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娶弱腰 第8節
再坐小半個時辰,董墨辭將歸家,與夢迢說好了,下旬往清雨園去拿料子量尺寸。 夢迢將他送到門首,闔上院門,便是天壤茫茫,四下寂然,顯得墻外粗俗的談笑歡欣分外清晰。 像是幾個媳婦坐在一處選豆子,曬咸菜干,市井里說說笑笑的熱鬧與家中絲竹管弦的喧囂又有不同,這是另一種踏實的熱鬧。 熱鬧里,倏聞隔壁“哎唷”一聲,一個女人扯著嗓子嚎哭起來,伴著一陣砸鍋摔碗震天響,將夢迢驚得抬頭朝槐樹后頭的墻頭望過去。 彩衣磕著一把瓜子解說,“又是隔壁兩口子打架。” 煙火人間的熱鬧就是這點不好,一地貧賤的苦楚。夢迢眼里頃刻點上滄桑的冷漠,攢了攢蛾眉,拔裙起身,“我家去了,家里還有一樁要緊事等著我。你就在這里候著董墨,不要出去亂跑跳,有事往家回我,可曉得?” 彩衣應著,送夢迢出去。打巷尾轉過兩條街,便是家宅。 日影西墜,東園里開了席,叫了丫頭來問,是孟玉請的兩位大人并家中留住的那位泰安州知州龐大人。 那廂酒席設在湖心大亭子里,夢迢換了身衣裳趕著去,果然見三位大人并孟玉圍坐席上。身邊皆有花顏陪坐,是落英巷的妙妓。 夢迢挽著披帛向孟玉那席上過去,漸漸把三席的目光都牽引過來。馮倌人陪坐孟玉身后,見著夢迢,忙起身行禮,“太太在家?方才還說要進去里頭請安呢。” “姑娘客氣,坐著坐著!可別見我來了,就橫不是豎不是的。要這樣,我可去啦。” 馮倌人靦腆福身,落回杌凳上去。夢迢雖嫁了孟玉后,鮮少應酬,但有些個常來往的大人倒是見過她的。 席間就有位年長的捋著須起身,大老遠隔著席面遞了一盅葡萄酒過來,“哎唷唷,老朽就說,今日的太陽怎的照得人心里暖洋洋的,原來夫人過來!許久不見夫人芳面,貴體一向安康?” 夢迢也不扭捏,搭著孟玉的肩接了那酒盅,一口吃盡了,朝席面上倒一倒,“您老人家幾時也說起這些客套話來?宅內事多,忙著打理那些瑣碎也忙不過來,不敢往前頭再來了,只怕我慌手慌腳的,叫各位大人見笑。今日是聽見我們老爺請的您幾位,不敢不來拜見。怎么,您老人家這是罰我的酒?” 這位老大人險些笑倒了兩顆牙,只管眼迸彩光地在夢迢身上照,“這是敬酒,哪里是罰酒呢?夫人可不要誤會。” 孟玉像沒瞧見他那雙不規矩的眼似的,吩咐丫頭在身邊添了根杌凳,向席上應酬,“荊室一向牙尖嘴利各位是知道的,可別見怪。她昨夜犯起肚子疼來,我不過白問她一句要不要緊,她劈頭蓋臉就將我罵了一通。這脾性發起來,從不管是家里外頭的,逮誰罵誰,你們說我屈不屈?” 眾人轟然一笑,那老大人仍舊坐下安席。里頭有個年輕的,大約不到三十的年紀,行容斯文,面目清雋,想來就是那龐大人。 這龐大人常駐泰安州,初見夢迢,還不知夢迢與官場上這些人微妙的干系。心里還犯疑惑,怎的婦人家,倒往外頭男人席上來? 思來想去,怕場面尷尬,便發著訕起身搭腔,“夫人是哪里不好呢?婦人家肚子疼可不是小毛病,還該請個要緊的大夫來瞧瞧才是。” 夢迢媚冶內含,“我也不曉得,請了大夫來瞧,也瞧不出個道理。唉……只恐怕,” 她將腰一軟,跌坐在孟玉側后邊的杌凳上,臉歪枕在孟玉的肩頭,斜挑笑眼,“只恐怕,這就是戲文里說的‘相思成疾’吧,誰說得清呢?” 這話明著是對孟玉講,可龐大人卻叫她那眼尾勾得心猿意馬。滿席上脧一眼,最終落在孟玉面上。