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途 第6節
她又開始擦臉了,這下擦得更加細致,用手機當鏡子,把眼睛下面那兩道黑印一點點擦干凈,同時嘴巴也開始說話:“你剛問我徐老師,我自己爸媽就開始了……我其實從來沒和他們說我一個人在大城市有多累、壓力有多大,我也不羨慕身邊那幾個因為家里有存款就被單位供起來的同事,我就是覺得太失望了……” “你和我才做這么短時間的朋友,就這么幫我……為什么我的父母就不能成為我的依靠呢?只是精神上的依靠也好啊……真羨慕席扉,不管他做什么,家里都覺得好。” 她的每句話都成為秋辭專屬的陷阱。 秋辭小心地繞著走,眼神又撞上那瓶瑪歌,冒出一句:“其實席扉人不錯。” 張虞伶囈語般的傾訴被打斷,愣了一下,但“席扉人不錯”這句話無論何時聽來都是對的,就點了點頭。 “你們,是相親認識的?” “是……長輩介紹的,覺得我們比較合適。”張虞伶感覺有些丟人地苦笑了一下。 “合適?” “嗯……我們老家離得近,過年的時候方便——” 秋辭不明白。 張虞伶解釋:“過年的時候,一般是除夕和初一在男方家里過,初二回女方家,……據說很多人都會為這個吵架,因為春節假太短了,都想陪自己父母,尤其,尤其以后有了孩子……” 剛剛張虞伶打電話時,就有一只手伸進秋辭的肚子里亂攪。這會兒那只手又伸進去了。 他回國后過了兩次春節。第一次是大年三十那天他先去mama家待一會兒,mama問:“晚上在哪兒吃年夜飯?”他回:“我去爸那兒。”第二次是先去爸爸家,爸爸也問:“晚上上哪兒吃年夜飯?”他就回:“我去我媽那兒。” 王老師和秋老師的教育很成功,秋辭也不做失禮的事。他知道“晚上上哪兒吃年夜飯”這句話不算邀請,所以最好待在自己家里。 他不再說話,于是張虞伶一大段地講完:“我們家庭條件也差不多,父母都是普通工薪階層,身體也都不錯,有醫保有養老金;年齡上他大幾歲,但不都說男人晚熟嘛,大幾歲好;收入——他雖然收入忽高忽低,但起碼有資產,北京一套房子頂所有,這方面我沾他光了;我們學歷也差不多,當然他學校要好一些……這樣看確實是我高攀了……當然更實際點兒說,現階段漂亮的女生比帥氣的男生更搶手,所以總體就是各方面都算勢均力敵。” 張虞伶看到秋辭依舊不懂的眼神,自尊心有些受傷,描補一句:“其實多數人都是這樣的……大家每天都那么忙,要不然還能怎樣呢?” 臨分別前,張虞伶又用手機照了下臉,郁悶地說:“算了,還是卸了重化吧……眼睛也腫了,怎么上班啊。” 之后他們都忙起來,聯系不再頻繁,期間,張虞伶給秋辭發過一次消息,迂回地傾訴了一些感情問題。當時秋辭在家里,那瓶一五年的瑪歌已經被藏進柜子里,他說了自己應該說的。 兩人再通話就是張虞伶向秋辭匯報近況:一是她被秋辭的公司錄用了,她最想去的ibd;再就是她退婚了。 第9章 基督山伯爵or希斯克利夫 “應該算雙喜臨門吧。”秋辭心想,卻沒有覺出高興。 一絲都沒有,真是奇怪。 他本來的設想是基督山的伯爵,可實際卻更像是呼嘯山莊的希斯克利夫——不,沒那么慘,他立馬否定這個念頭。 就像連環殺手總要重回案發現場欣賞自己的作品,秋辭也得親自檢驗一下復仇的成果。 他的手指在“徐老師”三個字的上空懸停幾秒,選擇了它下方的“徐老師兒子”。 盛席扉對于秋辭給他打電話表現出意外,他的聲音啞得像吞了砂紙,說:“不好意思,我這會兒在醫院,有點兒吵。” 秋辭問:“是徐老師生病了嗎?” 盛席扉說:“是我父親。” 徐東霞的丈夫因為準兒媳退婚的事與妻子吵架,突發腦溢血,前幾天剛做完手術,現在還在重癥室。 秋辭請了假,直接從公司出發回老家。一路上,徐東霞的丈夫樸實和善的臉,徐東霞的兒子溫和友好的臉,兩張臉輪番出現他腦海里。他不停地想:如果徐東霞的丈夫死了,自己該怎么辦?如果他以后生活不能自理了,自己該怎么辦?” 他意識到如果那些假設發生了,自己什么都做不了。木已成舟。 