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河山 第216節
第三七一章 長淵盟約(二) 段怡頗為詫異的看向了蘇王爺,她輕輕地搖了搖頭。 “蘇筠與我親弟弟無異,沒有蘇王府,只要我能,亦定是會護他一生無虞。” 比起見過寥寥幾面的段銘,蘇筠倒更像是她的親弟弟,便是他那長槍,亦是有她手把手的教過。 “算起來,這些年歲,我同蘇筠生死與共,不知道經過了多少回大戰。到如今有不少人說,說我段怡運氣絕佳,幾乎回回都打勝仗。” “可當初,我同蘇筠本事不濟,在那劍南道對西面之敵,亦是幾次險些丟了性命。” 段怡說著,唏噓又懷念。 如今一場場的勝仗,都是一場一場的廝殺中,得出來的經驗教訓。 “從前在劍南的時候,我們這一支人馬,便是慣做那急先鋒。將軍征戰幾人能還?那打頭陣的更是回回傷亡慘重。那時候經驗不足,叫敵人沖散了去,我們這一小支人,同敵軍戰至最后,能站著的只剩下我同蘇筠二人。” “他那會兒年紀不大,腿上被割了一刀,我背上受了傷,有個大窟窿。我背著蘇筠,走了整整一夜,他的手一直堵著那傷口,一直叨叨叨的說個不停,生怕我死了。” 段怡說著,沖著蘇王爺笑了笑,“所以蘇筠到現在,很擅長說書。” 哪里有什么盲目的崇拜? 她救過蘇筠的命,不止一回,蘇筠亦是護著她,不止一次。 邊軍作戰風格,同那各道的富貴兵,可是格外的不同。 為何明明天下各道都有駐軍,可為何所有人都盯著劍南道?那北地緊挨著京都,戍邊的都是天子心腹,西面的隴右乃是世家李氏把持,動搖不了分毫。 唯獨劍南,顧家子息單薄,乃是無人護著的肥羊。 這世間萬物早就明碼標價,諸君所行之事,皆是掂量權衡之果。 邊軍乃是兩國對戰,不死不休,帶著多年的國仇家恨;諸侯紛爭,于軍隊底層士兵而言,不過是恰巧來了這個上峰,然后大戰一番,又換了另外一個上峰,何必血戰到底? 段家軍出征,回回投降者眾多,她更是幾乎不會虐殺戰俘。 而邊軍交戰卻是不同,決不投降,血戰到底。 劍南軍為何能夠抵抗各路大軍,崔子更的玄應軍為何遭人眼熱,他們在京都對戰之時,隴右道大軍為何不像旁的軍隊那般容易投降,死傷無數都要突圍出去藏在那山谷之中? 真正去過邊關,做好了為國捐軀準備的人,本就是不同的。 她同蘇筠,便是在這種不同中,走了相同的路的人,雖不是手足,但勝似手足。 蘇王爺聽得認真,段怡說道蘇筠受傷的時候,他陣陣后怕;說道他愛說書,他又是哭笑不得。 “那孩子同我不親近,我們說不上幾句話便會要吵起來。段將軍對蘇筠有大恩,且你行事磊落,老夫本不該質疑。” “不過,就像老父親嫁女兒,總歸心中忐忑,恨不得掏心掏肺的多陪送些,恨不得自己個封侯拜相,好讓孩子在外頭硬氣些。” 蘇王爺說著,將那張紙,推到了段怡的眼前。 “我蘇家俯首稱臣,嶺南道可以立即歸你。但是江南西道,在老夫有生之年,為我封邑之地。待我百年之后,由蘇筠來歸繳。” “我那嶺南之地,換我兒蘇筠一道免死金令,將來無論他做下何等錯事,段將軍留下他一條性命,讓他做過富貴閑人一生無憂。老夫暫時留著那江南西道,是為我兒做靠山。” “我百年之后,他有勇無謀,鎮不住江南西道的那些叔伯們;且段將軍大才,定是會吸取那前車之鑒,以防諸侯再起。” “屆時蘇筠自繳封地,為你開了削藩之口,是我給他留下的第二個保障。” 