犯愁,冷不丁看到河沿上有東西跑過。 又是之前那個灰仙。 “站住!”他也是倒霉,一連兩次被我碰見,“到這邊來,不然我動手了啊!” 灰仙哆哆嗦嗦地小跑到橋頭。“道姑這次又有什么吩咐?” “你忙嗎?” “不、不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