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娶弱腰 第52節
這話老太太時下聽不得,連著幾日的氣一并冷笑出來,“你這會不就是在戳著我的脊梁骨么?你前頭跟我說這樁事,我就推了,你又叫玉哥兒來對我說。怎么,看不得我閑住在你家里,非要給我尋些煩難事才罷?” 夢迢也斜著嘴角,“您這話真是叫我有冤不能說,我哪里有那個意思呢?您老人家還真是閑不得,一閑就愛東想西想的。” 老太太認準了她有這意思,一時賭氣,就說:“我也不是你一個女兒,得,近來你脾氣大得很,這里瞧不慣那里瞧不順眼的,連我當娘的也抱怨起來。我不在你跟前點眼,我到梅卿那里住幾日!” 不曾想夢迢并不攔她,反倒裊裊地拔座起來,“娘要去,我也不敢留您,省得梅卿還說我霸著您,不給她敬孝道的機會。您手里那些錢,她恐怕日日提心都要落到我頭上,您去住兩日,安安她的心也好,省得一家人,倒生分了。” 這事傳到梅卿耳朵里,忙過府來打聽。聽見老太太賭氣說一應開銷她自家出,不過住她一間空屋子。空屋子她那處小院倒有兩間,現成收拾在那里,倒沒甚好講的,一口應了下來。 轉頭歸家知會柳朝如。柳朝如正在外間那鄙陋的小書房里看董墨的信,聽見這話,當下便笑出聲來,“是么?正好,東邊那間屋子成親前就收拾在那里,一直空著沒人住,叫潼山仔細掃一掃就能搬進去。她幾時來呢?我這一陣有些得空,去府里接她。” 梅卿難得聽他一氣說這些話,不由眼眶睜一睜,笑著朝罩屏里走來,“怪事,你平日里除了衙門那點子雞鳴狗盜的破事,對家里的事一向不管不問,沒曾想還有這番孝心。” 柳朝如又埋首信間,不冷不淡地笑著,“家里的事要我管什么,你在外頭吃利放銀,算盤打得如此精細,還用我過問?” 說得梅卿惱羞成怒,“我賺錢是我的事,與你什么相干?你一月那幾時兩的俸祿,還要送到南京去一些,要裁件體面衣裳就吃不上飯!還不許我想法子掙銀子?” 柳朝如不欲糾纏,折了信揣在懷內,一徑往外走,擦身時丟下話,“放利錢到底是坑人敗業的買賣,我勸你早些將你那些本錢收回來為好。” 梅卿橫著眼直送他出去,小院內晴光瀲滟,墻根下一片綠油油的芥菜,割不盡似的,一茬一茬地長,好端端的花花世界,恍惚只剩這片叫人懷怨的綠色。 這巷內不富不貧,住的皆是些小有家業的人戶,開鋪子做小買賣的,衙門內文職當差的,衣錦華服不要想,卻也餓不死。各家媳婦傳病似的好養點雞鴨鵝,天不亮引項打鳴,日影昏昏間,總“咯咯咯咯”地流竄著叫聲。 煩也要將梅卿心煩死了。她暗里打算,等年節那筆大利收回來,花個幾百銀子,買處大宅子,買幾班下人,像夢迢一樣,過清閑富貴日子。 至于柳朝如,正是她娘說的,太不可靠了,情來愛去的,到底沒有銀子握在手里踏實。好在他有一點好,不過問她的銀子,也不使她的錢,憑她賺得如何盆滿缽滿,他照舊每日清粥小菜,可著他那點俸祿打算。 正是如此,柳朝如一向過腹不計酒rou,只要吃得飽便知足。他自有他憂,這里揣著信出來,一徑往紹慵府上去。 紹慵將董墨的信看了一番,大喜過望,“還得是董大人,瞧,去年才被召回京去,都以為他在濟南失利,在京會受冷遇。不想身一轉,又兼了巡撫之職,看他來信的日期,這會恐怕在山西安頓了吧。” “大約是。章平辦事一向干凈利落,這回又有圣諭在身,一干官員不敢絆他。山西辦完事,年關前后就能到濟南。” 柳朝如收了信,仍舊折揣懷內,坐回椅上,“章平一到,肯定是要趁機大整鹽務,鹽場那頭盯得如何?” 那紹慵將看茶的小廝趕出去,唉聲嘆道:“新任的鹽運使羅大人,比章彌還滑頭些,他們前頭出了八百石鹽,鹽引文書一概齊全,查也查不出紕漏。” “有鹽引,那銀子呢?” “銀子我哪里能瞧得見?”