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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途 第7節

    第11章 題

    “今天太謝謝你了,麻煩你跑這么遠。”盛席扉已經不知是幾次向秋辭道謝。

    秋辭說:“我也沒做什么。”

    他這一句話讓盛席扉更加惆悵。秋辭確實只是說了幾句安撫的話,幫忙送了一趟人,可就是這兩點,家里那一幫長輩就沒人肯做。不但不做,還火上澆油。

    “那天虞伶的父母過來,就吵起來了。當時有我和我爸攔著,沒有吵太厲害,但是他們人走了以后,我爸又跟我媽吵起來……我長這么大,頭一次見我爸發脾氣,還是發那么大的火。”

    秋辭倚著椅子背,看盛席扉躬著腰,問:“他們為什么吵?”

    “……我爸說女孩子家里不想結親了,那也不用變成仇人,嫌我媽太得理不饒人,說話難聽,然后就稀里糊涂扯到別的事上,越吵越厲害,然后就……我爸突然就說不出話了,然后就倒了。”盛席扉用雙手搓了搓臉,“我爸以前從沒有這樣過,他一直都是好脾氣……他手術醒過來以后,剛能說話,第一句話就是要離婚,今天進去探視的時候也是句句不離這個。我媽特別受不了,我爸那邊的親戚就覺得我爸這樣是我媽害的,跟她吵,我媽那邊的親戚就覺得他們欺負人,過來幫我媽撐腰。”他重重地嘆了口氣,“都是添亂!”

    “你爸爸醒來以后狀態還好嗎?”

    “還算好,醫生說清醒得早就是好征兆,醒來也能開口說話,雖然吐字還不太清晰……”盛席扉低頭沉思了一會兒,“可能我爸是真想離婚吧,不是因為得這個病糊涂了。”

    “那……你打算怎么辦?要勸徐老師接受嗎?”

    盛席扉有些茫然地搖了搖頭,“等我爸病情穩定再說吧,現在怎么也不能再讓他著急了……”他發了好久的怔,又說:“我一直覺得我爸和我媽感情很好,我媽雖然脾氣急,但配我爸這樣的好脾氣正合適。其實我媽才是有高血壓的,我平時總擔心我媽會得這種急病,我爸一直都挺硬朗,既不抽煙也不喝酒……我上網查,看到有醫生說沒有高血壓的人得腦出血,可能是長期抑郁導致的……我就想,我爸是長期抑郁嗎?他特喜歡養花,整天安心搗鼓他那些植物,養得特好,我一直覺得他特別有生活情趣……他是不是其實過得不開心?”

    秋辭想了想,說:“同樣是喜愛自然,李白的‘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和陶淵明的‘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不一樣。你爸爸脾氣好,也許只是因為他周圍的人都脾氣不好,而一個家里必須至少有一個脾氣好的才行。”

    盛席扉扭過頭來,坐直了。

    秋辭看著他由遠及近的臉,有些后悔自己剛才那樣說,他應該用多數人的說話方式。

    而盛席扉看著秋辭,像是看到了一道有些頭緒但又無法組織起答案的語文閱讀題,潦草讀過一遍后又不自覺回到第一段從頭讀起。過了半晌,他終于想明白秋詞的意思了,有些痛苦地皺了下眉,“我應該多關注一下我爸的內心……”

    秋辭安慰他,“這不能怪你,子女總是無條件接受父母的一切,不論好的還是壞的,都不會想太多。”

    盛席扉又開始用讀題干的眼神看秋辭,看得秋辭感到自己的面部皮膚對視線越來越敏感,直想把頭轉開。

    盛席扉忽然醒過神般地眨了下眼,倒先轉過頭目視起前方,兩人都陷入了成年人不小心交淺言深后的尷尬。

    盛席扉比秋辭先緩過來,找到一個自認為距離適中的話題:“我聽我媽說,你父母都是語文老師。”

    秋辭沒想到徐東霞還同他提起自己的家庭,只是“嗯”了一聲。他覺得也許徐東霞還說了自己父母離婚的事。

    “但是你小時候不住我們那個院兒是嗎?”

