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途 第34節
第56章 綠燈 秋辭夜里沒有完全睡著時,聽到盛席扉去洗手間吐了一次。他躺在床上,豎起耳朵捕捉聲音,分辨出對方沖水了,分辨出對方用水龍頭。 “他可能想找上次用過的牙刷。”秋辭想,但盛席扉曾經用過的手動牙刷已經被他扔了,那條被子也扔了,晚上給他蓋的是另一床新被子。他覺得這次不需要再扔掉了。 他還捕捉到盛席扉的腳步聲停在自己門口,躊躇著離開,又回來。 小時候背詩的時候,從沒想過未來也會有人因為自己而在深夜里徘徊;漸漸長大,也是漸漸失眠,從來都是獨自一人在床上輾轉反側,從不敢想一個屋檐下也能有另一個醒著的靈魂,以另一顆獨立的心靈陪自己想同樣的心事。 起來獨自繞階行,人悄悄,簾外月朧明。秋辭幾乎就要下床開門了。 可人不是活在少時的天真里,不是活在一瞬的詩意里,人是活在現實中。 秋辭最終只是坐起來,倚著床頭長長久久地坐著。門外的腳步聲重新響起,徹底離開了。 第二天秋辭起得晚,走出臥室后,聽見盛席扉在打電話。 他躡手躡腳過去,看到盛席扉的背影。 盛席扉的聲音壓得很低,但是電話里徐東霞的聲音很響,盡管聽不清,但秋辭能聽出徐東霞在發火,并且聽出盛席扉在撒謊。 盛席扉堅決不承認捂在杯口的那只手是自己的,還稱自己沒有和秋辭聯絡;但說到后面又變成:“為什么我不能跟秋辭聯系?都什么年代了,媽,還搞那種歧視,何況秋辭不一定是……那又怎么樣呢!都是百八十年前的事了!那么點兒屁事兒至于嘛!” 徐東霞歇斯底里地叫起來,這輩子沒聽過自己兒子用這種語氣和自己說話,快瘋了。 盛席扉也快瘋了,個子高的人脊梁稍一彎就顯得佝僂,痛苦不解地問:“媽,你為什么這么跟秋辭過不去啊,你不是那種不講道理的人啊。何況秋辭還那么尊敬你,你之前還說——” 秋辭竟然能聽見電話里漏出來的尖叫:“你懂什么!兒子!你知道什么??!你被他騙了!” 盛席扉倍感荒唐地笑了,“他騙我什么?我能有什么好騙的?” 秋辭安靜地聽著,心里那兩個小人頭一回和好了,其樂融融地盤腿坐下,分別下注:她會說?她不會說? 徐東霞沒有說。她仍舊不敢告訴自己兒子,她曾經是怎樣利用職務之便去為難一個十二三歲的小孩子,她不敢說自己不是兒子以為的春蠶到死絲方盡的人民教師,她是利用年齡優勢肆意向學生發泄生活不如意的邪惡的成年人。 徐東霞在盛席扉面前當了近三十年的光輝母親,這是她這輩子最引以為傲的身份,同樣的,盛席扉也當了快三十年的模范兒子。如今這兩個身份都因秋辭而岌岌可危。 秋辭為此感到十分的榮幸。 這才是現實的生活,他在心里想,毫無詩意與理想的,總是不按人心愿去進行的生活,時而還有幾分幽默。 生活幽默地將秋辭一分為二:一個抬頭去看盛席扉的背影,終于承認有愛情這回事,而不是曖昧的游戲;另一個低頭用耳朵去聽,在他第一次承認愛上盛席扉時,也讓他第一次感受到報復的快樂。 他從來都沒指望徐東霞知錯道歉,他只想要徐東霞每一天都感到害怕、后悔,就像他曾經每天一進教室、看到班主任走上講臺就開始產生的那種害怕,因為自己真的犯錯了而在夜里偷偷躲進被子里哭的那種后悔。 盛席扉掛斷電話,佝僂著待了一會兒,忽然蹲下去,用手摸了摸秋辭種的花。那盆花救回來了,葉子重新飽含水分,并且生了新芽。 他站起身,轉過來,看見秋辭,露出吃驚的表情,眼里有很多紅血絲。 秋辭倚著墻,神色平靜地問他:“徐老師嗎?” 盛席扉十分羞愧,“是?!?/br> 秋辭想了想,又問:“我是不是不該發那條朋友圈?” 盛席扉忙說:“沒有!沒有……” 讓秋辭現在去想,很容易就意識到那句“感謝有你”不符合他當時設計的場景,倒像是一不小心說出真話的口誤,弗洛伊德式的口誤。