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云后 第48節
可他一直以來都不想讓自己陷入仇恨之中,那是種可怖的情緒,他不想讓自己好不容易保留的人樣也毀了,變成行走在白日底下的怨鬼。 但是此時此刻,季別云就快要攔不住心里的恨意了。 他多想一刀殺了仇人,論殺人,可比他之前走的那條路容易多了。 他下意識想去懷里摸出那塊玉佩,手伸出去之后才想起來,玉佩早在靈州時就丟了。 那是他爹娘留下來的物件,被他小心保存著,躲過了戍骨城官兵的搜查,卻遺失在了靈州雪地里。 季別云只好抓緊了手里的卻寒刀,刀鞘上的紋路硌著掌心,稍稍撫平了他心里翻滾沸騰著的恨意。 “季別云!”雨中有車輪聲傳來,徐陽在馬車里吼著,“你是啞巴了嗎!出什么事了你說話啊!” 他很想說別管他了,但嘴卻張不開。 從登闕會開始,他腦中那根繃緊的弦就沒放松過,身體也是如此。帶著傷就去大理寺收拾爛攤子了,后來又趕到充州查案。回京途中也沒睡過囫圇覺,夜里都在抄寫訴狀,方才又在皇帝那兒受了氣,這會兒已經累得說不出話來。 但還有事情沒交代,季別云停了下來,轉頭看去,對上從車窗探出半個腦袋的徐陽。 “徐兄……”他聲音嘶啞,“還要拜托你一件事。” 徐陽看起來恨不得將他打暈塞進車里,但還是忍了下來,焦急道:“你快說,說完就給我上車。” 他聲音很輕,在雨聲中似有若無:“你幫我抄幾份訴狀吧,而且不能透露出去?!?/br> 徐陽點點頭,下一刻卻覺得不對勁,問道:“你要那么多份訴狀做什么?” 季別云沒有回答。 既然元徽帝指望不上,他只好逼著元徽帝徹查御史臺了。 “行行行,我答應你。”徐陽朝他招手,“快上來,你現在臉色白得像鬼一樣,再淋雨小心舊傷復發?!?/br> 季別云確實覺得自己不人不鬼的,渾身都冷透了,腦子里也一團漿糊似的。 他還記著自己回京的另一個目的,懸清寺。不知道覺明禪師身體如何了,觀塵會不會挨罵受罰,又會不會早早接過懸清寺這個重擔。 人在脆弱之時往往會想要尋覓依靠,他忍不住去想那僧人,心里泛起一陣委屈。 要是這時候能見到就好了,他就不會如此痛苦了。 季別云要張口時,眼前卻一花。 “懸清……”他聲如呢喃,只覺整個世界都在旋轉,伸手扶住了車壁。 “季別云!” 他聽見徐陽的喊聲,下一瞬便什么也看不清了,只感覺到自己重重砸在了地面,緊接著便失去了意識。 作者有話說: 經此一事小云也能更加認清現實了,狗皇帝是靠不住的,只有靠自己 第55章 明局勢 季別云沒有完全暈死過去,他能察覺到周遭動靜,只是從骨子里透出來的疲憊感壓得他無法清醒過來。 他感覺到自己被人扶起,經過顛簸之后躺在了榻上,旁邊的人來來往往,說話聲音也繁雜。 可是他睜不開眼睛,懸清二字卡在喉嚨里也無法說出口。 季別云渾渾噩噩過了許久,意識在睡夢和混沌之間反復,終于積攢起力氣,睜開了雙眼。 屋外已經沒有下雨了,燦爛的天光從門窗照進來,他正躺在季宅的床榻上,一切都是那么靜謐。 他撐起綿軟無力的身體,朝一旁望去。桌上擺了大大小小一堆禮盒,其中一些一看便知是賢親王府的手筆。 有人來看過他,看來自己昏睡的時間不短。 披了一件薄衫,季別云緩步走出去,扶著門框,正巧看見了走進院子的徐陽。 