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河山 第237節
蔣老瞧著他這般目中無人的樣子,氣得發抖,“豎子爾何敢如此?你父親連個官身都沒有。” 賀顧頓了頓腳,回過頭去看環顧了一下眾人,緩緩開了口。 他的聲音像是寺廟的木魚聲,十分的平靜,“諸君都是飽學之士,可知一個王朝毀滅,不光是有一個無能的君主,更加是因為有一群無能的臣公。” “扶不起的阿斗?我們大周,連一個能扶阿斗的人都沒有。” 賀顧說著,朝著窗戶看去,“我們來襄陽之后,下了多少場雨?今年會不會有澇災?當官的沒有一個人想到百姓的死活,而是擠在一個茶樓里,將自己當做豬rou一般,擱在案板上待價而沽。” “日后有這樣的茶會,不必喚賀某了。道不同,不相為謀,何苦相互惡心!” 賀顧說完,整了整自己的蓑衣,大步流星的下樓去。 那蔣老回過神來,跺了跺腳,氣得胡子都顫抖了起來,“世風日下,人心不古!現在的人,都不講究尊卑的了么?賀顧入朝為官二十年,沒有升過一次官,他懂什么澇災,懂什么百姓?” 蔣老越罵越氣,“若換做旁人,有盧家做靠山,便是一只豬在做了十年官,那都起飛了!” 賀顧聽著,一言不發的下了茶樓,撐傘上了馬車。 “主君,咱們要去哪里?回歐陽家么?” 賀顧搖了搖頭,“不去,咱們出城,到漢江邊去。日后這些人再給我遞帖子,都不要接了。登門來,也將他們趕出去,不必相見。” 小廝應了聲駕車朝著城外而去,回想起賀顧方才被罵的話,他有些不滿的嘀咕出聲,“大周都亡了,哪里還有人是大人,明明都是平頭百姓,還要分個三六九等。” “等我們主君做了大官……” 小廝說著,突然啞口。 他家主公,十年毫無寸進,夢里的做大官。 第四零九章 蹴鞠公子 雨實在是太大,路上暢通得很,賀顧并沒有花多少時日,便到了那江邊。 隔得遠遠地,他便瞧見那江岸邊,站著幾個人影。 賀顧沒有理會,徑直地朝著水邊行去,自顧自的查看了起來。 段怡聽得腳步聲,回過頭去,一旁的谷雨見有人靠近,手已經按在了匕首之上,段怡見那賀顧一個眼神都沒有給過來,對著谷雨做了個手勢。 “主……娘子從前亦是住在下游。當是知曉,這長江下游多洪澇,又屬我們荊水最苦。上荊江河流分枝,下荊江九曲回腸,年年汛期,都要了命去。” “從前我們不打仗的時候,我便領著荊州……” 段怡聽著長孫老將軍一頓一頓的話語,不由得有些好笑,這新來的男子也忒沒有眼力勁兒了些。就那鎮定自若聽壁角的本事,不知道的,還當這長江是他家的。 長孫老將軍已是抓狂,“你這后生,這江這么遠,你非要杵在我們這里作甚?旁邊莫不是去不得?害得老子話都不會說了。” 賀顧搖了搖頭,指了指這江邊一根石頭柱子,“這里有根石頭柱子,是那江邊的茶樓修的,我瞧過許多回,上頭的紋路都記得。” “前日我來,那柱子方才淹沒了一半,今日暴雨,又長了一大截兒。江陵同巴陵,怕不是要有難了。這柱子只有這么一根,我只能在這里。” “倒是你們……” 賀顧說著,沒好氣得指了指一旁的茶樓,“那么大的茶樓杵在那里,要議事不會去那里?非要杵在這里淋雨,我瞧你們才是腦殼有包。” 長孫老將軍一跺腳,“嘿!我這個暴脾氣要犯了!” 段怡忙拉住了他的衣袖,“荊州我知曉,兩岸泥沙沖刷,堆積出了天然的堤壩,從前朝開始,當地刺史便陸陸續續領人在原有的基礎上,加固加高江堤。” “不過正是因為已經有了江堤,是以朝廷并未重視荊水水患。直到近些年,洪澇愈發頻繁……長孫老將軍是荊州刺史,沒有人比您更熟悉。” “怡想請您派大軍先去荊州守堤,主持大局。