孟玉仍似沒個警覺,噙著酒盅向席上溫雅地笑著。 夢迢那雙秋波繼而在龐大人身上風流滾動,嗓音懶懶的,“龐大人,傻站著做什么?坐呀。” 龐大人到底年輕,哪里經逗?人雖落座了,一顆心卻又疑又亂地落不停,七上八下地跳著。 再窺夢迢,正與孟玉咬著耳朵說話,偶時咯咯地笑兩聲出來,流融進岸上的蘇笛昆腔里,像個獨挑大梁的花旦,把岸上唱戲的那些鶯聲燕噎都壓了下去。 她沒再看他一眼,手毫無顧忌地搭著孟玉的肩,臉懸在他臉畔說話,說的什么聽不清。卻像有一熱乎乎的蘭麝香氣吹進龐大人耳朵里,使他渾身打了個顫。 作者有話說: 董墨:女人套路深,我要以守為攻。 夢迢:你以守為攻,那我自投羅網。 第11章 因此誤(一) 這般心存異動,到傍晚席散,這龐大人帶著醉意往孟家外頭客房里去歇。 椅上稍靠了片刻,卻見夢迢跨進門來,又換了身衣裳,穿著蜜合色百迭裙,妃色對襟短褂子,挽著桔紅的披帛,身行妍麗,意態暗流,映著門外紅紅的斜日,尤顯靡麗。 她手上端著一方木案盤,上頭擱著只白釉汝窯碗。龐大人忙醒了神,起身作揖,“不知夫人芳駕前來,有何指教?” 夢迢自旋到椅上坐,翹著腿兒歪著腰,胳膊肘軟軟地搭在案上,含睇了他一會,“我方才見席上大人吃了不少酒,我們老爺記掛大人,我左右閑著,就來給大人送碗醒酒湯喝。大人可爽快些了?頭還疼么?” 龐大人抬眼一眱,已有些魂酥心醉,卻不敢造次,仍在下頭站著打拱,“多謝大人夫人惦念,回來歇了會,已覺好多了。” “噢……”夢迢歪著臉點一點,目光如牽紅絲,柔媚婉轉低落在案上。那頭撲著本書,是李商隱的詩集。她撿起來翻了了翻,紙扉簌簌作響,正和長廊清風。 她既不走,又不講話,把個龐大人的心撥亂了,撲通撲通跳得沒個章法。稍作踟躕,他挨到她邊上去,跟著往書里瞟一眼,“夫人認得字?” 誰知竟點了夢迢的“脾氣”,丟下書,噌地起身,上下將他照一眼,冷笑了聲,“怎么,只有你們男人興讀書認字,我們女人認得幾個字,就是天下的新聞了?你也太小瞧人了些。” 音落便恨飛一眼,朝門口迤行兩步。 慌得那龐大人在后頭直打拱,“夫人恕罪、夫人恕罪!我不是那個意思。只是聽說夫人出聲寒微,幼時家貧,只當夫人未曾讀過書……” 說到此節,驀地住了聲,暗暗回想,怎的越慌,話講得越是難聽起來?!懊惱得他恨不能將心剜出來,自證意思。這一急,便趕到夢迢身旁,拜了又拜,“夫人千萬恕罪、千萬恕罪!” 夢迢止了步子,勾著眼斜睨他半日,倏地噗嗤一聲樂,障扇嗔他一眼,“瞧這樣子,還做著知州,話也講不明白。今日得罪了我倒不妨事,明日將上峰得罪了,如何是好呀?” 那龐大人緩緩直起腰桿,被夢迢風情的眼攝了魂似的,心猿意馬地發著怔。 瑰云染翠,樹梢淡淡金,黃昏恍如綺夢。龐大人心醉在夢迢眉眼中那種淺顯的媚冶里,又見她分明言語風流,行動放肆,只當她也有意,少不得領她“盛情”。 這廂將夢迢從門口請到罩屏內榻上坐,“夫人總站著做什么,仔細腿腳受累,快快請坐。” 夢迢順勢不端不正地坐下,翹著腿兒,將披帛挽在手間,把屋子輕脧一眼,“我們家這屋子大人住得還慣?下人們服侍得還好?” 那龐大人在跟前略略思索,還是拂著袍子坐到了另一邊去,“承蒙大人夫人關照,一切都好。” “好便好,我前頭忙,一早就說要來拜見大人的,偏被事情絆住了腳,大人可別見怪。” 龐大人看她宜嗔宜喜,心又動兩分,將胳膊搭在炕桌上,半副身子向那頭湊了湊,“不敢不敢,夫人不生我的氣,就是我的大福了。” 