紹慵笑笑,擺手請他吃茶,“不過我想,他們手腳做得這樣干凈,一定也是收到了董大人要回濟南的消息,肯定比從前諸多留心。賬目上不會讓我們看出什么要命的痕跡。泰安州那幾個新晉的鹽商,我已經使人去接洽了,口風都很緊。” “尋個由頭,查查他們的賬,你看如何?” “那也不是我能查的,我不過是個鹽課提舉。你也查不了,人家是泰安州的商人,也不在你歷城行商,你沒有名目可立。要叫泰安州的官去查他們,你覺得泰安州的官就不護著他們?我聽說,龐云藩年上回到歷城述職,落腳處可是孟參政家中。你是孟參政的連襟,會不知道?” 柳朝如翛翛笑了笑,“我雖是他的連襟,可我與章平還是多年摯友,他防著我呢。因此我也不大往他們府上去。” 說起來,時下倒有事往孟府去上一趟,想來便有一縷晴絲落在他腮上,將他嘴角向上牽弄著,不自覺地笑溢滿面。 作者有話說: 章平明天回來。 回來給夢迢貓剪指甲(字面意義上的剪指甲)~ 第52章 盼幾番(二) 趁著這海棠有韻, 老太太打點了些細軟,帶著個年紀相當的媳婦, 欲搬到柳家院內去住。柳朝如得信, 請了軟轎來迎,在屋里與孟玉寒暄了兩句。 孟玉擺茶款待,一如往常客套, “我到布政司赴任時,在家擺席請客, 請了書望, 怎么不肯來呢?” “噢, 孟兄恕罪, 那日碰巧衙內有樁事情要了結, 脫不開身。還未恭喜孟兄高升, 請受我一拜。” 說話柳朝如拔座起來,待要鄭重作揖, 被孟玉托住腕子,還請他坐,“你我不比別人, 是親戚, 不要多禮。娘搬到你那里去住, 還要勞你費神, 我還要拜謝你呢。” 彼此謝了幾句,孟玉面上漸漸露出些難色來,將清茶抿了一口, “我有件事還要托書望。董大人出任巡撫, 時下在山西, 下一程就回濟南來了, 這件事想必你是知道的。” “知道,章平給我來了信。” “上年在濟南,董大人與你jiejie……你想必也知道。” 柳朝如尷尬笑了兩聲,“略知一二,不曉詳情。” “不曉得也罷,終歸是家丑。”孟玉嘖了一聲,面上露出些從未見過的真摯,“我想托你,暫且不要將董大人要回濟南的時說給你jiejie知道。” 這一團亂的私情本家尚且理不清,哪輪到柳朝如來插手,他只得稍稍點頭。聽見丫頭來回,說老太太那頭收拾好了,柳朝如忙起身。恰好孟玉衙內公務纏身,兩人一道說著出去,在園內分手,柳朝如獨往老太太房里去。 遐暨東園,撞見夢迢在園內閑逛。那路上黛痕匝地,蕙草拔高,荷花斗艷,芳樹低壓。夢迢從假山上下來,迎面向柳朝如淺淺福了個身,“來接娘的?” 柳朝如回作個揖,見夢迢比上回病中稍豐腴了幾分,面上笑了笑,“暑熱天氣,太太應當少走些,在屋里保重才是。” 夢迢稍稍點頭,前頭與他開路,“我也要去送送娘,一道往屋里去吧。” 兩個人尷尬走了半晌,夢迢搖著扇問:“梅卿在家還好?” “勞太太記掛,一向都好。回去我摧她來瞧太太。” 夢迢倒不是記掛梅卿,只是借著話攀談,又睞他一眼,“她在外頭做買賣的事,你知道么?還順不順當?” “我知曉一二,也不清楚。”柳朝如慢著步子,撩開遮額的樹枝,“她的性子太太是清楚的,這些事情也不會同我講。” “梅卿就是這副樣子,你慣了就好了。” 且行且談,眼瞧著要走到老太太屋里,再不問,當著人更不便問了。夢迢底下臉去,拿扇遮住口鼻,像怕給自己聽見似的,“章平,來過信么?” “來過兩封。” 來了信,說些什么呢?有沒有問起她?夢迢才這樣想,心頭便笑了自己一回,世上不見得有這樣傻的人,遭了哄騙,弄得聲名狼藉,吃了這樣大的虧,還要過問騙他的人。 她沒有信心再問了,只輕輕點頭,“噢。” 