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娶弱腰 第7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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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玉:嗅到了一絲危險氣息。 夢迢:哪里危險,我怎么沒發(fā)覺? 孟玉:你最好永遠(yuǎn)不能發(fā)覺。 第9章 前春恨(九) 日曛慵照,塵滿浮蕩,金黃的太陽金黃的瓜果爛在了一處,揮散著酒釀的甜味。 夢迢面容里糅雜著的那一種腐敗的美,原來正是發(fā)源于老太太的骨血內(nèi)。她比夢迢又更甚,那種醉心的美仿佛從五臟糟釀,洇在蒼白的腮頰。 她的眼皮分明很薄,卻像抬不起似的,懶洋洋地掃了兩眼夢迢,“唷,我瞧你有些憔悴模樣,這些日cao勞什么,也不見你來給娘問安。” 煙霧未散盡,夢迢不住拿扇在口鼻前扇著,“不是京里調(diào)來個布政司參政嚜,又在北京都察院兼著個副都御史之職。玉哥只怕他到濟(jì)南來了,少不得監(jiān)察這里的官,因此要先在他那里鋪個路子,往后倘或有什么不防,咱們也有個后招子。” 老太太將胳膊搭在炕桌,顰眉低眼地脧她,“還得你親自去周旋?是個難啃的骨頭?” “說起他,可同這里的人不一樣。到了濟(jì)南,那么些人下拜帖要去訪他,他連見也不見,根本不顧人的臉面。又年輕,又是世家子弟,他的祖父還是皇上專授的太傅!一家子爺們都在朝廷里做官。” 說得老太太兩眼放光,狐貍似地瞇著眼笑,“怪道玉哥兒放了你去。這樣的人,什么女人沒見過?要叫梅卿去,可拿不住!” 煙散盡了,夢迢止住了扇,將眉輕提,“娘還說梅卿呢,我正要來瞧瞧她,聽說她前日席上有些慌手慌腳,可是她的病還沒好?” 提起來老太太臉色就有些不好,唇角微斜,勾魂攝魄地冷笑,“什么病?哼,我看是得的相思病!” 夢迢乍驚,“這話哪里說起?” “哪里說起?還不是上年冬天我做生辰,不是也請了那位歷城縣的縣令柳朝如?偏叫兩個人撞見了,梅卿從此就有些丟魂落魄,冬天病到了春天,拖拖拉拉的不見好。前些日好了,卻擺起小姐的款來,這位大人瞧不慣,那位老爺不入眼。請她席上應(yīng)酬,三請五請的不出來!前日還將酒盅打翻在龐大人身上,虧得人不計較。” “柳朝如……”夢迢沉吟半晌,死活想不起相貌來。 老太太揚(yáng)揚(yáng)手,“玉哥兒不叫你應(yīng)對這些沒要緊的人了,你哪里能見過他?品貌倒是不錯,卻是個窮官。玉哥兒講,他祖籍在南京,家里頭原本就不好,做了個縣官,也沒哪樣錢。梅卿也是越大越有些腦子不清醒,竟瞧上了他!” 夢迢又將扇慢搖起來,晨光斜一片在她臉上,顏色如秋,懶怠里透著涼,“梅卿也二十了,這個年紀(jì),再免不了的,娘說說她就是了。” “我才懶得去講她,到底不是我生的,就沒有一點像我!” 言訖,老太太將胳膊肘朝夢迢這頭挪了挪,一臉精明暗昧地笑,“不像我親生的女兒,不用費(fèi)心教,自然就有大出息。你瞧你,眼光就比娘好,當(dāng)初就瞧玉哥非池中之物,籠住了他,咱們母女三個才有如今大富大貴。” 一抹得意的笑浮上夢迢臉頰。兩個淺談孟玉一會,轉(zhuǎn)頭又說回梅卿的事情。老太太話里拿柳朝如同孟玉比較一番,更是有些瞧不上柳朝如。 