    秋辭又“嗯”了一聲。

    “那真可惜,你要是小時候就搬過來,咱們肯定能玩兒到一起。”

    秋辭扭頭看盛席扉,認真地思考起來,“那不一定,我比你小兩三歲了,男生不和比自己小的玩兒。”他在交朋友這方面一直運氣不好,家屬院里的男孩子要么比他大,要么比他小,更何況他還要練琴,能出去的時間很少,就一直沒能找到長期的玩伴。

    “哪有那規定,我就和比我小的玩兒,我當時帶著我們院的小子們——比我大的、比我小的,都一起滿院子瘋跑,有不嫌棄我們的小女孩兒也跟我們一起跑。”

    秋辭很好奇:“你們就是跑來跑去嗎?”

    盛席扉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也不全是,有時候也做游戲,不過小時候的游戲也就是跑來跑去,再大一點就打球。”

    “籃球?”

    “對,你也打籃球?”盛席扉覺得他猜得準。

    秋辭搖頭。

    盛席扉替他可惜,“你要是住我們院兒,你肯定也打籃球了,當時我們院兒的男生都打籃球。”

    秋辭想起他的空氣投籃。

    盛席扉看到秋辭忽然笑了,原來不是禮節式地微笑時,他的眼睛會彎起來;原來真有人笑起來會像語文課本里的比喻句,“像一對彎彎的月牙”。

    盛席扉不由揚起了眉,睜大了眼睛,像抓住一絲解題的靈光。緊接著,他就被濃烈的倦意襲擊了,昏頭昏腦地打了個哈欠。秋辭臉上猶有笑意,微微往后仰了下身子,要離他這個哈欠遠一些。盛席扉被他這動作弄得十分不好意思,用力揉了揉鼻子,把第二個哈欠揉回去了。

    “你睡吧,我幫你盯著。我來回路上就要五個小時了,在這兒多待一會兒才劃算。而且我本來就是想來幫忙的。”

    盛席扉更不好意思了,可又覺得他說得在理,便又是連番道謝。他也是實在支撐不住了,鋪天蓋地的困勁兒來得太猛,他這輩子沒這么困過,身體剛碰到柔軟的被褥就立刻迫不及待地躺下去。

    秋辭垂眸看著他閉上眼,第二下呼吸時就已經睡著了。

    秋辭見他手腳都露在薄被外面,不確定他會不會冷,轉頭看別的打地鋪的家屬,在睡覺的都整個蓋著被子或毯子,便彎下腰小心地拎起被角,把盛席扉的手和腳都蓋進去,之后便取出筆記本電腦,坐在椅子上工作起來。

    大概過了兩個小時,有護士出來,問:“5號床的家屬還在不在?”

    秋辭剛要應聲,盛席扉便從地上跳起來,像軍訓答到似的洪亮地一聲:“在!”秋辭的余光看到有睡著的家屬被他吵醒了,往這邊看看又木然地躺回去。

    護士對盛席扉說,他父親情況穩定了,可以轉去普通病房了,讓他趕緊去樓上排隊,什么時候排到床位什么時候就能轉上去。

    盛席扉激動地回頭看了秋辭一眼,秋辭也很激動,把電腦放到旁邊的座位上,站了起來。

    盛席扉同護士確認了注意事項,拔腿便往外跑去。他跑出兩步又停下來,回過頭,秋辭沖他揚揚手,“你去吧,我在這兒守著!”

    盛席扉“哎!”了一聲,這才邁著長腿跑遠了。總是匆忙的護士還沒走,和秋辭一起看那個似乎是唯一一個沒有被重癥室打垮的背影,笑著對秋辭說:“跑真快。”

    秋辭也笑了,心想,看來小時候總是跑來跑去是有用的。

    第12章 心悸

    開車回去的路上,秋辭腦子里放ppt一樣地回想醫院里的事。

    他覺得盛席扉真是一個運氣好的人,所以他生在徐東霞的家里也能以為家庭幸福,去樓上跑了一圈,就真等來一個床位。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準備不夠充分,普通病房里需要很多物品。盛席扉舍不得打擾母親睡覺,也不知道叫哪個親戚過來能少生事端。那時秋辭挺身而出,說:“席扉,我去買吧。”

    他去醫院外的超市買了毛巾、成人紙尿褲之類的用品,還順便帶回來三份粥,為盛席扉解決了大難題。當時他跑來跑去也覺得累,這會兒想起來卻最介意:“原來我一直在喊他的first name.”