于是他開始想自己已經做了什么…… 他不懷好意地幫助張虞伶跳槽;他向張虞伶灌輸投行不宜早婚早育;他挑撥張虞伶與徐東霞的關系……他后來在電話里直接慫恿張虞伶退婚,他說:“訂婚就是試用期,本來就是用來試錯的,以防止未來更大的損失。” 他還說:“人只有勇敢追求幸福才有可能幸福,人的一生怎么可能那么早就被徹底定性,你永遠都能做出新的選擇。” 這些話他自己都不信。 他本來以為這是最好的結果,比在張虞伶和徐東霞兒子的婚禮上當著親朋的面揭露徐東霞的罪名,或者等兩人結婚后再讓他們為生育矛盾而離婚,都要好。 可現實總比他預料的可怕很多倍。 下了高速,秋辭跟著導航找市醫院,快抵達時才發現這是自己小時候生病常去的醫院,離他曾經的家只有幾條街。這個城市已經完全變樣了。 紅色的法拉利從車流里分離出來。 醫院里面的停車場已經滿了,秋辭問一個長了一張厭世臉的門衛:“請問哪里還能停車?” 對方剛剛已經打量完他的車,這會兒又開始打量他,見慣了人的倦怠的眼神從他的臉看到身上還沒看夠,又從身上看回到用發泥定好型的頭頂,再從頭頂落回到精美的臉上,抬手一指,用這座城市的方言說:“那邊。” 來之前,秋辭在電話里說要來醫院探望,徐東霞的兒子遲疑一瞬就真應下了。盡管秋辭認為他呆,但并不覺得他傻,更不覺得他沒有分寸。 “也許他都知道了,知道是我搗的鬼,要找我算賬。”秋辭揣測。但轉念又覺得張虞伶不會在前未婚夫跟前揭露自己,她并不知道自己是出于壞心……秋辭覺得自己和連環殺手差遠了,他只是一個沖動犯罪的膽小鬼。 秋辭跑進醫院,這是他始料未及的嘈雜之地。他跟著路標走了一會兒就亂套了,只好找到一個神色友善的護士問路。 護士一聽他要去神經外科重癥室,眼里流露出同情,給他指了路。 秋辭按照護士的指示,越走越幽靜,整條走廊都沒有人,直到看到“神經外科icu”幾個大字,推開門,忽又變得嘈雜起來。 大概有十來個形色各異的男女在吵架,大致分為兩個陣營,很多張嘴同時激動地說著秋辭聽不懂的方言。偶爾有兩個普通話從這一堆里冒出來,尖利的那個是徐東霞,喊:“反正我不可能和他離婚!他是腦子進血糊涂了!”壓抑著的那個是她兒子,“媽,大伯,舅,姨,不管我爸到底是怎么想的,現在不是說這個的時候!病房里還有別的病人呢,讓我爸聽見了再把他氣著了可怎么辦?” 他們吵得這么厲害,走廊兩側坐著或打地鋪的病人家屬都只是木然地看著,就像單純被聲音吸引,條件反射地看著。 這時一名護士出來了,指著“肅靜”的標語嚴厲地訓了幾句,又點名徐東霞的兒子:“5號床的家屬,管管你家親戚!” 一團人勉強閉上口,十來張臉沾親帶故,神奇的血緣,讓人一眼就能看出他們分別屬于哪個陣營,卻又可以統一歸納為壞脾氣的臉。 盛席扉疲憊地轉了個身,看見秋辭站在不遠處。他結結實實地愣了一愣,然后撥開親戚朝秋辭走去。 盛席扉的頭發像雞窩,胡茬都快長滿腮了;眼睛紅彤彤的,眼神也不復溫和,看起來很像《動物世界》里餓了好幾天的野獸。 秋辭幾乎要轉身逃跑。 盛席扉一把抓住他的右手,用兩只手緊緊握住,秋辭驚異地用力把手抽回來。 盛席扉紅彤彤的眼睛耷拉下來,薄唇也撇下來,“真抱歉讓你看見這些,我實在是……秋辭,請你幫我勸勸我媽吧,我實在是沒有辦法了。” 第10章 白羊 秋辭靠墻站著,看徐東霞的兒子回到那幫怒氣沖沖的親戚中。他是這兩個家族唯一的交集,從他臉上可以同時看到兩個陣營的基因,但又和他們都不一樣,即使生著氣,他的臉看起來也沒那么可怕。就像是良性變異。 能不能形容為好的black sheep?或者黑羊群里的白羊?秋辭在心里找比喻,或者干脆就是牧羊犬。徐東霞的兒子像牧羊犬一樣將一群不聽話的羊撫慰、歸整,讓他們排成隊地離去。 最后只剩徐東霞一只羊了,秋辭很不情愿地走上去。他臨危受命,其實還不太清楚到底要做什么,剛剛徐東霞的兒子像地下黨接頭一樣小聲對他說:“一會兒你就順著我的話說。” 徐東霞這就顯老了,眼里沒了斗志,以前被脂肪撐得平整的眼角也耷拉下去。 她兒子摟著她的肩膀,像哄孩子似的說:“你跟我大伯他們生什么氣啊,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們,一點就著,生氣的時候說的話還能好聽啊?