徐陽像是一位cao心過度的兄長,困倦的神色在看見他的一瞬間迸發出些許光彩。 “總算醒了,快去坐著?!毙礻柨觳阶邅?,“大夫說你舊傷多,底子也算不上好,又曾經受過大寒,難免留下病根。以后必得好生將養著,一不能受累,二不能思緒過度,再者要注意著陳年舊傷,聽清楚了嗎?” 季別云沒想到自己又變回了病秧子,心里有些不服氣,可剛一張嘴便忍不住咳嗽起來。 徐陽趕緊給他拍背順氣,一邊道:“我才發現你身上竟有那么多傷疤,應該都是山匪弄的吧,可憐孩子?!?/br> 說著還嘆了口氣。 他聽著別扭,總覺得這大哥是不是真當自己是他兄長了,說的話一股長輩味道。 “不過你之前受過的大寒又是怎么回事?”徐陽問道,“你父母待你不好嗎,大冷天里讓你受凍了?” 季別云一聽,咳得更厲害了。 這次的大夫竟不是庸醫,連這也診出來了。他在戍骨城時冷慣了,在醫理上的確受過大寒。 但這件事不能讓別人知曉,他只好又用力咳了幾下,希望就此掩蓋過此話題。 徐陽果然不再追問,扶著他到桌旁坐下,給他倒了一杯茶水。 “前日你病倒,昨日暈了一天,有好多人都來看過你。王爺親自來看過,送了你一堆補品。還有你在軍中的麾下,戴副尉帶了個小孩來,也捎了些禮。” 季別云緩了過來,疑惑道,“什么小孩?” 徐陽也有些迷茫,“就一個高高的小孩兒,自己掏銀子給你買了一根參,挺大手筆的,你在哪兒認識的?” “卓安平?!彼肓似饋?,無奈道,“定州都尉的兒子,送到我麾下磨礪的,少爺習氣?!?/br> 一想起卓安平他便想起了軍營,不由得頭疼,軍中還有一堆事等著他處理,即使病了也無法好好休息。 “宮里也來人了,”徐陽又道,“帶了圣旨來。不過你暈著,是我去接的旨,給你放桌上了?!?/br> 季別云根本不想打開,只瞥了一眼,道:“是封賞的圣旨吧?” 徐陽看起來不太高興,“是。昨日你從永安門出來的時候,我就猜到事情不順利了,圣上這是在補償你吧?” 他冷笑一聲,沒有說話。 什么補償,什么狗屁皇帝。 季別云在心里罵了兩句,抬眼問:“那觀塵來了嗎?” 徐陽臉色有些尷尬,躲避著他的眼神,手伸向那堆錦盒,拆開了其中一個。寬敞的盒子里只裝著四五個極其精致的糕點,一看便是侯門王府才能常吃的。 “懸清寺正忙著呢,觀塵大師應該沒空?!毙礻栚s緊將話題帶過,“一整天沒進食了,只昨日扶你起來灌了點湯藥下去,快吃快吃,我瞧你臉都餓瘦了一圈。” 他也不再問了。 觀塵不來,定然是被事情絆住了。 季別云拿了個點心吃起來,那糕點甜膩膩的,他為了填飽肚子勉強吃下一塊,正拿起茶杯準備解膩,就聽得小廝報方慕之來了。 那少爺今日休沐,一大早就過來了。兩只手都不得空,左邊提了一串禮盒,右邊又是一摞包著的藥材。 甫一走進他院兒里便喜出望外,“醒了?正好正好,讓你家小廝把這包藥煎了,固本培元的,越早喝越好?!?/br> 徐陽替季別云接過那些東西,說是親自去煎藥,便先離開了。 季別云仍舊靠在門框邊,帶著點零星笑意,道:“方少爺稀客,但是不巧,我這會兒得出門一趟?!?/br> 方慕之一愣,“你還病著,去哪兒?” “去一趟懸清寺,燒燒香,去去身上晦氣?!彼f罷轉過身,扶著墻慢慢往里走。 “慢著!”方慕之連禮數也顧不得,中氣十足地吼了一聲。 