夢迢理著裙笑,“玉哥當(dāng)初在蘇州,那是受盡了窮氣,幼時腆著臉在那些個親戚家混飯吃,遭了多少白眼?為了讀書,背了多少債?那些利息都不去算它了,只說本金,還是中了進(jìn)士才還清,窮怕了嚜。” 提起來不免心酸,那時候她與孟玉雖還不認(rèn)得,卻像是分散在天涯兩端的同一個人,走著同樣崎嶇的路。 因此他們相互體諒著彼此填不滿的貪念。 她長吁一聲,“這柳朝如雖然窮些,到底還有親父母,哪至于受人白眼奚落?人沒給逼到那份上,哪里又使得出手段來?他們這些個讀書人咱們還見得少了?開口句句是道理,哪句又能當(dāng)飯吃?簡直渾身的傻氣!梅卿要喜歡就隨她去好了,娘放心,我把話放在這里,她吃不得那個苦。” 聞言,老太太不由心懷兩分驕傲,這女兒可是益發(fā)像她了,由面到心,逐漸步她的后塵。哪比十來歲的時候,打死也不肯使那些訛詐人的手段,白受了那幾年的窮! 親女兒像她,干女兒到底隔著一層心,聯(lián)想起來老太太便把嘴癟著直哎唷,“你還不曉得梅卿呢!那架勢,像是十頭牛也拉她不轉(zhuǎn)!我總不能白養(yǎng)她一場吧?那姓柳的不拿個二三千,想都不要想!” 夢迢噗嗤一聲樂了,紈扇遮著口鼻,只剩一雙幽幽的眼珠子浮在扇上滾了兩圈,“梅卿這些年也沒少攢下銀子,要是她拿去貼了那姓柳的呢?” 老太太歪在高枕上,眼角挑著風(fēng)韻,“她要貼隨她,我只看真金白銀。只是倘或真成了,咱們豈不是少了個得力幫手?” 夢迢撤了扇面,目望塵虛,泄露一絲殘酷,“就沒有這姓柳的,梅卿也到了年紀(jì),她這小半輩子,只有她騙男人的,還不曾上過男人的當(dāng),少不得有個情竇初開的時候。” 說到前路,又說到后路:“我早慮到了這一節(jié),落英巷有位姓馮的倌人,常往咱們家來應(yīng)酬的,娘見過沒有?我瞧那丫頭不錯,想著替她贖身進(jìn)來,娘調(diào)理調(diào)理,也能幫得上。” 老太太想一想,點著環(huán)珠繞翠的腦袋,“是個好相貌,聽說玉哥兒做了她的生意?可同玉哥兒商議過了?” “娘放心,玉哥心里有數(shù)。不做她的生意,哪里好叫她贖身呢。這年頭,笑貧不笑娼,行院里頭好吃好喝的,又有丫頭伺候著,你不給她個更加好吃好喝好伺候的去處,她還不愿意挪窩呢。” 說話間,夢迢滿不在乎地拂裙起來,“我去瞧瞧梅卿,娘歇著。” 走到罩屏后頭,夢迢忍不住回頭望。晨曦由榻上爬下來,老太太起腰拿了煙桿子磕了磕,招手叫丫頭裝煙點了,猛地吸了一口,又歪倒下去。 煙霧里墜下一片羅裙,那斜斜的一塊光正掛在那片裙上,照著上頭繡的一朵寶樓臺,在煙里洇開nongnong的綺靡。 夢迢的心在這種濃馥馥的美麗里顯得荒蕪,她一向認(rèn)為,她娘沒個當(dāng)娘的樣子。 但這是她一貫過的日子,母女不全然似母女,姊妹不全然似姊妹,夫妻不全然似夫妻。所有的關(guān)系總是差強(qiáng)人意。 這廂出來,欲往梅卿屋里去,誰知在園中撞見彩衣。像是剛打小蟬花巷跑回來,氣還沒喘勻,面帶兩分急色攔住了夢迢,“那個董墨往家里去了,說是給太太送銀子!” 夢迢原還想著瞧過梅卿,要去會會外院住著的那位龐大人呢。誰知竟忙得分身乏術(shù),立時打園中抽了步趕回屋里換衣裳,“你是如何回他的?” “我說jiejie去給人府上送做好的衣裳去了,不在家。他就在院中坐下了,說∶‘那我等等她,銀子還是親自交到她手上才好。’我只好說出來哨探哨探,忙趕著就往府里頭回來了。跑得我,險些岔了氣!虧得咱們家隔小蟬花巷不遠(yuǎn)。” 