夢迢嗔他一眼,朝罩屏外那案上遞了下下巴,“送來的醒酒湯,還不喝了去?喝了身子爽利些。” 得她這般體貼,龐大人忙跑去端了來,正要一口吃盡,不想夢迢玉手伸來,將他的腕子擋了擋,“傻子,燙呀。” 語畢,胳膊肘撐在炕桌,就這他的腕子將湯碗端了過來,一面抬眼含睇他,一面朱唇微動,徐徐吹著湯水。 宛如十里春風吹皺了龐大人的心,一把擱下藥,趁勢握住她的手,“夫人、夫人……” 夢迢偏過臉清脆地笑了聲,“還真是個傻子。” 這時候,殘陽灺盡,黃昏淡淡,屋子里尚未掌燈,泛著朦瞳的情愫。那龐大人吃了酒的緣故,又有艷色當前,所思所想皆有些混沌糊涂起來,將她的手舉在唇上親了一口。 見她不掙不惱,便又大著膽子挪到這一頭,挨著她坐了,手緩緩爬上她的腰,腦袋埋到她脖頸間,待要親,倏聽冷不丁一聲,“好啊!你們做的什么好事?!” 龐大人扭頭一瞧,雕花罩屏后頭不知何時半藏半露站著位年長婦人,穿著黑比甲,里頭套著寶藍長襟,底下一圈朱紅的裙,正是這家的老太太! 老太太面目黯淡,半張丹唇格外紅,抹了血似的,在鏤空的雕花洞孔中咬牙切齒地翕動,“好啊,你個死丫頭!我先瞧見你往這外頭來,我還說你來做什么,原來是勾搭漢子來!怎生對得起玉哥兒?!” 夢迢一把推開了姓龐的,慌亂起身到婦人跟前,“娘、娘、可千萬別告訴玉哥!” 老太太朝地上啐了口,扼住她的腕子,將她拽到身后,又跨進罩屏內,仰手便摑了龐大人一掌,“好你個沒良心!我女婿好意留你在家住著,你竟背地里勾搭他的太太!你等著,等我告訴了他,看他如何與你打官司!虧你還是他手底下的官!” 龐大人這會才酒意大醒,明白過來,女兒私行再不檢點,那是人家的家事,有氣,自然是全算到他一個外人頭上。 這會與良家婦人私通,又是上峰的太太,偏被人抓了個正著,如何開交?慌得他不知如何,忙跪下央求,“求老太太寬恕這一回,千萬別告訴大人去!” 老太太不緊不慢地往多寶閣上點了盞燈,回眸朝夢迢冷遞一眼,“死丫頭,還不滾回房去,一會子玉哥兒尋不到你,仔細尋到這里來!” 緊著走到龐大人跟前,高高在上地舉燈將他照著,“要不是瞧你有些懼怕,我這會就告訴去!你先起來,我這里正有樁事情想找你商議……” 后頭的話,有一句沒一句地飄在夢迢耳朵里。 她捉裙踅出屋子,那一尾裙在龐大人目中不明不白地滑過去,他膝蓋朝前稍挪兩步,本能地想去抓,抬頭一望,老太太舉著燈,陰鷙迷離的笑臉罩了下來。 天色逐漸藍幽幽的昏昧,投映在夢迢的眼中,一時辨不明是死沉沉的天色,還是她死沉沉的目光。 她像一縷鬼魂,從門前游到窗畔,隱約聽見里頭姓龐的在猶豫,在踟躕,在悔色迷心竅,又止不住向色向利展望…… 游盡空空長廊,身后周遭,夜燈漸亮,月影大滿,恍恍惚惚地浮在黑壓壓的樹梢,壓低了濃枝密葉。蛙聲一日比一日稀疏,黃昏凋落了。 走到房中來,丫頭都去歇了,外間還點著兩盞昏燈,高高地立在榻兩側,像兩個打瞌睡的守門人。夢迢在榻上坐了會,聽見有翻書的聲音,適才打簾子往臥房里去。 孟玉穿著靛青的寢衣欹在床架子上看書,酒醒了大半,臉上還帶著余紅未散。夢迢瞅了他一眼,自往妝臺坐著拆解釵環。 他擱下書,走到身后,一只手撐著案,俯在夢迢身邊看鏡里的她,“如何?” “娘與他說了會,探出他的意思。這個姓龐的大約是書讀得多了,讀出個死腦筋。他分明也想做這門生意,又怕朝廷明令禁止官員經商,查出來,他要掉腦袋,因此才一直避著你不談這樁事。