季別云一臉奇怪地回過頭,“你也發瘋了?” 方少爺一副有苦難言的模樣,進了房間,給自己斟了一杯茶水一飲而盡。之后又指了指一旁的凳子,道:“你先坐好我再說?!?/br> 他猜到了沒什么好事,心里沉重,一言不發地挪過去坐下。 “懸清寺好像出事了……”方慕之剛開口,便見少年倏地起身,忙不迭又喝道,“坐下!我還沒說完!” 季別云只好又揣著一顆七上八下的心坐了回去,指尖不耐煩地敲著桌面,目光死死盯著桌子一角。 “覺明禪師病重,雖然傳出來的消息說是已經大好,但也有好幾日不曾露面了。至于觀塵大師,他前段時間離京辦事去了,雖不知辦的什么事,但好歹三日前也回京了。我派人去了懸清寺,這三天觀塵大師就沒出現過,照理說他是最該出面主持大局的,消失好幾日實在說不過去?!?/br> 季別云忍了又忍,還是克制不住,又站了起來去拿衣架上的外裳。 方慕之像是早就料到似的,重重嘆了一口氣,“你這會兒過去,無異于將懸清寺送上風口浪尖?!?/br> 換衣服的動作停了下來,季別云一只胳膊已經穿進袖子里,衣裳半耷拉在他身上,顯得有些滑稽。 他也顧不上這個,轉頭愣愣問道:“為什么?” “病一場怎么連腦子也糊涂了?”方慕之道,“自從你回京之后,宸京比往日還要熱鬧許多。坐下,聽我說完才準起身,到時候去不去懸清山你自己決定?!?/br> 雖然方少爺平日里看起來有些缺心眼,但在這種事情上竟顯得十分靠譜,季別云思量片刻,還是脫了外裳坐了過去。 “你說吧?!彼盅a充道,“說快些。” 方慕之有些無可奈何地開口:“你離京這段時日,圣上愈發受到鎮國大將軍的牽制,那萬良傲野心膨脹,看樣子是想染指大權。元徽帝的意思看不出來,但是朝中其他大臣看不下去,隱隱有打壓萬良傲的勢頭。然而至今無人真正動手,無論是萬良傲還是元徽帝,亦或是其他人,紛紛按兵不動。” 季別云一聽他說起朝政,更加不耐煩了。雖然他心里清楚,無論是觀塵還是自己都無法脫離朝政影響,但還是忍不住皺眉。 然而方慕之話鋒一轉:“因為局勢的平衡,在于你?!?/br> 他猛然抬眼,忽的明白了方慕之的意思。 自己的確被擺在了最顯眼的位置。 “你去過充州的事情已經傳到京中了,不過大家也不敢擺到臺面上說,只猜測你一定查到了什么東西。”方慕之道,“目前打破平衡的關鍵,就在于你在充州查到了什么。若真的查出來了驚天秘密,朝中恐怕會翻個天?!?/br> 季別云自嘲地笑了笑。 他是查出來了,不過元徽帝想息事寧人,恐怕一時半會兒還翻不了天。 他一時覺得可笑,問道:“那你覺得我查出什么了?” 方慕之瞥他一眼,“你也不會真的透露給我,我猜也無用。只是元徽帝這人疑心重,昨日擢升你為三品將軍的圣旨一下來,我就覺得事情沒那么簡單……你是不是被皇帝利用了?” 方少爺不愧是丞相悉心教養出來的,對這種事很是敏銳,即使無心權力爭斗也能一眼看出要害。 季別云確實被元徽帝利用了,過河拆橋,又補了獎賞。 他不太想瞞著方慕之,索性點了點頭。 “我就說……”方慕之搖了搖頭,“元徽帝與鎮國大將軍雖有不和跡象,可圣意難測,是否反目成仇還真說不準。如今大多數人覺得你成了元徽帝心腹,又是武將,將來是要與萬良傲抗衡的。就算不對上萬良傲,也會被用來牽制……丞相一派?!?/br>