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云后 第67節
元徽帝抓緊機會趕緊散了朝,回到了文英殿。 此時天才剛亮,然而他案上已經堆了不少奏章。這些事先都被粗略分過類,其中堆得最高的都有關御史臺一案。 他忍著一肚子的不耐煩坐到案前開始批閱,前幾本都還正常,是一些地方上的官員呈上來自證清白的奏章,言語間并無實物,全是表明態度與立場的廢話。他粗略看過,只批了寥寥數字便扔到了一旁,讓內侍收拾。 拿起下一本時,原本心不在焉的元徽帝無意中瞥見了封殼上的名字,動作頓時慢了下來。 “季遙?” 這人還敢給他寫奏章? 元徽帝好不容易才將這號罪魁禍首給忘了,沒料到對方竟主動蹦達到他眼前。這段時日他的煩心事都是由此人而挑起,季遙回京之后主動將聯名訴狀呈上,他以為這是在表忠心,是妥協,卻沒料到對方騙了他。 季遙此人耍了當今皇帝,又挑起了一場風波,之后卻稱病不朝,躲在府中裝死,將爛攤子全甩給了其他人。 看來沒病得要死啊,這不是還能提筆寫奏章嗎? 將奏章翻開,他大致掃了兩眼,原本就不佳的心情更被潑了一桶油,只差一點就能燃起熊熊大火。 文英殿內安靜了許久。 侍奉皇帝多年的吳內侍額上冒了冷汗,他已經察覺到一場狂風暴雨即將到來。屏住呼吸不敢抬頭,暗自給一旁那些年輕的宮人們遞眼色,讓大家都做好準備。 果然,沒過多久,那份奏章被元徽帝猛地甩到了地上。 這動靜比起往日砸東西可小了太多,但吳內侍知道還沒完,默數了兩下,皇帝便開口了:“給朕撿起來。” 他趕緊照做,低眉順眼地將皺皺巴巴的奏章拾起來,雙手捧到了皇帝面前。 手上一輕,元徽帝拿起了那份奏章,之后卻傳來了紙張被撕破的聲音。 季將軍遞上來的奏章,被元徽帝親自撕成了碎片。 然后隨意拋到了地上。 “鎮國大將軍如今在何處?”皇帝開口時語氣有些陰森。 吳內侍立刻答道:“回陛下,鎮國大將軍如今應該是在相州食邑上。那日陛下下旨徹查御史臺之后,大將軍便往那里避暑去了,尚且沒傳出回京的消息。” 元徽帝冷笑一聲,“他可不會真的眼睜睜看著段文甫倒臺,只不過他將得罪天下人這件事交到了朕的手里,想讓朕逆著民心,把段文甫救回來。” 殿內沒有人敢接話。 皇帝沉思了片刻才又冷冷道:“不僅如此,他還想讓朕服軟。” 吳內侍只好將腦袋埋得更低。 普天之下,誰敢讓皇帝本人服軟?鎮國大將軍也是奇才,不僅有這膽子,還真的能讓元徽帝不得不軟下態度來。 又是好一陣沉默,元徽帝吩咐道:“擬旨,待御史臺一案塵埃落定,加封鎮國大將軍萬良傲從一品襄國公,兼任太尉。” 此話一出,縱是吳內侍也驚得一時忘了應答。 “怎么,”元徽帝看了過來,“覺得朕太慷慨了,還是太懦弱了?” 吳內侍匆忙跪在了地上,帶著一整個屋子里的宮人都齊齊跪下。 “不敢,陛下思慮周全,非內臣所能及。內臣一時恍惚,請陛下責罰。” 元徽帝垂眼看著跪了一地的宮人,心里卻沒什么波瀾。 他先前錯看了季遙,本以為這是個自己能輕易馴服的年輕人,將來必能成為他的左膀右臂,代替萬良傲為他所用。 然而那些被他刻意忽略了的銳氣與傲氣,才是季遙骨子里真正扎根的東西。他沒能馴服對方,將來或許也沒有機會能將對方訓成鷹犬。 原本他派季遙去充州,是為了找到御史臺的把柄,從而挾制萬良傲。但這個把柄也沒用了,御史臺的黑暗徹底暴露在天光之下,再無可能用來威脅。 故而如今看來,他還不能真正放棄萬良傲,只能等到下一個能與之對抗的苗子出現。 