柳朝如睞她一眼,把信上的內容說了兩件給她聽,“三月里來信,說是他家在給他議親,是保定府的府臺家的小姐,也不知議定沒有。前幾日來信,說到山西去了,派了件皇差。” 要到濟南來的事情,柳朝如拿不準該不該對她說,窺她呆呆的,又不像再聽,正好又走到老太太屋里來,也就不說了。 夢迢只聽見前頭幾句,一顆心便如沒懸掛穩似的晃了晃,腦子也跟著晃了晃,把一壺靜水晃起了巨大波瀾。后頭的話再聽不清,只記得她娘含著怨懣嘰嘰喳喳張著嘴對她抱怨了些什么,也是一句沒聽見。 這廂送走老太太,恍恍惚惚回到屋里來,睡到榻上去。從窗戶里看檐外的天,參差一片,浮著幾縷零散的白云,金烏不知在何方,碧青得刺眼。看了片刻,夢迢感覺眼睛發痛,翻坐起身,便流下淚來。 她給自己燒點了一袋煙,一口接一口地咂,咂得急了,煙鍋子里倏黃倏黯的煙草燒出“嗤嗤”的聲音,像一片著了火的枯草。蹦下個火星,落在裀墊上,燙了個小小的黑洞,那黑圈張弛蔓延,仿佛燒成了個偌大的黑窟窿。 窟窿里沒有晝夜,永遠是輪凄寂的月亮掛著,周圍沒有一點聲息,一個時辰化成了一年,她在里面一滴一滴地煎熬著,從來不點燈。只怕點了燈,就忍不住推倒蠟燭,讓屋子熱鬧燒起來。 她想起來那段為他煎熬的日子,忽然心里空蕩蕩的,前所未有的惘然無措。海棠樹影里鶯啼鳥囀,叫得空茫的院子愈發清寂。 老太太這一走,園子比往日更空靜了些,柳家卻兀的喧鬧起來。老太太帶來的那mama在院里四下看了一番,院子小些,空屋子倒還多,到底縣衙門的房產,不至于太落魄。西廂還有兩間屋子,一間堆著些雜物,給潼山住著,一間是梅卿跟前那丫頭與這位mama合住。 墻下那片菜地卻怎么瞧怎么不順眼,可巧老太太咂著煙出來,往吳王靠上一座,“我看將那些菜拔了,種些花草倒好。” 跟著梅卿也由東廂出來,乜笑道:“快別,那小廝厲害著呢,不叫動他那塊地。”說著,撲撲羅裙,叫了丫頭出來,與老太太招呼,“屋子都歸置好了,娘歇著,我往馬通判家里去一趟,晚飯我回來時在街上買些酒菜。” 老太太點頭應著,也不問她去做什么,自顧坐在吳王靠下,欹在那柱子上吞云吐霧。這廂向著院墻呆坐半日,逐漸打算以后。她那個親生的女兒如今是有些靠不住了,這個不是親生的更靠不住,雖積攢著幾千銀錢,還有些田產,可她手散慣了的,只怕不夠使。 思慮起來,幾番為難,要尋個進項法子,但外頭買賣卻不會做,也懶得cao心。真是有些末路窮途之感,不由嗟嘆。 恰值柳朝如下衙歸家,提著兩包東西,乍見她在廊下,羅衫金裙擁春愁,鬢鬟如云堆翠鈿,不覺心動,繞廊而來,將兩包東西懸在她眼前,“我在街上買了些吃的,叫人擺上來咱們吃午飯。” 老太太乍回神,抬起疑惑雙目,“你沒在衙內吃么?” “我在衙門哪里吃去?” “梅卿說你午飯不必等你,我還當你是在衙門吃過才來家呢。” 柳朝如將東西遞給潼山,撩了衣袍在吳王靠上坐下,“她從不等我的,到時辰她吃她的,我回家來有什么吃什么。你昨日才到這里,恐怕你吃不慣,我才在街上買了半只燒鵝,半斤熏rou。” 老太太好笑起來,“你們夫妻真是,梅卿性子霸道,你也不管著她些,過的這日子,簡直是一個屋檐下的陌路人。既然成了親,就該和和睦……” “收起你這些話吧。”話還未說完,叫柳朝如笑著打斷了,“你未必是個安心為子女打算的母親,我與梅卿也并不是什么相敬如賓的夫妻。她當初為什么要嫁我,我也不計較,我為什么要娶她,天知地知。不用在這些閑話上頭費神,吃飯去。” 潼山擺好飯出來說了聲,自回房去了。老太太眼瞧著對面闔上門,便換了副臉色,乜他一眼,“我同梅卿吃過了,你吃你的。” “陪我再用些。” “誰要陪你?”老太太將煙袋在闌干上敲敲,拔座起來要進屋。 給柳朝如一把拽住了,“你吃不下就坐著看我吃。” 