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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途 第26節(jié)

    但秋辭沒有問“是不是你媽”這種蠢問題,他問:“虞伶怎么會那么想?”

    “她就是,女人的直覺吧,她其實也不確定。”

    “什么時候?”

    盛席扉沉默了一小會兒,帶了難解的羞愧與心虛,低聲道:“咱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他看到秋辭的五官在一瞬間像要溶化進臉里了,忙補救:“但是我當時沒當回事!虞伶本來也是說,她覺得‘可能’是,這種猜測我從來都不往心里去,跟你……的時候,也幾乎想不起來這事。”

    幾乎?秋辭揣摩他的字句,那就是有時候會想起來。可自己從來沒有看出來過。

    “哦,虞伶誤會了,徐老師也誤會了,我不是。”

    盛席扉呆愣了片刻,也“哦”了一聲,“那你吃飯吧,要涼了。”

    第43章 粉紅色的大象(修了一下,請刷新

    秋辭低頭拆外賣包裝,心里很亂,手上慢吞吞地動作,余光看到盛席扉對著他的臉發(fā)怔。

    他突然意識到自己剛才不經(jīng)意對盛席扉出了“別去想那只粉紅色大象”這樣的難題!

    秋辭大概可以確信,自己是盛席扉遇到的第一個活生生的“同性戀”。徐東霞對他說自己是,虞伶對他說自己可能是,盡管只是嫌疑,但對這個人而言極為陌生的“同性戀”三個字,早就和相對熟悉的“秋辭”兩個字連在一起。

    可自己剛剛對他說:“我不是。”

    盛席扉噗通掉進“別把秋辭和同性戀聯(lián)想到一起”的思維困局。

    秋辭打開所有的餐盒。他點了兩個硬菜,被餐館誤會有人陪他吃飯,配給他兩雙筷子,兩份米飯。

    他把其中一雙筷子搭到盛米飯的餐盒上,推到左邊,對盛席扉說:“你也一起吃吧,我點得多。”

    盛席扉從他右側(cè)繞到左邊,這會兒才發(fā)現(xiàn)秋辭家里非常熱,趕緊把外套脫下來搭在椅背上,然后像秋辭那樣,一條腿曲著踩著腳蹬,另一條腿垂下來點地,坐到高腳椅上。

    吧臺不是用來吃飯的,吧臺的座位是為了兩個一起喝酒的人能把臉湊近了親密地說話用的。

    盛席扉拿著筷子打開米飯蓋子時,胳膊肘碰到秋辭扶在吧臺沿的手。那只手的手背在上游,手肘在下游,絲質(zhì)的袖子流下來,露出一段白胳膊。沒有淤血,沒有綁痕,只有光滑的皮膚,淺淺的汗毛。

    盛席扉把筷子換到左手,右手撐在自己的座位上。

    秋辭扭頭看他,“你還是左撇子?”

    盛席扉低頭看眼自己的左手,“小時候是,上學的時候矯正過來了,不過想用左手的時候也能用。”

    “寫字呢?”

    “和吃飯一樣,左右手都能用。”

    秋辭也看自己的手,左右手都看,“你知道左撇子其實是不需要矯正的吧?”

    盛席扉笑了一下,是他這半晌的第一個笑,將將恢復些平日的生氣,“咱們小時候人們哪懂這個?我家里說怕出去跟人吃飯胳膊打架,就讓我練習右手拿筷子。”

    他即使喝了酒,依然敏銳,問秋辭:“你以前也是左撇子?”心里堵了一堆心事,卻仍為兩人有緣感到快樂。

    秋辭收回打量自己雙手的眼光,像是毫不在意地:“嗯。”

    他總想給自己那些異常找出緣由。可能是因為嬰兒期很少被抱起,可能是因為幼兒期缺少戶外光照,而所有這些可能里,最心儀的是可能因為小時候被強行從左利手改成右利手。科學已經(jīng)證實,強行矯正習慣手可能會導致心理和行為上的異常,而具體有何異常則因人而異。他喜歡這種可以解釋一切的理論。

    然而盛席扉告訴他,被矯正過習慣手也能長成正常人。

    “為什么你被矯正了也能用左手?”

    “哦……家里對我的要求是在外面的時候得用右手,在家里隨便,我就一直兩只手都用著。”

    秋辭想起自己小時候每次習慣地用左手去拿筆和筷子時,手背上狠狠挨的那一下。rou體上的疼不算什么,不喜歡的是那一剎那的受驚和被否定的委屈。

    他忽然覺得生活真是不公平。

    不公平。在盛席扉面前,他經(jīng)常產(chǎn)生這種念頭,但都是隱隱約約的,畢竟他并不認為自己失敗,也從不覺得自己可憐。頭一次,這個念頭如此強烈:命運對人不公。

    對命運的怨恨轉(zhuǎn)移到盛席扉頭上,不想承認實際是嫉妒:憑什么盛席扉能生長得如此完美?