夢迢走在前頭,步子不覺緩了兩步,自顧著笑了笑,竊竊呢喃∶“他倒真把這事情放在心上了。” 這廂換了衣裳,與彩衣一道趕回小蟬花巷。進(jìn)院就見董墨在廚房外頭坐著,穿著頭回見他時那身赤朱的圓領(lǐng)袍,外頭是蟬翼紗,底下是白里子。 他俯著背,兩個胳膊撐在膝上,正仰眼望墻下那棵槐樹。風(fēng)拂動密枝,就有濃陰在他目中挹動,幾如翠枝拂動了一潭靜怡的波光。 他身側(cè)還是上回那張瘸了腿的八仙桌,上頭擱著一只土陶碗,想來是他自己井里打的水吃。 夢迢只恐叫街坊鄰舍瞧見,因此隔著一條街便下了車,與彩衣疾步往回趕,此刻還有些氣喘。 卻不知什么緣故,看見他,那顆要蹦出來的心緩緩放平了,乍來的安寧。 她在葡萄架下笑出聲,“真是委屈了章平,我妹子不懂事,急著去尋我,茶也不曉得給你瀹一盅。井水冰冰涼涼的,吃下去恐怕胃里不爽快。” 鶯聲婉囀,將董墨由竹扎的杌凳上喚起來。他掠過圓柱子,朝葡萄架底下望。葉罅粉碎了陽光,也剪碎了夢迢綰色的苧麻裙,那些輕薄的料子重又組合起來,組成了一位秋月之明的女人——張銀蓮。 他在屋檐底下剪著條胳膊,散漫的步子淺迎了兩步,“不妨事,秋老虎正是熱,吃點井水涼快。” 夢迢走到檐下,低鬟而笑,把鬢角的碎發(fā)往耳后別了別,“叫你久等,我一早往人家送做好的衣裳去了,幾位太太奶奶又要做汗巾子,拉著我商議花色呢,又留早飯,就耽誤到這會。” 兩個在檐下隔著桌兒落座,太陽從青瓦間xiele滿院,襯得夢迢冷厲的眉宇有些溫和柔媚。董墨多看了一眼,將裝銀子木匣子朝她推過去,“你上回要的五十兩,你稱一稱。” 夢迢心里有些吃驚他的鄭重,低了低下頜,借著點算銀兩,暗暗謀劃要怎樣才能闖到他心里去,“還勞煩你親自跑這一趟,我去府上取就好了嚜。” “我衙門歸家,閑來無事,正要出來認(rèn)認(rèn)路,順道給你送來。” 一概濟(jì)南官場中的人董墨都不曾走動,只不過衙門到任,成日與柳朝如談經(jīng)論道。 這兩日柳朝如不得空往清雨園去,他閑下來,偶然聽見下人口里提了一嘴“小蟬花巷”,他腦子里便曲曲折折地想到夢迢。 作者有話說: 董墨:借你五十兩,你要拿一生來還我。 最初的夢迢:我看你是想屁吃! 后來的夢迢:我一生也還不盡你…… 第10章 前春恨(十) 槐蔭密匝,黃花褪半,結(jié)了些嫩綠的豆果串。家里頭窗前的梧桐正在零落,這里卻仿佛綠來遲了,春去晚了。 夢迢心情大好,將銀子瞧一眼,“還用稱?你要借我銀子,未必還會缺斤短兩不成?” 這里收撿好,朝窗戶里喊彩衣,“玉蓮,你把銀子收到屋里去。”彩衣端茶出來,抱了匣子,她又囑咐,“鎖了擱在床鋪底下。” 彩衣抱著匣子踅進(jìn)廂房內(nèi),董墨嘲笑了聲,“鎖了擱到床鋪底下,你這不是此地?zé)o銀三百兩么?真進(jìn)來個賊,一瞧就曉得你鎖的是銀子。” 夢迢起身往廚房里去,去端點心碟子,拔高了音調(diào),“就是求個心安,要真進(jìn)來個賊,我們姊妹倆能有什么法子?” 董墨稍稍后仰著腰背,從門框里望著她。她旋著裙在架子上尋碟子,虛籠籠的發(fā)髻里纏著綠布條,下頜仰著,拉出秀麗的弧線。 片刻端了點心碟子迤行出來,擱在他面前,嘬了嘬指端的點心渣,“章平,你等我寫個欠條與你。” 章平,章平。 這兩個字打她口里喊出來,總有悠悠的海天闊地的神怡,叫董墨想起張孝祥的一句:滿載一船秋色,平鋪十里湖光。波神留我看斜陽,放起鱗鱗細(xì)浪。明日風(fēng)回更好,今宵露宿何妨? 