可是盛席扉并沒有拆穿他。那個吻也沒人再提。 秋辭覺得他們就像在玩小孩子的搶椅子游戲,邁著成年人的長腿,圍著一只小椅子兜圈子,兩人伸手就能摸到椅背,卻都客氣地不肯先坐上去。 “我去洗漱?!鼻镛o說完,轉身去了洗手間。 他看出牙膏被動過了,不由又可憐起盛席扉,猜他可能是學古代人用手指頭刷牙。秋辭用完牙刷,給自己的電動牙刷換了新刷頭,叫盛席扉進來好好刷牙,他則去沙發那邊收被子。 就像夫妻,秋辭抱著被子往臥室去的時候想。不是,不是夫妻,是情侶,夫妻總是不和的,而情侶就很和睦,尤其是還沒有真正發生rou體關系的情侶,充滿為對方著想與奉獻的熱情。秋辭覺得自己可能也被生活傳染了一絲幽默感。 放好被子,秋辭又回到洗手間,站在盛席扉身后看他刷牙。寬闊的后背是有溫度和重量的,衣服后背壓出的褶也許亦有他昨晚的貢獻。 秋辭開始假設,如果這會兒向前走兩步,抱住他,會怎樣?他會回頭吻自己嗎?就像他們曾經聊的那些有趣的話題,也許每一個能做選擇的瞬間都衍生出一個平行宇宙。在那個自己抱住他的宇宙里,未來將會是怎樣的?……可是他嘴里還有泡沫,薄荷味的牙膏泡沫,混在吻里,沒準也不錯。 秋辭頗感興味地想象著,腳下一動不動。在當下這個宇宙里,秋辭只是站著看盛席扉刷牙。 電動牙刷在盛席扉嘴里嗡嗡響,他假裝不知道秋辭在看他,臉都要埋進洗手池里。但是從后面看得很清楚,耳廓的外緣已經紅透了。 秋辭又想起以前家屬院里的老師們總是說,當老師的要是連自己孩子都教不好,又怎么去教別人的孩子?可事實上他們家屬院的孩子們普遍沒有被教好,除了像他這樣的,還有上完高中就不再上學的,或者上了大學或上班以后就再也不回家的。 徐東霞那樣的老師,卻教出這樣的兒子,這也是生活的幽默。 盛席扉吐了口泡沫,小心地抬頭在鏡子里看了一眼,發現秋辭還在看他,忙又低下頭賣力地刷牙 秋辭笑了,不再為難他。他已經知道了,原來多數人的生活是這樣的,早晨起來就能看到同類,可以看著鮮活的表情,而不是對著靜物發呆,可以和人說話,而不是在腦子里自言自語。他說不上羨慕,也沒有覺得討厭,他只是又解了一個惑。 臨出去前,他問盛席扉:“我要訂外賣,你吃什么?” 電動牙刷嗡嗡的聲音停下來,“我聽你的。” “肯德基你吃嗎?” “吃?!?/br> 秋辭出去了,很快又拿了一套衣服進來,他最寬松的一件t恤和運動褲,告訴盛席扉要是想洗澡的話可以洗一下,昨天喝那么多肯定出了不少汗,現在身上一定很難受。他從自己的沐浴用品里挑出一瓶洗發水和一瓶沐浴露,告訴盛席扉直接把臟衣服都扔洗衣機里,加消毒水用高溫模式洗,洗完再烘干,很衛生。他一只腳跨出去了,又返回來,往洗衣機里倒好洗衣液和消毒水,又給洗衣機設好高溫加烘干模式,這才真的離開。 盛席扉洗完澡,穿著秋辭的衣服出來。 秋辭正就著咖啡吃薯條,聞聲轉過頭來,被盛席扉穿自己衣服的樣子逗笑了。 衣服被人買回家,穿過一兩次就會染上主人的氣質。盛席扉穿秋辭的衣服就像去參加換裝游戲,尤其胸膛、上臂和大腿都被肌rou撐得鼓鼓的,頗有炫耀之意。 盛席扉有些不好意思地撓了下鬢角,在心里暗暗求秋辭不要再打量他了。 “腰緊嗎?”秋辭問。 “???”盛席扉緊著一顆心,驚弓之鳥地擔心是什么要緊。 秋辭在心里更可憐他了,單手在自己腰部比劃了一下,格外溫和地說:“褲腰這里,緊嗎?” “啊——不緊,不緊,可以?!?/br> “那趕緊過來吃吧,薯條涼了就不脆了。” “哦……” 盛席扉坐上熟悉的高腳凳,心有余悸地瞟眼已經被收進酒柜的酒。他猜這可能是秋辭的習慣,喜歡守著酒吃飯,而不用餐廳里寬敞的飯桌。 他昨天沒吃飯就跑過來了,直接被秋辭三大杯烈酒干翻,半夜又吐個底朝天,實在不敢亂吃了。幸好秋辭還點了肯德基的粥。 