怡隨后便到。” 長孫老將軍重重的點了點頭,“諾!便是主公不說,老夫也要請命而去!從前荊州大水,老夫就睡在江堤上守著,今年不在,這心中慌得很!” “即是如此,事不宜遲,老夫先行一步!” 長孫老將軍說著,翻身上馬,快速的朝著城中飛奔而去。 “你會治水?”長孫老將軍一走,谷雨是個啞巴,四周一下子安靜了下來。 段怡好奇的看向了一旁的賀顧,他像是一個鴨子一般,伸長了脖子,趴在江岸邊緣,探著頭繼續觀察著那根柱子。 下雨洪澇要來的時候,那長江之水昏黃昏黃,波濤滾滾泛起了泥沙,看著就像是一只奔騰的巨獸,橫沖直撞的朝東而去。 “談不上會治水,只是從前做過縣官。段將軍說的巴陵郡,賀某也曾經去過。” 賀顧收回了視線,“我叫賀顧,段將軍這么喊便是。關于治水,將軍可有想法?連連大雨,長江的江岸線太長,便是你叫了荊州軍去,也沒有辦法短時間加高夯實江堤。” “搞不好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壓根兒就擋不住洪水的一擊。” 段怡挑了挑眉,卻是沒有回答賀顧的話,徑直問道,“你為何叫我段將軍?如今不少人管我叫大王,也有人叫主公,再不濟叫使公。” 賀顧微微有些詫異,隨即淡定的搖了搖頭,“大王有治理一國之本事,主公乃是某效忠之人,使公則有治理一方之能。” “我只瞧見你打仗厲害,所以管你叫將軍。至于其他,我不知道你會不會,豈能亂叫?” 一旁的小廝聽著賀顧的話,死命的拽著他的衣袖,就差將那袖子給扯爛了。 好家伙!您可別說了!那嘴巴小的可以用針線給你縫起來! 小廝想著那是一把心酸淚,想當年他家公子賀顧二十歲考進士,乃是前三甲,殿前天子問話,他一頓突突,若非母族姓盧哪里還有什么上榜之事,分明就只剩上墳啊! 頭是沒有砍,周天下氣得將他的名字從三甲劃去了,擱在了進士的最后一名。 盧家人大為無語,運作了一番,將他遠遠的外放了,想著在地方上待上幾年,有了點政績,京都的人又忘記了殿試之事,再給他調回京都來。 可是好家伙!賀顧這古怪脾氣……一生都沒有遇到一個賞識的人,沒有一個上峰不想給他上墳。 就這樣他從這個縣,被人踢到了那個縣,從那個縣,又被踢到了這個縣。 有那惡心人的,給他取了個綽號,叫做蹴鞠公子。 好不容易熬到改朝換代,賀夫人差點兒沒有放鞭炮,巴巴的將他送到了襄陽城來,就是想著他改命一回,卻是不想,這一來就將人得罪個精光! 那小廝忍不住,撲通一聲跪了下來,“主公!大王!使公!只要您樂意,叫爹都行!我家公子不善言辭,不是故意得罪人的。他真的是一個好官,在任上從未斷過一個錯案,做過一件錯事,餓死過一個百姓。” “人人都笑他,說他上榜即巔峰,做了十年縣令,從未升過官!” 賀顧皺了皺眉頭,將那小廝提了起來。 他沖著段怡搖了搖頭,“你莫要聽他胡言。在不知道您是否是明主的時候,我并沒有這個意思。若是你需要,我可以隨著長孫將軍去江陵,不說精通,比沒有遇過水患的人,略懂一些。” 段怡卻是哈哈笑了起來。 “就這?你這般說話,他們就受不了了?幸虧我不是男兒,沒有入周天子的朝堂,不然我怕我一個沒忍住,將滿朝文武砍光了!” “你放一百二十個心,在不知道你是不是有真本事的時候,我連縣令都不想給你做!總不能只需你看我是不是明君,不許我看你是不是賢臣吧?” “就去荊州治水!若有真本事在,在我這里……” 段怡說著,看向了那小廝,“在我這里,就這嘴算得上什么?