你還當真了……我爸在里面躺著,要是你也病倒了可讓我怎么辦?……你不也聽見大夫說了,剛做完開顱手術的病人可能會性情大變,你得體諒他……” 徐東霞抹抹眼淚,“性情大變也不能……都過了大半輩子了怎么突然就……那個詞我這個歲數的都說不出口!你說他得這么個病,跟我離婚了以后誰伺候他去?他要是后半輩子都躺床上還不得指望我給他端屎端尿?” 秋辭在一旁聽著,有些驚訝,他之前還以為自己聽錯了。 徐東霞的兒子接著勸她,讓她別跟病人置氣,別讓她娘家的親戚拱火。 徐東霞抹著淚說:“你就是向著你爸,從小就跟你爸親,你跟你爸那邊的親戚也近,跟你舅和你姨就生分。你媽從小到大多疼你,你還拉偏架。” 徐東霞的兒子用紙巾給母親擦眼淚,“媽,要不你讓秋辭說,他是你學生,他向著你。” 秋辭自然地接話:“徐老師,席扉是擔心您的身體,怕您生氣著急把自己身體搞垮了。” 盛席扉欣喜他配合得如此默契,忙接著說:“你看,人家秋辭一個外人都能看出來我最擔心什么……你就聽我的勸,別在這兒耗著了,趕緊回家睡覺,你這個年紀不能這么熬。這里有我守著就行了。” 秋辭就像和他搭戲的演員,他一句自己一句:“徐老師,我送您回去吧。” 徐東霞大概就缺這樣一個臺階,盛席扉和秋辭又輪番勸了幾輪,她終于同意回家了。 秋辭攙著徐東霞往外走,一只手不得已地碰著徐東霞的手,覺得膩歪,幻想自己能擁有壁虎自斷一部分肢體然后又長回來的能力,耳朵里不得已還聽著她嘮叨那些家長里短。徐東霞先是訴說自己命苦,過了一會兒又開始咒罵張虞伶的父母背信棄義,否則也不會有后面那些亂子。 秋辭沉默地聽著,沒想到是張虞伶的父母替女兒出面退的婚。 他把徐東霞送回家,徐東霞去臥室拿東西,讓他在外面等會兒。他就這樣獨自站在主人家客廳里而不被擔心會偷東西,真是莫名其妙的信任。 徐東霞抱著一堆被褥出來,塞進一個大編織袋里,又塞了些別的東西,讓秋辭幫自己往醫院送一趟,“給席扉的,他都好幾天沒睡覺了。” 又是厚厚的宣軟的一團,秋辭不得不把它們分成兩份,分別塞進后備箱和副駕。 他拎著這一大袋子回到神經外科的重癥室,這次他經過那條走廊時留意到那些病人家屬,他們都是極為疲憊的模樣,臉上無一例外全是愁苦,有的坐在椅子上,有的坐在地鋪上,腳邊總有很多生活用品,像是把家安在這兒了。 秋辭拎著那一大袋子,走得更快了些。 他一定要留下來幫忙,和盛席扉一起把一塊兒空地掃干凈——徐東霞百般不行,但心確實細,還往編織袋里塞了一把小掃帚。 但也只是用掃帚掃掃,干凈的被子就那么鋪到了不怎么干凈的地上。 編織袋里還有一個裝生活用品的小袋子,秋辭從里面拿出一個裝著牙膏和牙刷的杯子,又翻了翻,找出一條毛巾和一只剃須刀,一并遞給盛席扉。 盛席扉接過來道謝,又請秋辭回家。 秋辭說:“你先去刷牙吧,我幫你在這兒守著。”他剛剛看到有護士從病房里跑出來問某號床的家屬在不在,一個男人立刻從墻角躥出來急匆匆地跑過去。 盛席扉也沒勁兒和他客氣了,又道了聲謝,拿著那些洗漱用具去了洗手間。 他很快就出來了,整張臉利索了很多,秋辭不由多看了他兩眼,知道他眼下面的黑眼圈和眼里的血絲都和自己脫不開關系。 秋辭坐在一張椅子上,盛席扉坐到他旁邊,沒有再催促他離開。 秋辭說:“你睡會兒吧,我幫你盯著。” 盛席扉躬著背,雙肘撐在腿上,兩只手交握在一起,搖搖頭,說睡不著。 “你爸爸,情況怎么樣?”秋辭膽怯地問出口。 盛席扉告訴他,出血位置不好,但幸好出血量不大,手術也很成功,醒來也算早的,就是清醒以后情緒不太穩定,不知道是不是和腦出血有關系,也讓他擔心后面的康復。 “你是說你爸爸想要離婚的事?” 盛席扉點點頭,苦笑一聲:“讓你見笑了。” 秋辭溫聲道:“這不能算是笑話。” 盛席扉聞言偏過頭來,看見秋辭的臉色比往常幾次見面時都冷,眼睛卻很善良。 這是秋辭頭一次在他面前脫掉社交面具,露出底色,眼睛也被允許流出真的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