    秋辭想,他不是比自己更聰明,知道避開每一個陷阱;他也不是比自己更有自制力,能抵御一切誘惑。他只是運氣好,一直走在沒有陷阱和誘惑的道路上而已。

    “你不熱嗎?”秋辭問。

    盛席扉快熱死了。他本來喝了酒就容易熱,秋辭家的暖氣還這么足,讓他一直冒汗,頭發(fā)根都濕了。

    “你要不要把毛衣脫了?我家暖和。”

    “哦,好。”盛席扉聽話地把毛衣脫了,露出貼身的短袖t恤。這時他和秋辭才像是一個季節(jié)的。

    他其實早就留意到秋辭穿得少了,睡袍的絲質(zhì)布料薄得就像沒有。視線一直躲著秋辭露在外面的皮膚,之前不敢想他穿這么少冷不冷,現(xiàn)在不敢想他也喝了酒,是否也覺得熱,是否也出了汗。

    這也是一只不能想的粉紅色大象。

    他不敢想秋辭出汗的樣子,視線卻落到最容易出汗的額頭。那里平時都是露在外面的,此時被頭發(fā)擋住了,看不出是不是出汗了。第一次看見秋辭的頭發(fā)沒有被發(fā)膠定住的樣子,原來這么柔軟——當然只是推測它們?nèi)彳洝倓偳镛o靠在他胸前時,這捧柔軟的頭發(fā)就在他鼻子前,他聞到像是剛沐浴過的溫熱的香氣。

    他又看到秋辭的脖子,白白的脖子,想起在車里看到秋辭脖子的那次。當時兩人離得就是這樣近。那次自己在捆秋辭的手,而這次可以看得更深。

    衣領在喉結(jié)以下疊成v形,比襯衣領更慷慨,露出鎖骨的一端和咽喉以下從未見過的皮膚。順滑的布料薄薄地貼著rou體,絢麗的絲綢只是相框,被框住的部分才是重點。

    v形也是箭頭,帶有指路功能。視線順著箭頭所指的方向往下,卻被擋在頂角處,急躁地在那兒抓撓起來,想將那兩條相交線分至平行。

    一只手將他亂撓的視線抓了現(xiàn)行,抿一抿衣領,大寫的v變成小寫的v,頂角升到喉嚨處,鎖骨也看不見了,像是專門防他。

    盛席扉一個激靈,一身熱汗陡然涼了,驚恐自己怎么醉得這么厲害!

    秋辭低頭吃著飯,臉上露出嘲諷的笑容。

    盛席扉誠然曾一直走在光明正道上,但現(xiàn)在他對一條神秘而幽密的小徑感到好奇了。這可是一條歧路。它的盡頭是血盆大口一樣的陷阱。

    秋辭不禁有些好奇,當他由自己想到“同性戀”三個字時,重點想的是哪個字呢?

    是同?是性?還是戀?

    秋辭點的其中一個菜是醪糟魚片,不知用的什么魚,有刺。

    他像用舌尖從魚rou中分出魚刺那樣地分辨那三個字的區(qū)別,發(fā)現(xiàn)無論哪個,都令他發(fā)笑。

    參與者被領進一個空房間獨自呆上一小時,

    實驗人員在開始計時前不斷暗示他們“不要去想一只粉紅色的大象”。

    實驗的結(jié)果是,每一個參與者都表示,

    在這一小時之內(nèi),

    粉紅色的大象曾幾次出現(xiàn)在屋子里。

    第44章 說出來了

    秋辭把吧臺上亂放的幾只酒瓶都撥過來,問盛席扉:“你喝哪個?”

    盛席扉這時才想起自己還要開車這事,可他已經(jīng)喝了,還是烈酒。“看你。”

    秋辭拎起一瓶,知道他不認識酒,拔木塞的時候順便介紹:“是白蘭地,四十度。”

    說完他暫停了一秒,下意識抬頭看盛席扉。從那張臉上可以看出來,對方也想起那段對話了,“白蘭地多少度?”“四十多度。”“嘖,烈酒啊。”

    秋辭有些倉促地低下頭倒酒。他覺得荒謬,兩人才認識多久,才見過幾面,怎么竟能有一種分享了許多共同記憶的錯覺呢?

    他就像一個酗酒者那樣,喝不同種類的酒用同一個杯子。盛席扉對此沒有異議,他一直弄不懂秋辭喝的這些洋酒,只是第二杯學謹慎了,先抿了一口,品品滋味,贊賞道:“這酒好喝!”