元徽帝也懂得養虎為患的道理,但他只得先哄著這只惡虎,將對方脾氣哄順了才能勉強維持目前局面的穩定。如若他與萬良傲疏遠了,方綏那只潛藏在暗處的老狐貍將會第一個得意,他還沒坐穩的皇位必會受到威脅。 加封也好,擢升也罷,某一天他終會讓那個功高蓋主的人將一切恩寵都還回來。 元徽帝的視線落到了那一地的碎片上,一腔憤恨便從萬良傲轉移到了季遙身上。 不過此時此刻也只有暫且忍下怒氣。 “充州刺史的罪行也揭露了,御史臺也垮了,這小子還不罷休,到底想要做什么?” ** 季別云早上將那封奏章匆匆交給徐陽之后,便又躲回了房內。 他不寄希望于這一次元徽帝能答應,便做好了準備,死皮賴臉多遞幾次上去,直到鬧得滿朝皆知,煩得元徽帝不得不答應。 因此他大半個上午都待在房間里,打算照著記憶再寫兩份。 然而他腦海中一會兒是昨夜發生的事情,一會兒又是懸清寺里的雪消湖,心中一團亂麻。 放在一旁的紙條也帶著罪惡,引誘他時不時走神,轉頭看去,回過神時他已經盯著觀塵的字跡傻笑了。 一個時辰過去,他只寫好了兩份,旁邊還擺著三份錯了許多字只能廢棄的奏章。 季別云自我反省了片刻,索性扔下筆走出了院子。 季宅內氛圍不同往日,異常安靜。沒有一個人提起昨夜的事,但恰巧路過時,每一個人的眼神都似有似無地瞟著他,似乎想從他身上發掘出什么八卦來。就連徐陽也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 他很想告訴季宅內的所有人,自己和觀塵是清白的,昨夜什么都沒有發生。但他一想到昨夜自己是如何被僧人抱回房間的,便覺得這份解釋蒼白無力。 更何況他也張不了口,因為這種事情只會越解釋越復雜。 然而事關觀塵名聲,季別云還是克服了尷尬,拉著徐陽將人帶到角落里。 他清了清嗓子,也不敢看對方的臉,只低聲道:“昨天的事你們都別往外說。” 徐陽也輕咳了兩聲,“不說,不說,我們都知道分寸的,府里發生的事情絕不會傳出去。” 雖然對方答應了,但季別云聽著這話還是感覺不對勁,仿佛他和觀塵之間真的發生過什么有傷風化的事情一般。 “……和尚不都是為人熱心樂于助人嗎,觀塵大師看見我喝醉了撒酒瘋,順帶幫忙將我帶回屋內,也是正常的吧?”他一臉希冀地抬頭看過去,急于尋求認可。 徐陽好一會兒沒開口,逐漸露出一副不太贊同的神情。 “此地無銀三百兩。”徐陽道,“你肖想別人美色也不是一天兩天了,而且還被我抓到過。一定是你醉后色心大起,纏著大師不放,人家才勉為其難做出那種出格之事。” “不是……什么色心啊!我真的沒輕薄他!你別一副我糟蹋了冰清玉潔得道高僧的表情,我那個時候都喝醉了,能知道什么啊!”季別云覺得離譜至極,頓時惱羞成怒了。 蒼天在上,他的確沒有輕薄觀塵,反倒是那和尚對他逾矩。不能因為觀塵看起來正派,就把責任都推到他身上吧?他還納悶呢,那和尚到底為什么要做出如此事情,這不是自毀清譽嗎? 徐陽盯了他一會兒,突然道:“好像有道理。” 就在季別云以為這人終于相信他說的話了,卻聽對方補充道:“昨日是觀塵大師繼任之日,本該一整日都待在懸清寺內,當夜大師卻下山前來季宅,你知道為什么嗎?” 他被問得一愣,想起觀塵做過的承諾,難道是那和尚知道段文甫逃脫罪名,所以趕來季宅幫他? 畢竟觀塵對他性格了如指掌,他發不發瘋,什么時候發瘋,這人都算得一清二楚。 季別云試探著答道:“觀塵是不是知道了段文甫……” “應該不是,”徐陽猜到他想說什么,直接打斷道,“大師來季宅之后才得知這消息,你睡著之后他還出來找我們詢問過細節。” “啊?”