蘇王爺說著,在心中嘆了一口氣,這世間,人心難測,帝王之心,便更是難測。有多少君臣打天下之時,宛若手足,到日后卻是狡兔死,走狗烹,落了個死無全尸的下場? 日子長了,什么事情都有可能發生。 指望人心,太過玄乎。 且萬一……萬一他死的時候,已經換了段怡后人做國主呢? 倒不如到時候蘇筠獻上江南西道,再立功勛,不管當時段怡是否還記得蘇筠同她的情誼,不管當時國主換了誰,礙于臉面,都不會為難新立大功的蘇氏一族。 蘇王爺說著,“白紙黑字,防的只能是君子,卻防不住背信棄義的小人。段將軍在老夫心中,便是正人君子。” 段怡低下頭去,看向了那張墨跡早就干了的紙張,上頭的字規規整整的,紙上卻是有些許折痕,也不知曉,蘇王爺思慮了多久,方才想出了這么些。 段怡輕嘆一聲,她沒有多說什么,只是在蘇王爺的注視之下,掏出了自己的印信,蓋了下去。 “崔子更可能會后悔今日沒有在長淵擺下鴻門宴,叫我段怡有來無回。可蘇王爺將來定是不會后悔,順了蘇筠的意,將他留在了我身邊。” 她抬起眸來,瞧著蘇王爺小心翼翼的將那張紙折了起來,收進了一個木頭匣子里。 “若是這樣能讓王爺安心,我這個占便宜之人,自是沒有不允諾的道理。” 蘇王爺長長吁了一口氣,朝著段怡拱了拱手,“多謝主公成全我這個做父親,想要彌補過錯的一片苦心。” 段怡托了托他,然后又端起了面前的茶盞,輕輕地喝了一口。 “將軍這就下了決斷,就不怕我輸給了崔子更,然后這紙約定便形同虛設了。” 蘇王爺又添了茶水,苦笑道,“若是你我二人聯手,都不是崔子更的對手,那勝負生死,自是與人無尤。” “而且,老夫覺得,這天下怕是要暫時太平了。” 蘇王爺說著,朝著門口看去。 段怡順著他的視線,扭頭一看,看向了門口逆著光站著的崔子更。 “世叔可談好了?” 蘇王爺點了點頭,拿起那木匣子,站了起身,又朝段怡拱了拱手,走了出去。 崔子更見他走遠了,看著蘇王爺的背影消失在了拐角處,方才抬腳進了屋。 他將蘇王爺的茶盞,放到了一旁,又自顧自的給自己添了一盞新茶。 然后方才在段怡的對面坐了下來。 “段怡,你在蘇州所言,可還作效?” 第三七二章 長淵盟約(三) 段怡挑了挑眉,“我這人話多,旁人說一句的功夫,我能說十句。在蘇州那般久,話有十萬條,不知你說的哪一條?” 崔子更一梗,端著茶盞的手一抖,里頭的茶湯飛濺了出來。 他幽幽地看向了段怡,“便是那村東頭小河邊的牛身上有幾根毛,段三你都記得,又豈會不記得我說的是什么?” 段怡搖了搖頭,“我家村東頭小河邊沒有牛,只有狗,你說的那個十有八九不是我。” 崔子更聽著,不由得咬牙切齒起來。 “你這是要賴賬了!”他千算萬算,沒有算到段怡會使用裝傻充楞這一招,她這分明是想要拋棄糟糠……呸呸,她這分明是想要糊弄過去啊! “段三如今飛黃騰達,這是打算不理舊情了么?” 段怡聽著這幽怨的調調兒,腦子里滿是循環出現的大明湖畔夏小荷,她剛喝下的茶水,忍不住噗呲一下噴了出來。 “咳咳咳!哦!我想起來了,原來是……” 崔子更定定的瞧著段怡,“段三怕不是天下第一寡情薄幸的女郎。便是一塊石頭,也應該給捂熱了。雖然咱們各自征戰,可是書信禮物從未斷過。” “在我身邊,都有一隊人馬專門養鴿子,一撥尚未出蘇州城,那下一撥便撲騰著翅膀,準備起飛了。崔某前頭一二十載,寫過的字,都不如這半年給你寫的信多。” “送藥,送紅燒rou,你襄陽城使公府的窗戶棱,怕不是都叫我翻矮了半截兒。