哪有那么容易掉腦袋的事情?兩京十三省,又不是只有咱們濟南如此。” 夢迢歪著臉摘下一只白玉珥珰,眉間攢著厭嫌,“這會他騎虎難下,你明日送他時再與他細說說,就準了。” 事有成勢,孟玉晃著步子在夢迢背后慢踱著,吁了一聲笑,“他擔心得也有理,朝廷禁止官員與民爭利,這也倒罷了,要緊的是,這回我販的是鹽。這鹽從哪里來,一旦鬧出來,咱們心里有數,朝廷心里也有數。別說他怕,就連我偶然也想,哪日我要是掉了腦袋,你怎么辦?” 夢迢打鏡里剔他一眼,撅著嘴,“開弓沒有回頭箭,你我的錢,沒一筆是干凈進項。這會擔心,晚了。哼,我才不怕死,我只怕活著受窮,你難不成還沒窮怕?” 孟玉俯下身,腦袋懸在她肩上,朝鏡里斜著嘴角笑一笑,摘下她另一只珥珰,“你是我的夫人,真出了事情也是我擔著。姓龐的欺負你沒有?” “他敢!”夢迢斜挑著眼,滿目不屑,“別瞧他是個知州,也沒見過什么行市。他倒想呢,毛手毛腳的,娘正好趕來了。” “虧得你,比梅卿強多了。”孟玉不正經的笑里乍露一絲悵惘,沉默好一陣,忽然低聲說了句:“等把京里那些嘴喂飽,我升了官,不叫你周旋這些人了,你看如何?” 夜風吹皺了他的眉宇,將案上的燭火也吹偏幾分,像乍明乍暗的一個夢。 夢迢從不知道他有這樣的打算。可宦海,哪里是岸?錢窟窿,也是個無底洞。她借故起身去尋燈罩子,躬著背在多寶閣上翻揀,唼唼地,要將自己的心彈壓下去: “說起梅卿呢,她也不差,只是心思逐漸不在這上頭。大約是她覺得錢有夠了,懶散起來。要我說,錢哪里有夠的?就她身上穿的口里吃的,比得上一二品大員家的小姐了,手上就有點錢,沒個長期進項,夠支撐幾年?” 不知是躲避他不穩固的溫柔,還是躲避著她自己的一點期待期盼。總之,夜闌靜,四下里響徹驚心。 孟玉靜望著那則假作忙碌的窈窕影,就這么殺死了他一點忽生的勇氣。他自己回想方才的話,也覺得十分好笑,也就什么都不說了。 作者有話說: 夢迢:你怎么不再勇敢點呢? 孟玉:那已經是我畢生的勇氣了。 第12章 因此誤(二) 霧迷西樓,月隱梢頭,幾點疏星零亂,一枝燈花飛旋。美夜靡靡的時刻,圍繞在夢迢嘴上的談鋒,卻總是殘酷的: “我有椿事要告訴你。聽娘說,梅卿自上年娘做生辰的時候,見過了你們縣衙門里位姓柳的縣令一面,竟有些將人放在心上了。依我想,梅卿既然有了這個意思,又二十的人了,倒留不住她。你趕著去替那位馮倌人贖身,倘或梅卿出嫁,她也好接上。” 孟玉擱下篦子,將她摟起來,一路往鋪上去,“你的義妹自然是你與娘做主,我不插話。只是你娘,”他笑了兩聲,“她老人家是錢眼里生出來的,那柳朝如是個窮官,她能應?” “柳朝如雖窮,架不住梅卿在這園子里也攢了好些錢。她愿意貼補他,是她自家的事情。” 說話夢迢鉆到鋪里頭去,掣了被角撳在胸口,俏生生地笑著,“我才不管她這些閑事,只是我也有些好奇,那姓柳的到底什么模樣,怎的勾得她起這樣的心思?” 孟玉一條膝業已跪到了床上,叫她這一笑,不由得攬著她的脖子親了一口,“十五那日董墨來,請了他作陪。我在湖心亭子里擺席,你躲在岸上花叢里瞧一瞧,不就曉得了?” 夢迢喜滋滋睡下去,兩個眼眨一眨,泛出孩子氣的光輝。那光輝爍爍閃動了兩下,旋即便湮滅在燈熄后的黑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