他也懵了,想了一會兒想不出答案。觀塵如今也不是小孩兒了,總不可能是來找他玩的吧。 季別云想得不耐煩了,隨口答道:“腿長在他身上,他愛去哪兒去哪兒,我管得著?” 話音剛落,遠處便傳來青霜的喊聲,一聲又一聲地喊著“東家”,似乎頗為急切。 他趕緊從角落里出去,叫住青霜,問道:“怎么了?” 比他還小上兩三歲的青霜原本性子沉穩可靠,這會兒卻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一臉愁苦道:“門外突然來了什么侯爺家的世子,說要見您,我問他有無拜帖所為何事,他也沒有,只說是來找您商議婚事的!” 大暑天的,季別云卻如墜寒冬。 他片刻之后才回過神來,拍了拍徐陽的胳膊,轉身就跑,倉促道:“徐兄交給你了,就說我不在府上!” 徐陽并不比他好到哪兒去,反應過來之后忙喊道:“你去哪兒!” 原本直直往偏門跑的季別云突然停住步伐,改了方向往馬廄奔去,“就說我去懸清寺拜佛參禪了!” 作者有話說: 小云跑快點!! 第77章 道不明 即使才經歷了覺明禪師圓寂與住持更換,懸清寺也很快回到了往日的平靜中。 佛家看淡生死,反倒是絡繹不絕的香客來求平安順遂,少病少痛。今日寺內依舊香火旺盛,只文殊殿內便有數不清的人跪過那幾個蒲團。 如今正跪在上面的是季別云。 他倒不是突然頓悟,想要皈依佛門。而是他落荒而逃來到懸清山后,在山道上走到一半才回過神來,自己就算跨進寺門也見不到觀塵。 今時不容往日,往日觀塵再怎么英名遠揚也只是懸清寺弟子,他想見便能見,可如今季別云根本沒有名義面見國寺住持。 即使他想看雪消湖的蓮花,也只能獨自去看。 想通了的季別云沒回去,還是上了山,想趁這一趟裝裝對釋教的癡迷。往后多來獻幾次香火,若他信佛的傳言散播出去,對自己也有好處,至少他以后也有理由常來懸清寺了。 于是他在寺門外的小攤上買了香燭,進去之后從大雄寶殿一路拜到文殊殿,端的是虔誠信徒的做派。不過他心里遠不如面上虔誠,亂糟糟一片,想的最多的還是觀塵。 他欺騙佛祖菩薩,欺騙旁人,到頭來自己心里卻有些動搖。 一想到自己曾供上的那兩盞花燈,便覺得信佛也未嘗不可,若真的能護佑觀塵平安、讓真正季遙得以安息,也可以將拜佛當成個念想。 給諸天神佛和菩薩磕完了頭,季別云覺得自己衣裳都沾滿了煙火味。 殿內和尚在敲木魚,那聲音在空曠高大的屋內回蕩,傳入耳中時仿佛有十多個人在敲,如同魔音灌耳,像是在指責他心懷雜念。 季別云慢慢起身,轉過頭去時,卻正對上文殊殿外妙慈的視線。 小沙彌不知在外面看了他多久,意外而急切的神情完全藏不住,一遇上他的目光便燦爛地笑了起來,沖他招手。 他許久沒見這小孩了,來時還擔憂了片刻,以為覺明禪師去世或許會讓妙慈受到打擊。這會兒看來是他多慮了,倒不會是因為對方看破死生,單純是因為小孩子忘性大,妙慈又天性活潑,故而還是同以前一樣。 說好聽點叫天真爛漫,若有人想指責,便可以說一句沒心沒肺。但沒心沒肺也沒什么不好的,他想。 季別云看見這小孩的笑便也跟著開心起來,笑著走出去,正準備開口,妙慈便將他往后面領。 “施主快來快來。” 本以為只是找個僻靜的角落方便說話,沒料到小沙彌竟七拐八拐,將他帶到了之前偷看千僧會的那處房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