秋辭在旁邊咔哧咔哧嚼薯條,盛席扉端著肯德基的小塑料碗邊吹邊小口喝粥。 肚里墊了些食物,立馬覺出薯條香了。盛席扉不知道秋辭怎么能那么敏銳,瞥了他一眼,就把薯條往兩人中間推了推。 兩人分食一包薯條,蘸同一攤番茄醬。 盛席扉蘸番茄醬的動作十分小心,秋辭說:“你放心吃,吃完還有,我家有一大瓶?!?/br> 盛席扉又“哦”了一聲。 又吃了一會兒,秋辭說:“美國的肯德基和國內的很不一樣,那邊的只賣炸雞塊,特別沒勁。我回國以后才知道肯德基有這么多花樣。” 盛席扉留意到他說“回國以后”。 秋辭又知道他在想什么了,迎著他的視線無所謂地聳了下肩膀,“我爸媽不讓我吃垃圾食品?!边^了幾秒又補充一句,“所有被懷疑不健康的食物在我們家都是垃圾食品。” 盛席扉默不作聲地吃薯條,新出鍋的高油高熱量食物,餓的時候吃可真香。過了一會兒,他終于忍不住要與秋辭探討:“你說,為什么垃圾食品都那么好吃?” 秋辭的咀嚼停頓了一下,馬上就有了答案:“如果不好吃的話,就是垃圾,而不叫垃圾食品了吧?!?/br> 盛席扉琢磨了一下,哈哈大笑起來。 秋辭也笑了,微笑地看著盛席扉的笑臉,知道他緩過來了。他從昨晚聽見盛席扉痛苦嘔吐就開始產生的抱歉,這會兒總算消解了。 盛席扉緩過來,開始圍堵秋辭。 他恢復了平素的精神,連身上那身衣服都馴服了,淡淡的暗黃色不再是枯葉的顏色,而成了沙灘的顏色,“秋辭,以后你要是想喝酒的話,就喊我吧,行嗎?別一個人喝悶酒。” 秋辭沒看他,垂頭看著食物,點點頭,“我戒酒。” 盛席扉驚喜得不得了,問:“真的嗎?” 秋辭轉頭看他一眼,“真的?!?/br> 沙灘變成陽光沙灘。盛席扉備受鼓舞,又問:“我能問問你那個房子嗎?我聽說你準備把房子賣了?!?/br> 這讓秋辭有些意外,他沒想到盛席扉這么神通廣大。他看著眼前這人正直坦白的眼神,仿佛昨晚狼狽的酗酒不存在,讓兩人都狼狽的那個吻不存在,被他傳染的多思多慮也不存在。他又變得清爽干凈了,這人是圣人嗎? 秋辭冷不丁聯想起王陽明和學生說的“滿街都是圣人”,忽的笑出來,原來這道理是真的。 盛席扉見秋辭竟然走神了,有些擔憂地輕聲喚他:“秋辭?秋辭?” “嗯?”秋辭像是沒察覺到自己開小差了,問他:“你怎么知道的?” 盛席扉如實說了,然后問:“是因為經濟壓力嗎?每個月貸款太多?” 秋辭不太情愿地承認了,又說:“我正在找新工作。”晚上就給獵頭寫郵件,不算騙他。 “我沒有貸過房款,不太懂,你每個月的還款額度能調嗎?” 秋辭搖搖頭,說不能。他有些疑惑,覺得自己好像被盛席扉的幾句話拽進一個更現實的世界。原來現實生活也是分層的,這會兒才覺出自己之前是懸浮的,現在重新踩到地面。 可地面上全是煩惱。 “車貸還完了嗎?” “快了?!?/br> 那就是沒還完,盛席扉在心里做筆記?!澳惴e蓄還有——” “還有一些?!?/br> 那就是沒多少了,盛席扉愁苦地接著記下。 “股票什么的呢?” “買房付首付的時候賣過一次……” 那就是賣得差不多了,盛席扉快替秋辭愁死了。 秋辭見他露出目睹了天災般的表情,忙補充:“真的還有一些錢在股票和外匯里,我之前沒舍得全出,其實可以全賣了,放里面也不賺錢?!?/br> 盛席扉還是那副表情。秋辭跟他對視了一會兒,陡然生出埋怨,怪他非得把蓋住爛瘡的布掀開。 盛席扉卻又開始安慰他:“別急,沒事兒,咱們一起算一下,肯定還是有辦法的。你又不是沒有資產,你還有車,花銷方面肯定也有能節省的地方,我們看看到底怎么捯飭一下比較劃算。剛買的房轉手就賣出去,這幾個月還的利息還有幾萬的過戶費就全打水漂了,太不劃算,你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