    秋辭翹了翹嘴角地假笑一下,又和他碰了下杯。

    兩人沉默地各自喝了一會兒,秋辭冷不丁問:“徐老師怎么和你說的?”

    所以他討厭會撒謊的人,需要用酒精做測謊助手,還要多花一百倍的力氣去研究對方的微表情。

    盛席扉有些遲鈍地愣了一會兒,“我媽和我說,你因為一些事,退學了。”所以不是十五六歲去的美國,而是十三四歲;不是為了大好前程而出國,是違反校規(guī)被勸退。

    秋辭推敲那三個字,“一些事……哪些事?”

    好像曾經(jīng)做出一些事的是盛席扉,他實在難以啟齒。他替秋辭心疼,也替秋辭后悔。

    秋辭寬厚地替他說:“和另一個男生在教室里……”啊,天啊,他也說不出來。

    “秋辭!”一個皺眉的動作在盛席扉眉間飛快地掠過,語速卻被酒精拖累慢了。他對字句的斟酌比高考寫作文時都慎重,每一個字都是先由已不甚靈光的大腦嚴格篩選,再一個一個地從唇齒的柵欄里放出來:“其實,要我說,是學校的問題。誰小時候沒做過蠢事呢?那么小的孩子,懂什么?不懂,應該是學校來教!”

    “他教我怎么masturbate,and how to do it for each other.”

    終于說出來了。

    秋辭癱瘓般的靠到高腳凳小小的椅背上,仰頭望著虛無,穿透時空又看到那兩名失聲驚叫、繼而不約而同用手捂住嘴的同學。學校里不允許大聲喧嘩。

    學校里更不允許手x。

    高腳凳的椅背不適合真的靠上去,硌得秋辭腰疼。這讓他想起自己被李斌猛地推開了,腰頂?shù)阶澜巧稀@畋笫橇艏壣榷鄶?shù)同學大一歲,比自己大兩歲,那時候自己看他就像看一個大人。就像一個孩子被一個成年人輕而易舉地推開,小秋辭倒退好幾步磕上桌角,疼得直不起腰來,眼前也一陣陣發(fā)黑。但他不能耽擱,著急地抖著手提褲子。

    靈魂再次飄到空中,貼著教室的天花板往下看,看到十三歲時矮小的自己在兩名同學的注視下撅著屁股,把掉到膝蓋的褲子提上去。提褲子的時候險要哭出來,因為不知道是要正面對著他們,還是用背面。

    秋辭這會兒忽然想不起來自己當時是哪個面朝著教室門了。

    盛席扉看到秋辭的身體往后折著,像從腰部折傷又沒完全折斷的花莖。

    他張了張嘴,把那幾個單詞轉(zhuǎn)換成漢語,又從漢語轉(zhuǎn)換回英語,把它們在腦海里背熟了,卻無法幫他更好地理解秋辭此時的表情。

    他媽在電話里用更難聽的話講這些時,他那會兒覺得這根本沒什么。哪個初中男生對性不好奇?哪個青春期的男生沒在這件事上犯過傻?他那時很堅決地認為是學校小題大做,強行改變了一個學生的軌跡。

    但現(xiàn)在他看著折傷的秋辭,有種天塌下來落到他們頭頂?shù)母杏X。他覺得是天塌下來了,把秋辭壓成這種折傷的姿勢。

    他抬起右手在秋辭頭頂揮了一下,然后托住秋辭的后背。秋辭的身體在他碰觸時輕輕地抖了抖。

    盛席扉手上一用力,將他冰涼的身體扶直了。

    秋辭頭腦空白地轉(zhuǎn)過頭,看見盛席扉的臉才反應過來是先聽到他喊自己的名字。

    他在對面的臉上看到疑問。

    秋辭想起自己站在辦公室里,那時每一個看向自己的臉上都有疑問。各色的疑問,失望的,憤怒的,惡心的,怨憎的……

    李斌說是秋辭開的頭,是秋辭告訴他這樣好玩兒。他語文考不及格,卻會說:“秋辭是好學生,那么聰明,他說的我就信了。”他還說,“秋辭說,我和他玩兒那個,他就把作業(yè)借給我抄。”

    秋辭的語文經(jīng)常是年級第一,但那時他一個字都不會說。

    所以這會兒他急切地辯解,在肚子里捂了十多年的句子成串地嘔吐出來,“是他先開的頭!是他騙我的!他說很多男生都玩那個游戲。我那時候什么都不懂!我那會兒連夢遺都沒有過……我其實是害怕,根本不覺得好玩兒,但是我太想有個朋友了!他騙我說班里男生們都偷偷玩那個……”

    盛席扉趕緊點頭。

    秋辭抓住他的小臂,臉皮繃得比鼓面都緊,“你為什么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