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云后 第74節
這是他們府上性子比較活潑的一個小廝,調侃起他來什么都不顧。季別云被逗得笑了笑,一邊往里走一邊問道:“世子今日來過嗎?” 旁邊卻突然沉默下來,支支吾吾開口答道:“來了,而且還沒走呢,從晌午一直等到現在……您要去見見嗎?” “見一面吧,”雖然他心里還是打鼓,但既然人沒走也正好見上一面。 于是他穿過回廊,來到了堂上。 里面燭火通明,客位上坐著一位男子,坐姿端莊,腰背挺得筆直,后面還站著兩位小廝。隔得有些遠,他看不清對方面貌,只覺得是個文雅之人。不愧姓明,雖然只是侯爺家的孩子,但也沾了一些天家儀態。 他跨進門之后,對方察覺到動靜,放下手中的茶杯,不疾不徐地站了起來。 “季將軍。”世子對他點了點頭,語帶笑意。 他也略微點頭,“見過世子。之前在懸清山參禪,之后又忙著軍營里的事,故而怠慢了世子這許多日,還望多多包涵。” 雙方都知道他是睜著眼睛說瞎話,明明是躲得實在不能再躲了才現身。 但世子也只是笑著答道:“將軍軍務繁忙,我明白,如今終于見上將軍一面,之前幾日的等待也不枉費了。” 這人長得溫潤俊俏,言行間并無貴胄驕矜,一副謙謙君子的模樣。 不過這落在季別云眼中,就變成了不好說話的預兆。若世子一上來就對他破口大罵,斥責他不知禮數,那季別云還覺得這場談判有希望一些。可對方表現得滴水不漏,竟然一絲怒意也沒有,全藏在了那幅笑臉下面,如此一來他便摸不清這人城府有多深了。 季別云心里有了數,在主位上坐下,“世子通情達理,季某也就開門見山了。” 他停頓片刻才接著道:“世子此番前來,可是為了圣上之意?” “皇叔一向心軟,從沒有強迫我做過什么事,”世子道,“登門拜訪季宅,也是想知道將軍意下如何。” “我的意愿?”他輕笑一聲,“我的意愿便是覺得此事荒唐。大梁二十余年沒有過這種先例,世子難道真想住到我這宅子里?就算換做令妹,季某也覺得這樁姻緣大可不必。” 青年道:“為何?季將軍躋身官場不久,應當是急著鞏固地位的時候吧?難道將軍覺得侯府不夠,還想要尋覓更高的門楣?” 季別云沒了笑意,“世子何必裝作聽不懂,我從來都不想高攀公侯之家,也并無瞧不起德敬侯的意思,我只是不喜歡因緣不由自己做主的感覺。世子生在錦繡高門之中,應該比我更懂這種身不由己的滋味。你們兄妹倆無論任何一個答應圣上這份賜婚,以后生死安危就不是你們家自己說了算,還得顧及著我季家。” 眼瞧世子不說話,他又補充幾句,只是語氣越來越差:“更何況我以前根本沒見過你,怎么可能想和你住在一起?而且需要告訴世子的是,我已有意中人了。” 世子忽地抬眼看向他,目光中帶著一絲驚訝和玩味,“意中人?我能知道是誰嗎?” “不能。”季別云想也沒想便拒絕了。 若是他真的把觀塵的名號說出來,不得將對方嚇死。 “原本以為季將軍習武之人不懂風月,不料早已芳心暗許。”世子笑道,“只是將軍剛才所提醒的各種弊端我早已清楚,人一生下來本就身不由己,也不差這一件。還望季將軍多忍耐一些時日。” 他皺起眉頭,“你什么意思?” 世子起身走上前來,“如同將軍一樣,我亦早已屬意他人。不過我父親不能違抗圣命,而家父之命,為人子女的也不好違背。所以還請季將軍多包容幾日,我每日還是得來季府做客,待圣上收回此意我們便都能清靜了。” 聽見世子自己也不想和他糾纏,季別云終于放了一半的心,但他從這話里還聽出了一些言外之意。 如果他不主動去,就只能等元徽帝反悔或忘了這件事,世子看起來并不介意天天往他這里跑,著急而苦惱的只有他自己。 “那你的意思是要讓我去駁回圣意,你坐享其成?” 青年翩然地彎腰行了個禮,“多謝季將軍成全。” 被旁人拿捏住的感覺并不好受,季別云氣得牙癢癢,朗聲道:“來人,送客!” 說罷連禮數也不管了,客人還沒動身他就先行往外走去。在外候著的小廝替他進去送客,而站在更旁邊的徐陽見他出來了,趕緊跟上,一路朝北邊院子疾步而去。 “怎么今天突然回來了,我還以為你要在軍營再躲幾日。”徐陽又在看他笑話。 季別云帶著怒氣道:“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況且我得回來取東西。” “東西?什么東西?” “夜行衣。” 季別云突然被拉住,徐陽使了力氣將他拽回身,質問道:“你要爬哪家的墻去?” 他想答卻不敢答,怕徐陽聽了反對。能去哪兒,自然是去皇宮了,觀塵那和尚天天往宮里跑,他倒要看看里面有什么。 “你最好別知道,待會兒就裝作沒看見我出去。” 徐陽疑惑了一瞬,突然想到了什么,脫口問道:“不會是要……你瘋了吧!” “……怎么一個兩個的天天都罵我瘋了,我這不是清醒得很嗎?”季別云走到了自己房間門口,回身將徐陽攔在門外,“徐兄你放心好了,若我不想被人發現,別人也抓不到我。去去就回,記得給我備一碗夜宵啊。” 他轉身從柜子里翻出了那套夜行衣,迅速換上,并且用黑布蒙住了下半張臉。 徐陽在屋外罵:“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膽了,你去那兒做什么?” “不做什么,我就看看。”他走出房間與徐陽擦肩而過,“我保證絕不動手,走了。” 他騰空而起,飛上房頂,轉眼之間就將季宅拋在了身后。 季別云進入皇城的次數屈指可數,每一次都是正大光明去的,還沒有偷偷摸摸過,不過那幾次也足夠讓他摸清皇城守衛的規律了。 即使皇城再固若金湯也總有薄弱之處,他耐心地等了一會兒,便從角落里抓住換防的空檔潛入了進去。 總的來說皇城有三宮,從南到北依次是承明宮、宣明宮和頌明宮。 最前面的承明宮是敦化殿所在之地,平日里主要用來上朝,一般到夜里便安靜得悄無聲息。而季別云曾去過兩次的文英殿是在中間的宣明宮,今夜也燈火寥寥,看來皇帝并不常挑燈刻苦處理政務。 最北邊的頌明宮占地最廣,皇帝寢殿和一大片后宮以及御花園全塞在了這里。 季別云一路小心翼翼,差點迷路,最后還是循著光線來到了一處名為寧熙殿的地方。里面燈火大盛,聚集了許多人,里里外外都有人守衛著,還有幾十個宮人候在殿外。 他攀上一棵高聳的樹,挑了個樹枝穩穩當當地坐著朝下看去。 隔著窗戶只能看見殿內人影綽綽,至于是誰便看不太清了。季別云鍥而不舍地盯著那里,卻覺得有什么熟悉的聲音若有若無地飄到他耳邊,閉眼凝神聽了一會兒,他猛地睜開眼。 是木魚聲。 莫非是觀塵正在誦經? 元徽帝又不信佛,大半夜的把人家叫來這兒敲木魚念經是怎么一回事?閑得慌? 他正腹誹著,下一刻便看見有人從殿內出來。是位老者帶著一個年輕人,身上都背了一個方方正正的箱子,片刻后他才認出來那應該是藥箱。 那兩人是太醫嗎? 第85章 天家諱 寧熙殿是皇后寢宮,往日一派肅穆,今夜卻熱鬧得如同街頭集市。 榻上躺著一個七八歲大的孩子,痛苦地閉著雙眼,臉色已經呈灰敗之態。珠翠滿頭的皇后正伏在床邊,看樣子已經哭過了,心如死灰般目光呆滯。紗簾外是焦急踱步的元徽帝,以及一大群屏息凝神的宮人。 觀塵坐在房間東邊的角落里,閉著眼睛一邊敲木魚,一邊誦經。 殿內的一切都顯得有些平靜而荒唐。 “夠了,別再念你那勞什子經文了。”元徽帝實在受不了木魚聲在他耳邊永無止境地響下去,也不顧祖宗規矩,忍不住訓斥懸清寺住持。 觀塵就像沒有脾氣似的放下了犍錘,停止了誦經,睜眼看過去。 此時的元徽帝比以往任何時候都還要焦慮,也不知是在對誰說話:“整個太醫院的人都沒有轍,找佛祖又有什么用,他能把朕的皇兒給救回來嗎……父皇當初真不該信什么佛,就是成日沉迷佛經,毀了天家氣運,今日朕膝下子嗣才會這么凋零。 “報應,這都是祖輩傳下來的報應……” 觀塵透過紗簾朝里面望去,皇帝膝下唯一一位皇子已經半只腳邁進了鬼門關,而皇帝本人此時擔心的卻不是孩子的病痛,而是皇位后繼無人。 三皇子已經病了數日,且病情來勢洶洶,一日比一日嚴重。就連太醫院內的圣手也對此無能為力,甚至連病因都各有說法。 此事來得蹊蹺,故而就連元徽帝都不得不暫時求神拜佛,克制著嫌棄將觀塵請進宮內時時誦經祈福。 然而三皇子的病也不是那么突兀。 圣上如今三十四歲,正是春秋鼎盛的年紀,還是皇子時便已納了許多妾室,即位以后更是大肆充盈后宮。 雖然妻妾成群,但元徽帝本人仿佛天生就與自己的孩子無緣。潛邸內前前后后一共降生過六位孩子,后來紛紛夭折,到如今也就剩下一兒一女。 被他視為珍寶的三皇子也即將離他而去,元徽帝實在顧不上帝王風度,暴躁得如同心智未開的野獸。 正在焦頭爛額之時,太后來了。 聽到內侍唱喝,元徽帝仿佛看見了希望,趕緊迎了出去。 還沒走到跟前就大聲問道:“母后!您帶了什么法子過來?” 太后這一生歷經大風大浪,跟著先帝起于微時,一路披荊斬棘,最終坐到了太后寶座上。 故而她并不如自己兒子那般急躁,沒有立刻回答,而是先走到殿內瞧了瞧皇孫,之后緊繃著神情將所有宮人都屏退。瞥了一眼觀塵,猶豫片刻還是沒有讓他出去。 “母后,您說話啊!”元徽帝在自己親生母親面前仿佛又變成了一個手足無措的孩子。 太后終于沉聲開口:“讓人把明望叫進宮里來。” “把他叫來做什么?”皇帝疑惑不解,“母后嫌這里還不夠亂嗎?” 太后沒有理會,而是轉頭對觀塵雙手合十,俯身道:“大師,多謝懸清寺護佑明家,還請大師繼續誦經。” 觀塵回了一禮。 * 賢親王來得很快,不出兩柱香的時間,就匆匆趕到了寧熙殿。 “何事如此匆忙?”賢親王的聲音在他看見榻上躺著的小孩之后,戛然而止。 太后端坐在椅子里,朝他招了招手,“哀家和皇帝有事要同你商量。” 明望走了過去,不動聲色地瞥了一眼角落里的僧人。 而觀塵察覺到余光里那雙視線,只微微搖了搖頭。 看來今夜他是要被迫聽一場皇家秘辛了。 果然,待賢親王走到太后面前,她老人家終于松口,且語出驚人:“孩子,眼下情形你也看見了,咱們明家眼看就要后繼無人,母后叫你來是想和你商量……王妃如今身懷六甲,太醫又診出是雙生子,這是子孫興旺的好事。故而母后想,不如將陶兒接進宮里教養,你覺得如何?” 陶兒便是明陶,賢親王的長子。 觀塵頓時了然,太后原來是想替元徽帝搶一個兒子來。 此話一出,屋內幾乎所有人都怔愣住。半晌,賢親王才不可置信般開口道:“母后,您是想讓兒臣把陶兒過繼給皇兄?” 就連元徽帝也傻了,愣愣地看向自己的母親。 太后波瀾不驚道:“只是暫時,等你皇兄再有了自己的兒子,陶兒還是回王府,還是你的孩子。你與皇帝本就是親兄弟,陶兒又稱皇帝一聲伯父,既是伯父,他今后喊一聲父親也不為過。” 明望聽到最后兩句話時,控制不住冷笑一聲,“母后說出這樣的話倒讓兒臣覺得,您不像是兒臣的親生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