全軍上下沒有一個帶怕的。你需要擔心的,只有你家公子別被我氣死,就行了。” 第四一零章 他們慌了 賀顧定定地看向了段怡,眼睛里全是復雜,到最后卻是只蹦出了一句,“我去治水。” “你且先隨長孫老將軍去”,段怡說著,沖著賀顧眨了眨眼睛,“興許不止你一人,是騾子是馬拉出來遛遛便知曉了。” 賀顧不明所以,卻是并沒有多問,“那我去了。” 段怡朝著江面繼續看去,隨著長淵盟約被公之于世,天下人皆知長路已太平。 這南來北往的商戶一下子便多了起來,長江之中又忙碌起來,過路的商船比比皆是。 蘇筠開的渡口茶樓格外的熱鬧,不光是賣茶水點心,如今也賣一些酒菜吃食。因為暴雨的緣故,港邊停留的船只都比往常多了許多。 “主公,水火無情,著急得很,我們為何不跟著長孫老將軍同去?” 谷雨見那賀顧上了馬車,朝著長孫老將軍追了過去,好奇的問道。 段怡搖了搖頭,“急,但是也沒有那么急。長孫家世代居于荊州,于治水有一定的章程。且我并非無所不能的大羅金仙,若當真要決堤,多我一個也無用處。” “雖然如今天下太平了。但是崔子更北地的戰事還沒有結束,程穹要從那吐蕃王城之下,平安退回襄陽來,還需要一定時日。長孫老將軍帶走了荊州軍,襄陽空虛得做布防。” “而且,我們也不是只有荊州。這般大雨,天氣又熱,谷物若是淋濕了染了潮氣,容易發霉!收成沒了,水患之后便是饑荒。” “不光如此,下雨洪澇之時,湖水井水解會十分的渾濁,飲用困難。得讓祈郎中提前準備好凈水的明礬,還有旁的藥物,以免產生疫病。” 段怡見谷雨聽得認真,并不吝嗇多言,又道,“再說了,我們順帶還能瞧個西洋景兒。保管走了一個賀顧,很快會有千千萬萬的賀顧過來,扯著嗓子要去荊州給我治水。” 谷雨瞧著段怡,眼中閃著亮光。 這些東西,他都是頭一回聽到,雖然聽不明白,可卻是新鮮得很。 段怡看他的人,是在看一個人,而不是再看一把殺人的刀。 “所以你才對賀顧說是騾子是馬拉出來遛遛!” 段怡點了點頭,“其實是騾子是馬都好用,就怕是個紙糊的,倒以為自己個能上天了。” 段怡說著,翻身上了馬,領著谷雨朝著城中飛奔而去。 這場大雨下了整整一日,都不見停,一直到了翌日黃昏,方才小了一些。 街市上的人一下子多了起來,不少人趁著這個間隙,上了房頂揭瓦補漏,被淹了的低洼地的百姓們,端著盆子拿著桶,往外舀著水。 段怡使了關家人跟著兵馬前去巡城,遇到那內澇嚴重之處,便詳細的標記下來。 比起城中熱火朝天景象,那歐陽濟府中,這時候卻是人頭攢動,吵得不可開交。 “歐陽祭酒,您可得評評理,那賀顧實在是太過目中無人。我們好歹都是他的前輩,可他卻險些沒有指著我們的鼻子罵了!” 說話的乃是蔣老,昨日在那茶樓他對著賀顧一通罵,倒是為他掙得了幾分體面,儼然已經成了這群文人之首。 歐陽濟約莫四十來歲的樣子,瞧著倒是年輕,他端起茶盞,有些不悅的喝了一口。 今日乃是他的生辰,可這些人卻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賀顧不過是我夫人遠房堂妹的兒子,我也不好管他。再說了,此人秉性如何,諸君心中應該早就分明才是!他是在殿前都不怕的人,又豈會將我們這些凡夫俗子放在眼中。” 蔣老一梗,一肚子氣無奈消了幾分。 可不是,誰不知道賀顧當年殿試之時的“豐功偉績”? 他連天子都不尊,他們要求他伏低做小,豈不是自找苦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