不由分說,給拽到正屋里。老太太恨得跳腳,“我也真是腦袋發昏,就不該住到你家來!叫你這么鉗制著,簡直是白來尋罪受!” 桌上擺著三個碟子并一碗飯,柳朝如坐下去,閑怡地端起碗,笑著瞅她一眼,“那怎的不想著租幾間房自己過?” 房子也不是租不起,可有地方住著,又何必另去花這個錢?況且大概是年紀大了的緣故,真叫她單住著,總有些舉目無親的孤寂。 柳朝如將她拽到杌凳上,見她手腕子給他的手捏得泛青,便擱下碗給她輕輕揉了兩下,“別的本事沒有,嘴倒是犟。在這里住得慣么?” “不慣。”老太太像是被他揉著了麻xue,猛地抽了手,下頦向另一邊歪著,“院子小,屋子小,床硬得硌骨頭,不好睡!我這把老骨頭,就該睡些軟和的,也不知那床上鋪的什么褥子,睡一夜起來,背也不爽快腰也不爽快!” 柳朝如歪著臉來窺她,“下晌去孟府,將你先前屋里的被褥取來,總行?” 老太太跟夢迢堵著氣,不答應,“算了吧,人家的東西,我不好私自去取。省得人又嫌我白吃白拿的。” “那好,新給你做一床。” 老太太扭頭回來看他,他端著碗,從容地揀菜滿咽,儼然讀書人的斯文態度,只是眼色里有些獸性的侵占意味。兩者相兼,別有風采,老太太一時色迷心竅,看得發呆。 “你瞧,當著說話不給我個好臉色,背著又偷么看我,不知什么意思。”柳朝如并不轉目,只彎著唇洋洋地笑著。 “呸、誰看你?” 她這才見點笑顏,叫個年輕俊朗的男人捧著,心里也有些受用,如此又開了胃口,端起碗來陪著柳朝如吃些。 這里雖然屋舍小些,有個聽話女婿,勉強還算順心,便就此住下了。巷內住著些衙內的差官,聽見縣尊老爺將岳母接來了,都趕著來奉承。幾家老夫人常來陪著說話,有些年歲相當的,見老太太生得年輕標韻,逮著這條一味的吹噓拍馬。日疊日的,老太太覺得這里住著倒沒什么不好。 夢迢先時來瞧過幾回,帶著些老太太常吃的點心糕子,老太太還與她賭氣,皆不給好臉,再有梅卿在旁幫腔,慪著夢迢,便來得少了。 這日再來,業已中秋。菊桂如繡,天色如綺。夢迢裝了兩盒精致月團餅,帶著彩衣,乘坐軟轎而來。穿著件鑲滾花邊品藍長襟衫,下面露著半截靛青縐紗裙,橫插一支翡翠如意簪,素雅端莊。 迎門甫入,屋里坐著個與她娘年歲一般的老夫人,問了才知道是衙門主簿家的老母。因頭回見夢迢,那老夫人忙不迭熱辣辣地趕來奉承,贊她如何如何人間絕色,如何如何貌比天仙。 夢迢擺著冷臉不大應酬,那老夫人識趣地說了會話,便辭將去了。夢迢這才挪到榻上,腳尖將地上一堆瓜子殼掃了掃,因問她娘:“大節下,怎的不見書望與梅卿在家?” 老太太喚來潼山掃地,盤坐在榻上,“他們往幾位大人家送節禮去了。”到底是母女沒有隔夜仇,大節下,老太太見她下頦削尖了些,心一軟,態度也軟了許多,“府里如何,銀蓮幾時生產?” “約莫元夕前后。”夢迢不愿說起那些瑣事,懶洋洋的眼一脧,望見那長案上堆了好些重禮,又是內造料子又是幾個精致匣子。揭開一瞧,是幾件金打的首飾。 夢迢揀起里頭一只金嵌紅寶石寬鐲,扭頭回望老太太,“娘,這些東西也是人家送來的節禮?” “啊,就是方才那位主簿家的老夫人送來的。” 這鐲子一瞧就價格不菲,夢迢擱回去,款款捉裙過來,“一個主簿,哪里來這些錢打這樣的首飾?就是有,自家留著還來不及,還趕著送人?” 老太太正嗑瓜子,朱紅唇間銜著點黑瓜子殼,她呸呸吐了,搭來腦袋,“哪里是他家送的?實話告訴你吧,這是上半月書望辦的一宗官司。有個姓林的財主打殘了個人,叫人拿到衙門去了,押了好些日子。他家里想通個門路,托主簿家來找我說和。白送來的,難道我不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