他將一條腿長長地斜抻出去,懶洋洋地揀了碎成一半的桂花糕入口,“欠條寫幾時還?” 夢迢怔了怔,有些作難地拂裙坐下,“那我可一時還不清,只好手上有多少先還你多少。至于幾時有,我還是說不清。不過總不會賴你的賬就是了。” “既然說不清,還打什么欠條?”董墨拍拍手上的點心渣,舉了土陶盅呷了口茶,“我看你也替我做些衣裳。我打京里過來,一切行裝都是從簡,冬春兩季的衣裳帶得并不多。你替我做一些,就算折抵欠款。” 夢迢兩只眼往他身上照了照,“你穿的料子,我可買不起。” “料子我出,你往我那里去,量了尺寸,拿了料子回來裁制。” 夢迢把手打桌面上伸過去,掣他的袖口細(xì)瞧里子上頭暗暗的云紋。隔著赤朱的薄紗,看不大真切,銀線隱隱勾勒,她的眼波也隨著走線婉媚而行。 行到最崎嶇處,她輕輕抬了眼皮,“你這衣裳上的繡活可都是精細(xì)活,不是市面上的裁縫師傅做的吧?是宮里的師傅做的?我的針線可遠(yuǎn)不如這樣細(xì)致,我做了,你穿得出來?” 她進(jìn)一寸,董墨便退一寸,將手臂微不可查地讓了讓。他曉得她有些故意,故意來拉扯他的衣裳,故意湊這樣近,故意將她的美貌在他眼皮子底下顯露無遺。 他猜測著她的目的,心有余慌地警惕,將袖口隨意理著,半低著眼,“衣裳不過是穿,只要合身,別的有什么要緊?” 夢迢卻想,當(dāng)然要緊!貴的料子輕柔,不刮皮膚,精細(xì)花紋襯得人也高貴,好衣裳,連一株野草也能烘托得芳華絕代。但她不能講,她得維護(hù)“張銀蓮”式清麗脫俗的態(tài)度。 她違心而嘆,“你講得不錯,好料子壞料子都是給人穿的,也不見得穿好衣裳的都是好人。” 董墨不吭聲,沉默著,不避諱地睞目看她。被她察覺,也睞他一眼。他笑著把臉垂一垂,倏地問:“你認(rèn)不認(rèn)得一個叫張漱的女人?” 驀地問得夢迢發(fā)蒙,還真就認(rèn)真地回想了片刻,“仿佛沒聽過,怎的?” “你與她有點像,也都姓張。” 夢迢嗤笑了一聲,“天下姓張的人多了去了,怎么就見得我認(rèn)識她?”她狡黠地眨眨眼,歪著臉調(diào)侃,泄露一絲輕蔑,“張漱是誰呀?你的相好?” 這個神態(tài),張銀蓮的“軀殼”里便涌動了些夢迢式的輕浮詭詐,困在素凈的粗布麻衫里,有種別樣的艷媚。 董墨的回答卻與她想的天差地別,“是我母親。” 據(jù)孟玉所講,董墨的母親與人私奔逃家,許多許多年了,仍然不知所蹤,是個人人唾罵的蕩.婦。 她斂了調(diào)侃的笑意,搦動著腰在凳子上扭了兩下,略微有些不自在地講了句笑話:“這樣大的男子漢,出門在外還想娘?” 他沒回應(yīng),高高的個頭屈在那矮矮的小杌凳上,雙膝陡直地彎著,整架骨頭頓挫鋒利地曲折。但眼色幾如日落沉下去,說不清的柔軟黯淡。 夢迢心里想到她那個不像娘的娘。打她記事起,老太太最在意的便是吃穿,家務(wù)一概不理會,待她也不大噓寒問暖。說得最多的,就是那句: “夢兒,你記著,這世上連爹娘也不可靠,男人更不可靠,只有銀子最可靠。” 她無從檢驗?zāi)窃捓锏恼鎮(zhèn)危驗樽运L成人,她對男人也沒有一句真話。一個騙子要去驗證世間真假,這豈不是天方夜譚? 她感到心酸,忽然想對董墨說句沒要緊的真話,“桂花糕,你再吃些。我別的點心都平常,就愛這個。”說著自己撿了一塊送口。 挑起了董墨一點異動。他明白,她對他說得那些難辨真假的話里,這一句一定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