    他是通過護士喊病人的名字和病人床尾的掛牌明白的,“席扉”的父親叫盛國強,所以“席扉”是“盛席扉”。當時他臉上guntang,也不知道一直被親切稱呼的那個有沒有看出端倪。

    他還介意自己引用了古詩。不應該提李白和陶淵明。但實際上,更正確的不應該是不提李白和陶淵明,而是提了就提了,沒什么了不起。

    他還不自覺撒了謊。

    離開前,盛席扉問他:“你是回家還是回北京?”這提醒了他,在這個城市他也應當有個家,便虛偽地回答:“回家,明天早點出發回北京,還能避開高峰期。”真是一個多余的謊言。

    秋辭明白自己發生了什么。

    他和盛席扉點了一樣的海鮮粥,他當時也覺得巧,現在卻又想,是不是因為上一次吃飯時留意到他愛吃海鮮,所以自己下意識就先選了海鮮粥?

    盛席扉一碗粥吃得飛快,吃完以后那碗素粥都還沒涼,他就半勺半勺地舀起來,送到唇前吹吹,再喂給父親。

    秋辭自己的粥吃得很慢,一邊吃一邊看著他,想起他的父親剛被從重癥室里推出來時,那雙深眼窩的眼里立刻濕了,緊緊捧住父親沒有輸液的那只手。他們跟著病床進到電梯里,父親躺在病床上,費力地問:“累不累?”一句話問了半分鐘。盛席扉一直彎著腰,把耳朵貼在父親嘴邊,耐心地等他哆嗦著說完最后一個字,然后笑著說:“不累!我剛在外面鋪了床,睡過一覺了。”

    同病房里一共有四個病人,有個病人一直囈語,有個病人一直狂躁,盛席扉的父親一直呻吟,他的意識不是特別清醒,仍有些糊涂。

    家屬們的疲憊是從內里透出來,最后浮到臉上。盛席扉的疲憊只限于眼底的黑眼圈,握著父親的手,在父親沒那么痛苦時不停說著鼓勵的話。說得多了,連秋辭都信了,他們馬上就能轉去北京最好的康復醫院,用不了多久就能下地走路,恢復到與從前沒什么兩樣。

    秋辭又想起別的床的護工來給病人拍痰、翻身的時候,盛席扉都認真地看著。他也買了護工服務,但是來的護工手重,他接受不了,就自己來,輕輕地搬動父親的胳膊、腿、胳膊,就將父親側過身來,然后一邊給父親蓋被子一邊對秋辭說:“兩個小時就得翻一次,臥床病人容易長褥瘡,特受罪。”

    秋辭虛心點頭,假裝這些知識對自己也有用。

    他又想起自己拎著一大包東西和三份粥回到重癥室外的走廊時,看到盛席扉正坐在椅子上,躬著腰聚精會神地盯著手機,像是在看視頻。

    他覺得奇怪,走近了才發現,原來是在學習如何照顧病人。

    他走到盛席扉跟前,對方才發現他,趕緊站起來從他手里接過東西。當時兩人離得那么近,秋辭聞了一路的藥品味和人身上的味,驟然聞到盛席扉下巴潔完面后清新的香味。

    兩人隔了一個座位坐下,盛席扉繼續看教學視頻,察覺到秋辭的視線,就挪過來,把手機放到兩人中間和他分享屏幕,同時不好意思地解釋:“我爸病得太突然,這幾天又一直特別亂,沒想起來要學一學……希望臨時抱佛腳能有用。”當時秋辭的胳膊一直挨著他的胳膊。

    秋辭這會兒開著車,想起這些,更整體地勾勒出盛席扉當時的樣子。從他當時的視角先看到他皺著眉的側臉,然后是杵在下巴上的手,兩條腿對椅子來說太長,大腿和小腿折成銳角。

    就像那個名叫《沉思者》的雕塑,現代的表現手法,延續古典審美,是從古希臘時期就定下的高要求:要同時兼具智慧的頭腦和強健的體魄。

    秋辭又想起他給盛席扉送被子那次,盛席扉穿著跨欄背心和籃球褲跑過來。他們說話時,他的余光瞟到盛席扉的肱二頭肌和肱三頭肌。盛席扉抱著被子離開時,他又看到他被衣服覆蓋的寬背和露在外面的小腿的肌腱。