我那蘇州城,段三自離了,那是腳尖兒都沒有朝那個方向過。” 段怡低著頭,露出了好看的脖頸,她輕嘆了一口氣,抬起頭來看向了崔子更。 這人心思直白,慣常做得比說的多,她又不當真是那石頭人,不知冷暖。 若擱后世,有這等美貌男兒,江山為聘,滿心滿眼全都是你,她何須多言,現在,立刻,馬上,民政局等你。 可偏生…… “祈師伯應該勸誡過了你了吧。咱們脾性相同,要不然的話,也不會入了同一師門。你我互看,像照鏡子一般,即是如此,你應該明白我的心情。” 若她非要與這世間某人成就姻緣,除了崔子更,她找不到第二個同她并肩而立之人。 程穹聰慧,蘇筠機靈,韋猛驍勇,谷雨貌美,她身邊亦非沒有好兒郎。 可不管是哪一個,于她而言,就像是山上的老土匪瞧見了小土匪,只想擼起袖子說,孩兒們,抄家伙,一起上! 可崔子更卻是不同的。 段怡想著,心思愈發的堅定。 “方才蘇王爺已經入我麾下,如今天下二分,你我如今便同水火,勢有一戰。我即是領著他們打了天下,便沒有任何道理,將這血rou拼來的江山,拱手相讓于你。” “我若是嫁你為妻,入你后宮,天下倒是一統,可那些追隨我的人,該如何自處?今后天下再出了第二個想要有一番作為的小娘子,可還有人愿意信她效忠于她?” “那天底下的人,都會認為,女子不過是鬧騰一場,為自己謀取豐厚嫁妝,到最后,還是相夫教子。我未想過,做女子表率,可亦是不想,成為湮滅她們自立希望的罪人。” 崔子更靜靜地聽著,段怡越說,卻是神色越發的淡然。 “我習武時間晚,外祖父著急讓我鼎立門戶,日訓夜訓。扎著馬步練著弓,在油燈之下挑著血泡的時候,卻還是要回答祈先生千奇百怪的問題。” “好不容易入了夜,自是沾著枕頭便睡了。從小到大,倒是形成了習慣,失眠之事于我而言,幾乎沒有。” “可是這回救襄陽之后,我時常在噩夢中驚醒。在夢中,長孫老將軍一家子人,被那沈青安殺害,他們的頭顱被掛在城樓之上,死不瞑目。” “鮮血一滴滴的落下來,我二jiejie挺著大肚子,從那城樓之上一躍而下。她說襄陽城在,長孫氏在,襄陽城亡,長孫氏亡。” “我來遲了一步,到的時候,她已經躺在了地上。沈青安的馬蹄從她身上踏過,襄陽城破,到處都是尸山血海,還有燒焦的氣味。” “那味道,我再熟悉不過。雖然是在夢中,但我仿佛能夠感受到手上的粘膩。二jiejie那般美貌之人,攤在地上,像是泥餅一般。” 段怡語氣平緩,聲音并未帶顫,卻是聽得人心尖都在顫。 “若是我當日晚到一步,這便不是夢”,段怡時常在想,人的一生,往往就在一念之間。 若這世間就是一個話本子,興許那作者的大綱里,她便如夢中一般,晚了一步,從此痛徹心扉;事到臨頭,筆鋒一轉,她又快了一步,沾了那鄭鐸的鴻運,終于不至于二回,見到親人死在眼前。 “段怡將襄陽托付于我,我將以命相護。先生待我為君王,我待先生以國士。” 段怡話音落畢,屋子里靜悄悄地。 那香爐里的香,被風吹動,變得有些彎彎曲曲。 “我是如此,你亦是如此。” “你叔父為了你在蘇州臥薪嘗膽,你背著弒父的罪名,潛行去錦城,遭天下人唾罵;玄應軍為了你東山再起,認賊做父,委屈求全。” “一將功成萬骨枯,咱們一路走到這里,死了多少人,身上被戳了多少個血窟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