    和他靠在一起的手臂就是這副強健的身體的手臂。

    秋辭已經完全確定自己發生了什么。

    他確實有些意外,因為實在太突然,地點也不合適。但似乎又不用太驚訝,因為他了解自己,早就預見到自己會被什么樣的人吸引,只不過是時間早晚而已。

    他又想起他們跟著盛席扉父親的病床離開重癥室時,那些席地坐臥的家屬們羨慕地目送他們。他還想起他拎著東西回去時,在樓梯拐角看到一個對著墻嗚咽的男人。

    他同情他們,卻也羨慕他們,他甚至羨慕那些躺在重癥室之內的病人們。他可憐他們受苦,卻也羨慕他們能被人牽累,也能有人去牽累。

    一張病床加上醫生護士再加上唯一的真正的家屬,電梯里似乎就滿了。他站在外面猶豫要不要進去。盛席扉抬頭看眼電梯的載重提示,伸手將他拉了進去。

    當時恰是秋辭心靈最脆弱的時刻,盛席扉握著他的手臂將他拉進去,眼睛望著他的眼睛,似乎是看出他因距離病與死太近而心靈脆弱,眼神霎時溫柔起來,像牽了一根細細的線,將他纏起來。

    所以他總是謹慎地與人保持距離,因為他知道自己缺什么,并因此太把別人的好當回事。

    僅僅因為吃過盛席扉父親親手做的一頓飯,又得他一番指教學習養花,他就無法說服自己這只是一系列偶然事件導致的偶然結果。

    一頓飯和幾句話就讓他必須得跑這么一趟,為親眼看到這頓飯和這幾句話的主人能呼吸、能說話而感到欣喜,也為他頭上的紗布和因為手術變了形的顱骨而痛心。今天甚至不是周日,他以前生病都不請假,今天卻請了一整天的假。

    而盛席扉的“好”對他而言那么顯而易見。他統共只見過盛席扉三次,如果算上高中那次,是四次。每一次見都能在他身上發現新的好,簡直就是“好”的源泉,更讓人擔心那其實是“好”的無底洞。

    可再好也是徐東霞的兒子,何況還是個男人。

    他不是把crush當愛情的浪漫性格,張虞伶與他說愛情時,他的內心毫無觸動。

    他只把自己胳膊碰到盛席扉的胳膊的瞬間形容為“悸動”,而非“心動”。不是心臟亂跳亂動,而是夜里咖啡喝多了,胸腔里輕微的心悸。這是生理與心理共同作用的結果,與時間和環境有關,與荷爾蒙有關,還和最近壓力開始大起來有關。

    他已經把一整件事分析完畢,正好接下來的路不再需要導航避堵,便切換到國際廣播app,專心聽起新聞來。

    第13章 房子

    下班時,秋辭和幾個互不認識的同事坐電梯。公司大,同事之間相互不認識,但同層的經常遇到,也算面熟,便聊起天。

    一人說:“你們聽說了嗎,承做又有人崩潰了。”

    有人問:“怎么了?”

    對方聳下肩,臉色有幾分物傷其類,“好像是個分析師,壓力太大了吧。”

    秋辭聽他們聊那個同事在上班時忽然情緒失控,把自己前后的屏幕都給摔壞了。幾人感嘆,做這一行學會放松和學會工作一樣重要。秋辭在心里盤算著,他也該放松一下了,否則也要出問題。有關盛席扉的事就是提醒。

    他曾經有一個同伴,名叫leon,是他美國讀大學時的同學,也是華人,移二代。

    那時秋辭比現在小好幾歲,自控力還差一些,不小心在手腕上留下印子,蓋不住,被leon看到了。作為同好,對方一眼就明白他的痕跡是怎么弄出來的,下課后便約他喝咖啡,直截了當地問:“你是不是——”上下嘴唇碰到一起,像是馬上要發出一個b或者p,但leon察言觀色,對著秋辭強作鎮定的眼睛,改用漢語:“你是不是和我一樣,也是繩藝愛好者?”

    秋辭從沒想過找伴,也沒進過圈子。在他的理解中,所謂“圈子”就是一個隱形的社團。秋辭知道自己的愛好與多數社團成員不同,不同就會導致歧視,和他們在圈子以外會受到歧視是同一個道理。

    秋辭對繩子的用法極其無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